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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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这东西,不是我能收下的。”聂堇一片忙乱,顾不得长幼之分,急急往许氏手中填塞。

  许氏虽然气力羸弱,但并不任凭掌控,兀自抢前一步,动作迅捷地掩紧门扇。

  事关隐秘,聂堇始觉不该弄出太大的声响,后怕得缩了缩身,掌心又被许氏攥住,“他爹此次办的事情很是棘手,送来的信里说,要我携着老大去看看。家中没有长辈,傅征的性子你是晓得的,无人管束,必定教他搅弄得天翻地覆,收下这东西,只当是给他爹情面,等我们来时一切安稳,你再交还于他不迟。”

  经得一番开导,聂堇仍觉事情有些许不对味。倘是为了避祸,大可放出些假消息,随便找处地方藏起来,为何偏要托付给不是傅家血脉的自己。这是信任的表现,还是某种试探的手段?承接下来,绝非是件简单的好事。

  倘他起了贪念,带走几件秘宝远走高飞,只要能成功脱身,那便仅是有负山庄之恩,最坏不过落得一个声名狼藉。

  可若是丢了钥匙,又或秘库中失了宝贝,自己并不知情,期间拿了钥匙的人,脱不开要担责。若是真正的傅家血脉便罢了,最惨不过是挨庄主一顿毒打,似他这样的外来人,逐出门墙的下场,本就在意料之中。

  “夫人,聂堇无才无能,当真承受不起,还请回禀庄主收回成命。”说时,聂堇已屈折膝弯,眼见膝下就要触地。

  许氏拦不住聂堇,索性就势随他跌跪。聂堇更加无法担待,只能借蹲跪起身,再将许氏搀起。

  “阿堇,你是个极懂事的孩子,这么多年,我和他爹都看在眼里,你若不收下,我一个妇人家,远行在外,连自保都成问题,遑论还带着一个烫手物件,若是真心体谅我们做长辈的,就好好保管着,莫要再推脱了。”

  比起钥匙之重要,却是许氏本人的坚执更令聂堇无法避退。

  “收下就好,”虽是赠予,许氏眼中仍有一丝隐晦的歉然,“你这孩子,心思到底是太重了,我和他爹信得过你,何必担心旁的?征儿也看重你,届时有担虑处,尽管吩咐他帮衬,此程颠簸尚多,行囊还不够齐备,我趁走前再收拾一二,你好生歇息。”

  聂堇微微垂首,许氏已出了门外,他仍是一副魂游天外的神态,紧蜷起来的十指始终不曾松动。

  庄主受困的事,明日要走的事,还有那处秘藏的下落,钥匙的归属,种种事宜,傅征知道多少,该不该把自己知道的跟傅征尽数透露,聂堇都拟不出决断。

  许夫人的意思,将近于让他代行庄主之职,他既无资格,又无魄力,小小一件事情上面,往往都拿不定轻重,“信任”二字,根本无法增加他的底气。

  能力卓越,明辨是非,可以付诸信任,谨小慎微,言听计从,亦可以付诸信任。他虽惯常给人以谨慎的印象,却不敢说自己的谨慎可以保证顾全大局,在关键时刻能立下决断。

  “终究不是我该拿的东西……”错杂的思绪犹如缠卷上了一块大石,不受控制地往深渊处坠去。

  聂堇瘫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逾月不归,我就将东西交给傅征,该是他的,夫人说了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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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时将至,徐夫人和大公子已经出了大门,聂堇彻夜未眠,一听见隔墙之外有脚步声传来,便急急赶到了门畔。

  令他意外的是,早于他之前,傅征已经来到送别处,手上已经握有号令寂奴的玉符。

  聂堇稍稍一瞥,已能看出跟从的车队只有十余人的规格。常驻庄内的高手,傅充走前已经带走近四成,既然还未顺遂成事,理应补携更多精锐——许氏已经掀开车帘,他慌忙追上前,“夫人,稍等片刻,我去叫醒师父。”

  火光之中,众人皆露出诧异之色。

  傅彻宽方的眉微微抽搐, “绛仙楼楼主贺寿,带个打手过去作甚?”

  傅彻开口素无遮拦,聂堇知道,他不是有意想贬低自己的师父,许氏却面色一冷,重重在傅彻脸上一掴:“打手如何?若非山庄先祖以武立足,似你这般的懦夫,岂能坐得今日之显耀?”

  眼前母子生隙,平和一触即溃,众人皆系心于此,聂堇却顾及不得,“明明是庄主……”

  像是刻意阻截聂堇的声音,许氏连捶带打地将傅彻推搡上车,“征儿,阿堇,如今不是趟热闹的时候,此去归期未定,切勿松了约束,落下师父交代你们的功课。”

  车马渐远,聂堇宛若一尊守立的石像,迟迟不肯挪动身形。傅征狠心一推,在人堪堪跌倒之际捞回身前,“发什么呆呢?难不成……你是想跟去比武,挣一笔赏金?”

  绛仙楼位居京城,乃北境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不止受到达官贵人青睐,四时当中喜宴不断,江湖中人也颇乐于在此聚首。有时一场比武大会,事前未予招亲的噱头,终局一定,便有围观的贵宦登台招徕。一年之中,大小武会不断,最正式的便属金鸾大会,三年一期,会程长达四月,先由各地分楼招募与会高手,层层比试,筛至一百二十八人,临近中秋时汇于津州进行终试。

  仅做白道上的经营,绝难有江湖人肯给绛仙楼如今一般的排场。这样的局面,亦有朝廷背后的推手,天下已定,过去那些抢径截道、买卖人命、伺服暗杀的营生,务必要作出节制,好生事者,总要填补一个宣泄处,便造就了热衷比武观会的风潮。

  十七八岁,正是气盛之龄,虽然假推给聂堇,实际跃跃欲试的,却是傅征自己。

  傅家明面上虽未列入金鸾大会的举办方,但多年间穿针引线,从统筹规划到制定赛规,所知晓的细节,甚至不少于绛仙楼自身。尽管外示低调,与绛仙楼有深入往来者,大多悉知内情,傅征如果参加金鸾大会,必定会引起筹办方徇私舞弊的争议,乃至于动摇金銮大会多年来的信誉。

  随着年龄增长,傅征的轻狂已有收束,如此说话,不过是想对眼前人旁敲侧击,提醒对方自己的失意处,以好博得关切,奈何聂堇两眼空洞,全无余神理睬。

  “不成……”扼住胸口的剧烈起伏,聂堇脚下陡一发力,朝着远行车队的反方向腾纵而去。

  见傅征要追,静立于门阶前的一名寂奴当即冲迎上前,傅征一语不发地越过对方,寒声吩咐:“不要跟来。”

  持玉符者,凡有所命,皆不得违背,一声落下,散列在庄门之外的众人,如飞鸟敛翅一般,霎时缩聚为四人一行的方阵,动作敏捷驯顺,仿佛化作一人之臂,瞬时没入影壁。

  火光点映,浮刻于影壁的异奇神兽忽隐忽现,肖似潜入真正的水下,不时地探出四肢与眼目,似乎等待已久的猎物就在不远处,颇急切地想要攀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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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征赶到时,聂堇已经跪在篱墙外的青石板路中央。他执意来请人,孤身在此,显然是遭到了被请之人的拒绝。

  聂堇虽然算不上娇生惯养,但长在富贵家,身份又不受贬抑,除却院墙内古板刚直的师父秦祯,再无一人会让他受皮肉之苦。

  本该转亮的天色,此时竟格外压抑,少刻之后,竟有几粒细小的雪片飘转落下,伴随冷风呼啸,逐而铺卷天幕。

  “我娘都走远了,你便是请动了他老人家,这会儿也追不上了。”

  傅征苦口婆心,聂堇始终不为所动,拗不过跪立着的人,傅征只好将夹袍解开,试图给聂堇做个遮盖。这一下,聂堇才觉自己的僵执超出了限度,待要拧转身形拒绝傅征时,久跪之后的麻痹令他偏偏失了手,正正跌靠在傅征膝前。

  他想挣扎,却似羊入虎口,被傅征压制得毫无反击之力,他试图借助重力迫往一侧歪斜,傅征却全不买账,索性作出揽膝横抱的架势,这才迫得聂堇不得已放弃打算,偎靠着傅征堪堪直立。

  “我若不来救你,你便打算在这里跪一辈子?”

  聂堇自愿要跪,远谈不上“救”之一字,但此刻他心绪慌乱,全想不起反驳,站立了一会儿,双腿麻木渐除,终于有了脚心触地的实感,他有些不忍,却还是冷着心,重重将笼住自己的怀抱推开。

  傅征耐住不甘,只作无甚所谓的嗤笑,“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放消息出去,明日就有踩破了山庄门槛的高手抢进来给你做师父,何必这般抬举他?”

  尽管有失礼敬,傅征所言其实并无多少夸张的成分,聂堇却不能从他的话中取得一丝快意。江湖上好手辈出,但真正愿意倾尽所学教授于人的,向来少之又少,聂堇的师父固然刻板,但也确实做到了毫无保留。聂堇自认资质庸常,若非有一个严苛的师父日日鞭策,断不敢说自己能取得今日的境界。

  尤令聂堇苦闷的是,秦祯根本不允他开口,甫一踏入篱门,脚下便是乱绳盘结的沙坑,秦祯要他在一盏茶的时分寻出首尾,不许借光,也不许放松控持,足底只要下陷超过一厘,就会通过沙下所布的暗线牵动响铃。

  聂堇本来心慌意乱,入阵不到一刻,就连续触响了三次,秦祯从闲坐转为肃立,狠踩檐廊,当即拆下一根木板,起脚飞踢,正中聂堇胸口,就此将他迫出院外。

  即使秦祯晚一步出发,注定赶不上护送许氏,聂堇也有非留在这里不可的理由。

  秦祯最容忍不了的,就是在武学上的懈怠,今日他的表现,俨然到了令秦祯深为厌憎的程度,若不想法子争取,多年的师徒之系,必定会斩断于此,再无回转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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