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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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征想刻的是只凤凰——

  这么多年来,聂堇还是头一遭从傅征脸上看到如此沮丧的神情。他先开始还以为,是他称赞的口吻太过平淡,远不如傅征预期里的兴奋雀跃,担怕又惹得对方不理不睬,忙不迭又说道:“花鸟小气,龙凤媚俗,寓意都敌不过神龟,委实是巧思卓绝,教你劳神费力的,当真受之有愧。”

  傅征原拟借物喻人,眼前人却嫌凤凰俗气,顿时乌云盖顶,连带压暗了明媚的天色。恼羞已极,傅征鼻底出气,耗去一上午光景的簪子,俨然是送不出手了,不夺回来,倒像是自己强人所难。

  没有多余解释的话,傅征出手如电,刹那已经挨上了玉簪的尾端。聂堇见来势不善,防备也毫不拖沓,仿佛两人本来经了商量,早就知道彼此的来路,身形交错,距离未逾纤毫,配合十分之默契。

  聂堇一个旋身落定,随手将玉簪插进背后腰封,尤其庆幸自己箭袖短打的装扮,倘要学了那些书生,长袍广袖,只这一个动作,不提防就会栽个跟头。

  一旦让聂堇起了戒备,傅征就再没有能近身的机会。

  在旁人眼里,他是受整个山庄瞩目的武学奇才,谁敢质疑他的本事,只要切磋一场,他就能令对方慑服。也是他最清楚不过,聂堇的资质并不比他逊色多少,与其说他功力更胜,不如说两人各有所长,他长在膂力和体格,可以使动同龄人仅连挪抬就已十分艰难的奇重兵械,聂堇擅长突袭暗伏,轻功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明明承自同一门户,风格却迥异至斯,傅征越是看见对方双眼清澄,心上就越发恼火。

  早些年他跟聂堇还能整日整日地待在一处,自从择了不同的武学门径,找了不同的师父问艺求教,能和聂堇共处的时辰便大大缩短了,他以为多少聂堇会顾及二人之间的情分,在难得不受监视的空当多抽出身来。熟料一个从小与他一块长大的武家子弟,竟一点儿也不识趣,非要蔫耷着脑袋,挤在书生堆里逞弄诗文。他忍得满心蹿火,好容易想到拿东西收买人的法子,却一而再,再而三,被这不识好歹的解错了意。

  傅征满眼灼火,聂堇更加摸不清头脑,两人在无声中对峙,他忽而想起些什么,恍然大悟似的,尾尖上挑的杏眼,无意带上了一抹狡狯,“欠你的礼,不日就给你补上,莫要同我置气了,成么?”

  傅征喉结鼓动,眼中火意退却,面色却仍濒临紫胀。已是要归家的时辰,犟在长辈面前,到底不甚好看。尽管远不满意,傅征还是放柔了口吻:“呆头呆脑的,能给出什么好物件来?”

  傅家待聂堇不薄,纵是平日一向以冷淡面目示人的傅充,偶尔也会交给聂堇一二件一看即知贵重的赏品,聂堇吃穿用度都在庄内,还有许夫人的关照,素来又无挥霍之习,真要盘算起来,积蓄或许还远在傅征之上。

  聂堇只管赔笑,既没作出保准令傅征满意的承诺,也看不出正为花销犯愁的苦色。

  傅征不容敷衍,自先替聂堇操起了心,“费财不费力的就算了,折的还是我们傅家的本。”

  聂堇闻言一颤,他本揽着傅征的肩,举动格外亲昵,瞬时想起来,没几年傅征及冠,身为山庄传人,娶亲固然不至于出外自立门户,但到底要抬高一重位阶,不可能再是从前无忌厮闹的模样,就算他能成为傅征信赖的左膀右臂,但像今日这样称兄道弟的举止,断然会被旁人诟病,指责自己僭越。

  他想安安稳稳地在傅家留下来,偿还这许多年的养育之恩,如要遂愿,就必须时刻提醒自己的本分。

  不着痕迹地,他将原本搭上傅征背廓的手,施施然负于身后,身躯也克制地挪开半厘,浅笑着说道:“今日你师父该回来了,早前交代的课业练得如何了?”

  就算只躲开了一点点,傅征也尤为不爽,张手将人扣近,侧挨着胸膛,“练得再糟,也沦落不到被师父吊起来教训。”

  聂堇抬手一撑,五成力用上,反倒被人勒得更紧,声腔里充斥不甘:“我好好地练功呢,怎就成了被教训了?”

  “哪有倒挂着跟人较量的?你那师父看长相就是个阴狠的,没找见你的错处,这才挖空了心思使歪招呢。”就傅征本人的经验,倒吊起来,正是傅充下手最重,最不看父子情分的时候。

  聂堇也随之想起了傅征挨打时的惨状,心头一痒,很快也无意辩驳,只将手掌抵住对方胸口,“我一路跑来的,满身臭汗,给你沾上了,夫人又要说你的不是。”

  不足二里的路程,聂堇虽然着急,还远远未至面红气喘,发间颈间散发的犹是皂角的香气,跟凿刻了两个时辰的傅征站在一处,说不清是谁浸染了谁。

  傅征歪头看人,眼神犹是专注。这人究竟是冷心冷性,还是惦记得太多,反倒过犹不及?他不挑破,只任眉目间的锋利缓和下来。

  心思一恍惚,臂畔便忽而一轻。聂堇慌慌张张跑出了半里地,步态紊乱,仿佛被恶狼噙了后颈,一点儿也看不出轻功高手的风度。

  傅征轻哼一声,面上余恨未消,嘴角仍微微上挑,透出不自知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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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窄小的斗室之内,聂堇翻箱倒柜,一件件摆出来,才发现傅征送给他的,林林总总已经超过了百件,让本来就不宽裕的空间愈显逼仄。

  弹弓、短剑、臂缚、扳指……除了这日收到的玉簪,聂堇过去收下的,无一不是与习武相关的器件,排开年月积尘,越往前看,越能看出早年手工的稚拙。如今不论是打磨还是装添机簧,技巧都渐臻无瑕,似乎是怕停滞于当前,近一年收到的东西,多少都能看出一二分偏离主旨的迹象。

  聂堇在过去收集的佩饰中翻索,本意是想找找合适送给傅征的样式,但看着看着,终于发觉新收的玉簪,刻琢的形态格格不入。过于刚硬的刻纹,与桌角摆着的短匕如出一辙。如果说簪头上的凸起还能让他猜测为某种瑞兽,堆压在平坦处,划痕未能连缀,字不成字,画不成画,根本无法令他猜断出任何物象。

  他不禁轻笑出声,诧异这人原来还有未能精擅的技能,仿佛自己手握重剑时的踉跄。

  他还想到,若是当着傅征的面笑出来,必定会惹得对方剑眉倒竖,面色沉黑。他见惯了傅征傲视于人的模样,事事都不甘人后,偶一次见得对方触壁,只觉对方执意掩饰的情状与少小时无二。

  挑见几处灰渍,他又忍不住从头开始擦拭。任他如何小心,仍旧无法遮盖时光的侵蚀,他私心希望能回到过去,看着傅征日日调皮捣蛋,鲜活嚣张,奈何时不可逆,有太多东西,早已无法倒溯追回。

  “阿堇?”听得是许夫人的声音,聂堇忙不迭站起身,额角渗汗,手上的动作却快中有序,将摆在桌面好的所有物件迅速归回原位。

  “夫人万安。”

  聂堇侧靠门壁,姿态拘谨,许氏笑容温婉,长睫之下,眸中的浅淡寒色隐诉不满。

  “近日在学堂里,征儿可有守规矩?”

  例行查问,聂堇耳中起茧,心内全无一丝波澜,“当然守的……勤学好问,夫子赞许颇多。”

  “鬼话。他予了你什么好处,肯令你你这样护着?”

  许氏与丈夫不同,并不对亲生儿子的禀性有更多期许,倒是颇希望过于规矩的养子能够放开天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聂堇以为许氏瞥见了角落里的私藏,即刻将脊背打得挺直。

  聂堇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许氏以为不得法,神态略显歉疚,双手将聂堇的一臂拢起,就势探了探脉息,“身子可当真养好了?”

  聂堇又敬又怕,糯糯地应了声“好”,并不敢像面对傅征时一般,任性将手臂收回。

  许氏出自医家,与傅充结识本为意外,跟世代相袭的家业相比,许氏的父亲在乡间行医,数十年的积累仍然远难匹敌。门不当户不对,耐不过郎心似铁,缘分天成,虽有多方阻挠,苦熬多年,终于修得一双璧人。

  说来艳羡,当中人多少磋磨,外人无从得知。许氏虽然不谙武学,性子却柔中带钢,精明之中不乏远见,偌大一个山庄,主人常年在外,若非经其操持,难说不会落得一个上下离心、往来萧索的局面。

  将聂堇僵滞的肩颈拍松,许氏将手撤进袖袋,一面还不忘以安抚的口吻说道:“那混小子若是欺凌你,只管找寂奴报信,不用等到他爹回来,我就能收拾他。”

  一份谢礼尚且摸索不出眉目,聂堇从未想过恩将仇报,看着许氏的眼神颇为讪讪。许氏复又抓住他的手腕,触感先于视觉,一点冰凉,自手心正中弥散。聂堇不解,满眼怔忡地看向许氏。

  “他爹来信教我带给你的,老大不顶事,老二在外头野惯了,小的不把宝贝当宝贝,他爹伤透了脑筋,还是托给你最稳当。”

  任傅征骄纵十余载,造访庄内的库藏千百次,仍有一处秘藏从未踏足。除了庄主本人,无人知晓这处秘藏的具体所在,至于秘库上何锁阀,如何启开,则更无人悉其详情。

  聂堇不论如何也想不到,傅征的庄主还未当上,自己竟先得了分量如此之重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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