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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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消翻出这人的面孔,两人皆已辨识出来,这是前不久才动身的一名寂奴,仓皇逃归,仍摆脱不了一死。同傅征相觑一眼,那副惯常胸有成竹的面孔,如今也顿时为惊恐所据。

  寂奴不善武斗,常年所习都以轻功为主,便是用心如聂堇,也难说是否能与寂奴里的翘楚分庭抗礼。

  眼下只有一名寂奴能逃回来,就说明饮剑山庄之外,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再高的轻功本领,都没有能逃脱的把握。

  事情来得突然,眼下连自身尚且难保,庄外之人的下落,瞬时都已与两人无涉,聂堇勉强定神,催声在傅征耳边:“教剩下的寂奴都躲起来,不能再折了人!”

  山庄内纵是草木纷繁,时值寒冬,能提供的遮蔽大受削减,但大难将至,聂堇能想到的,唯有让众人尽可能地躲藏起来,不要被抄掠而入的敌人发现。

  傅征举出玉符,下令已毕,仍旧浑身僵直,未能从惊骇中摆脱,聂堇攥着他的手,一面奔赶,一面试图将冰冷的手指捂热,等到拽至一处篱墙下,迫令傅征下蹲,这才稍见他神色松弛,但乍看即知是脱力后的颓丧,而非纾解了心中郁结,能真正缓过一口气来。

  聂堇从未见过傅征如此呆滞的模样,当下也觉无措,只能将手抚上傅征的后背,一下下地摩挲,好一晌过去,起到的安抚也收效甚微。傅征似是受了惊寒,浑身上下都起了颤瑟,聂堇看得不忍,当即张开臂膀,试图用并不宽阔的身躯将整个人圈拢在内。

  在此期间,聂堇已经听到了不止一处的异动,纵身落地的坠响,扼喉挣扎的闷响,亦有利箭破空的簌响,平日里的悠闲安然,短短数息之间,业已无影无踪。他已不敢说接下来能保全什么,就连自己同傅征的性命,都已置于悬丝之上,暂且难定归属。

  “傅征?”闯入之人暂未现身于两人所在的庭院,聂堇知道,仅存不多的逃生机会,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想将人揽起,找一处遮挡更严密的地方暂为躲避,傅征却忽而振作起来,冷不防将他撞了个踉跄。

  傅征惊讶于自己的莽撞,正欲回头查看,聂堇不仅不见吃痛,竟还蓦然露出喜色,朝傅征摊开手心,语气雀跃地说道:“你娘留下来的秘库钥匙,我竟给忘了,你一定知道在哪儿,我们快去!”

  不等傅征应答,聂堇已将钥匙摁在傅征掌中,随即覆上另外一手,贴裹指节,迫使傅征将指尖收拢。

  傅征稍稍为聂堇的欣喜所浸染,眼神稍霁,眉间的凝重却不减反增。有一处藏身之地固然不错,可若不知这一藏身之处的具体方位,便只等同于引起无谓的侥幸。

  即便是侥幸,亦是眼前欠缺的希望,傅征没有说破,他不敢也不能再退缩,先一刻的懦弱已经连累了聂堇,傅征紧抿双唇,反握住聂堇的手,随即伏低身形,令两人匿藏于丛棘之间。

  还在总角之龄时,两人总是这样并肩蹑足,庄内的各个隐秘角落,都有两人踏访的痕迹。有时是折了许氏的名贵花草,有时是抢在黄雀之前,捕了尚在觅食的螳螂,聂堇不如傅征一般大胆,但跟在傅征身后,从来也鲜少畏缩躲闪。

  那时的傅充和许氏,面上都难见皱痕,如今却已现了白发,举手投足,都透着些微苍迈。跟早年相比,傅充的眼里少了杀伐果决,增了阅尽千帆的豁然,许氏也从早年的精明果断,增添了不少琐碎的关怀。

  眼前浮现两人的面孔,聂堇只觉血气翻涌,胸口热烫难禁。他比傅征的反应来得迟缓,但瞬间已迫得他胸闷气短,每走一步,躯干都异常沉重。

  两人潜行不过百步,数步之外的太湖石后,即有一纵小队,从月拱门中驰入。

  傅征身形顿滞,聂堇亦不敢任抽噎发作,只容一行泪液静静干涸。

  “那边都看过了?”为首之人音色冷厉,声量虽不甚大,但咬字果断,并不乏气势。

  “回禀大人,前院后院抓出来五个仆役,东院尚在查探,西院还未派人过去。”

  “哼,区区一个江湖门户,宅院的规格竟不逊我御赐的湛安王府,果然如那厮所说,惯会韬光养晦。”自言自语罢,这人猛然扯高声量:“想发财的,动作都快些!搜得的宝贝,在谁手上便是谁的,算是我李宸睿的赏赐!”

  聂堇和傅征的耳力都不差,听得“李宸睿”三字,不约而同地偏侧过头,觑看了对方一眼。

  眼神当中意味复杂,皆是如出一辙的忧虑难言。李宸睿亲自造访,说明饮剑山庄惹上的并不是某一家江湖势力,而是远在庙堂之上的皇家。按说傅家以低调为训,在江湖上尚且极少出头,根本没有主动招惹朝廷的必要和理由,如今却遭遇了湛安王府的重重围困,当中多少牵涉,两人暂且都来不及猜想。

  李宸睿一来便看中了傅征所住的东厢,清点完各路人马分派完毕,索性撬开傅征的房门,仿佛踏入自家一般,动作随意地左右搜抓。

  房中陪立的侍卫仅有四人,确属难得的机会,聂堇替傅征多年的心血惋惜,傅征只是紧了手上的力道,将聂堇往身侧更近处牵拽。

  两人先挪了半步,并未引起屋中人的警觉。傅征更大胆地催动了步子,聂堇亦步亦趋,脚下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仿佛身无所寄,实是浮于空中的一道虚影。傅征顾不得惊异,只管往幽深处行进,待到四面都有逾人高的树木做掩,方才止定脚步。

  这里既未挨着角门,也未挨着院墙,因是通往一处废弃的宅子,缺少打理,四下野藤抢径,草木争发,用傅家老二傅衍的话说,正是阴气森森,连鬼都不甘愿造访,除却傅征,整座山庄上下,再难有第二个人愿意踏足。

  往常聂堇连凑瞧都不甚情愿,今日却毫无迟疑地紧跟入内。

  枯枝蔽月,荒草盈野,没有比这里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处,仿佛有人指引他们寻径而来,幸运得出奇。

  两人好不容易舒了口气,却不敢完全放松心绪。等到其他地方被搜遍,势必还会找进这间院子,墙外不知道布着几重人马,他们倘若找不到别的出口,届时仍旧逃不过被抓获的下场。

  “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近再见不到人形,傅征失了拘束,与聂堇交握的手指一松,转而寻上聂堇的腰间,“实在逃不掉,咱们就使勤王之计,去拿那个姓李的草包做人质。”

  会说出这样的话,才是平时的傅征,聂堇稍稍放了心,并未按着从前的习惯,提醒傅征注意言辞。

  庄主、许氏、傅征的长兄傅彻,还有数十名离庄未归的寂奴,如今皆不知身在何处,从前的诸多顾忌,都没能成为扼制动手之人的筹码,经傅征一说,他才想到,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同闯入者拼个鱼死网破,亦不失为一种解法。

  但拼归拼,决不能为了逞一时血勇,耽搁傅征逃出生天。聂堇很快想到,最好的打算,当是以自己为诱饵,将其他人的视线引离,给傅征制造出逃走的机会。

  可想归想,一旦要落实,每个环节都有种种的薄弱处,譬如他根本不晓得庄外的情况,寂奴究竟是逃走了,还是全都被抓获?湛安王是立了功的军侯,选定的世子,是否如傅征的推测,是个做事欠周详的草包?以他一人之力,就算闯入者依借人多防备疏懒,能得手的几率仍是微乎其微。

  傅征立时看出了聂堇的出神,在他肩头轻拍一掌,“别发呆,找那秘库才是要紧,这地方都是陈了年的朽坯,推都不禁推,人要是闯进来,几支乱箭就能射塌房梁,你我僵站在这儿,到时候只有被埋在土灰里的气数,千万别把这儿当成能保命的福地。”

  聂堇的确没有想到此节,略显痴傻地张了张嘴,转念问道:“这里从前由何人住着?看起来……荒废的时日不短了。”

  傅征阖目回想,默了小片刻才道:“小时候听我娘讲,好像是四叔公,当时还是个年轻人,同我二哥一样,不喜欢练武,那一代的庄主是个狠辣的,亲儿子被他一关关了十多年,直逼到悬梁自尽,这才落成个不吉利的地方,弃置下来,迄今少说也有四十年了。”

  四十年间,历任两代庄主,既是傅家难以直面的伤心事,翻修重整,兴许才是最好的处置,若是忌讳还在,大可以不让傅家子弟入住,要么作为下人的庇所,要么布设景致,都可以遮藏得尽善尽美。

  只要清尽从前的痕迹,人们总会将这件惨事遗忘,往后再不提起。

  聂堇的疑惑很快被傅征看破,他似也颇为感慨,发出一声长叹,“或许是忘不掉,或许是不想忘,毕竟是亲生的血肉,祖爷爷不可能不后悔。这道疮疤一直留着,大抵是作为后来人的警示,这山庄里养的是该是一个个人,不该是群只会打架的木头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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