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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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暗室最深处,是一道机关密布的狭长走廊,傅征从前只是稍得试探,走不到一半就会被重重设置的机关逼退。

  想从逃亡的路途中找个庇护,这里的确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可偏偏是傅征自己对走通这条路全无把握。

  这日的种种经历已经教他知道,聂堇的轻功在近几日突飞猛进,原本在此一道上的天资,聂堇就远胜过他,如今更得了非凡的造化,自己无可奈何的阵势,换由聂堇来闯,或许并非没有通过的可能。

  “阿堇,你先过去,我随后便来。”傅征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增添底气。

  廊道里只有角落亮着几点微弱的荧光,聂堇看不清傅征的神情,仅能从声音判断,傅征的情绪已经回归平常。

  只要是这般,他就能减却不少顾虑,将心思专注系于眼前的机关之上。

  先开始的几道无非是荡钟、点桩、截线之类的寻常障碍,过了整一柱香光景,聂堇都滴汗未出,可随后踩下来的一步,当即就有一支巨箭横空飞来,他不单要闪过,还要令其受到阻滞,不能教跟在后面的傅征来不及防备。

  箭头几乎盖过了他的半张脸孔,软剑在空中卷了个旋,仅只在箭杆处擦划了半厘,聂堇一时仓皇,只来得及用手扑抓,熟料箭杆上倒刺遍布,虽是成功阻下了一瞬,但霎时已扎得鲜血淋漓。

  聂堇忍惯了痛,只是皱了皱眉,呼吸仍然如常,瞥见傅征顺遂躲过,他便又拧身迎前,提脚踩上了廊道侧壁,起脚时尚无半点动静,足底缝隙才消,壁板竟忽而内陷,凹坑中寒光逼射,分明都是待发的飞剑。

  他旋身绞了记倒剪,避过第一轮齐射,身形还未拧定,便由第二轮抛射自另一侧飞出,他想避得直接,怎奈这一路走得竟不是直线,仿佛虹光飞架,正往聂堇原想躲闪的位置追射而去。

  傅征走得近了,看着飞箭即将追至聂堇后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即因不忍阖上了眼。

  聂堇在半空没了借力,只能猛提胸腰,强令自己反折背弓,这下倒的确避开了最迫近要害的数道寒芒,却难免擦伤了胸腹,蹭了满身的斑驳,将胸口的衣料划得破破烂烂。

  “傅征,快过来!”担心剑座还会重新充填,聂堇极舍力气地发出呼唤,傅征仿佛灵魂出窍,怔怔地探出脚步,转而又惊又喜,难以自禁地将手覆上聂堇的腕部。

  这一握,便握了满手的湿热,傅征忍不住惊讶:“这是怎了?”

  “不妨事。”聂堇迅速将手抽回,“快走!”

  如此一再三遭,聂堇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再未让飞剑掠到一片衣角,傅征每每都是在机关暂歇之际动身,一路平畅无阻,心上却惴惴不安。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比他来此之前设想的情景更为窘迫难堪。

  倘若仅是在聂堇面前丢脸也就罢了,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聂堇在他眼前赴险,仿佛是他心甘情愿的一般。

  他想一辈子护着聂堇,即使有再多人称赞聂堇的资质,认为聂堇最佳的终途,当是个无往而不利的刺客,来去如鬼魅,落手如幽魂。他要一改饮剑山庄过去的面貌,再不接阴肆里的生意,要一个富贵满园,百世显耀,尤其要令江铭越那样的货色闻之艳羡,见之自赧。

  可是看着尤在舍命腾跃的聂堇,这一切无疑都落了空,与他的期望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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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摇曳,尤褪不去自阴暗中弥漫而来的幽冷。百余步长的甬道中,孔洞错落,起起伏伏,更显得阴翳袭人,一如李宸睿的面色。

  “回禀殿下,里外都搜遍了,除了这处暂走不通,哪里都没有那两个人的影子。”

  “齐钊那厮,眼下人在何处?”

  “在殿下前日下榻的驿馆,身边都是殿下的人,没有惊动五大门派。”

  李宸睿提气而起,又蓦然松懈,神色犹自恹恹,“今日不见他了,找人带消息过去,就说杀不了傅征和跟着的那个小的,他要办的那件事,这辈子也休得妄想。”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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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年关,津州、璨州一带落了大雪,积雪虽不甚深,但飘飞如絮,逾日不绝,却属难得的吉兆。

  街巷里张灯结彩,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佳节作筹备。各家有各家的焦灼忙碌,某家兴旺,某家颓败,不过是几句闲谈当中打发掉了的谈资,没几个人真正记在心上。

  离饮剑山庄举家覆灭已是第十日,宅邸伫立在原处,匾额未撤,门漆如旧,内里是何模样,游经的路人若非翻墙而入,否则根本无得窥见。

  真正勾起诸多人好奇的,还是出没于津州的五大门派,议论传遍了大街小巷,一家极破败的酒肆里,也不乏有人挑起话端。

  众人正聊得火热,东南角的方桌旁,坐下一个头戴草笠的独客,单衣露臂的装扮,在众座当中尤显突兀。

  雪停还不到半日,融雪的天气本就奇寒无比,这样一个毫不畏冷的人现身在此,属实有些非同寻常。

  一人轻扣桌面,示意同伴看向对桌,嗓音低沉,却没有刻意压低声量:“好一个怪人,莫非是修了什么邪门的武功?”

  同伴蹙了蹙眉,颇不满意他的说法:“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据我所知,五大门派之一的甘露宗就有储练丹火的功法,人家可是响当当的正道名门。”

  这人仍未解惑,“那可奇了,既是名门正道,为何穿得这般寒碜?”

  同伴当即紧张得双肩高耸,竖起单指,忙冲酒友嘘声,“你啊,当真是孤陋寡闻,甘露宗的门训就是淡泊立世,不慕显贵,弟子常着粗麻简服,那人那般打扮,更落实了他是甘露宗来的,你若搅怒了人家,咱俩今日,弄不好就要横尸在此了。”

  “呸,少说那不吉利的。他要真是那什么五大门派的,我倒是不愁了,人人不都在说,当初定的这五大门派,本没有考虑哪家武力最强,而是考虑谁更甘愿归附于我朝,听凭圣上差遣,纵他是个以一顶十的练家子,也不能无视我朝王法,欺负平民百姓,他要是真敢对我动手,你就赶紧去报官,让他瞧瞧,是我朝的王法厉害,还是他那什么甘露宗的功法厉害。”

  “哎,你当真是……罢了,不同你瞎掰扯,聊什么不成,偏要这般,喝个酒都喝得悬心,我换个座,你自个儿打发罢。”

  环顾一圈,西面窗边还剩下一个只坐了一人的方桌,这人拿起酒壶便急急地赶了过去,没想到遭了斥责的酒友竟不依不舍,屁颠屁颠地追了过来。

  “严兄,你我可是难遇的知己,何必为这点小事着恼?方才是我狂妄,莫减了酒兴,添满,添满!”

  被唤做“严兄”的这人冷瞥一眼,侧身面窗,只顾自斟自饮,倒落得被拼桌的郑轩十分尴尬。

  郑轩来到此地,本是想寻当日那位救命恩人的下落,他们曾在这里暂坐,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面孔,一个温润谦和,一个凶神恶煞,他没报以多大的期望,最后竟顺遂得了手,让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他现下的依傍是紫茵阁,阁主赵容对他照拂有加,比起从前的困苦经历,实然好出了不止一星半点,可是恩人救命在先,他既得了救赎,日子越好,就越发惦记着要报恩,想尽快与恩人见一面。

  今日他来,本也有不容轻忽的因由,饮剑山庄遭难的消息,寻常百姓不关心,江湖人中总还是漏出了风声,赵容对傅征的身份早有猜测,虽然未曾当面挑明,但已有充分的把握,饮剑山庄举家倾覆,他出于对傅征的关切,接连几日都派人前往傅宅探查,确信人尽宅空以后,才将消息告诉了郑轩。

  赵容猜测聂堇是傅家的养子,郑轩当即按捺不下想要寻人的心思,赵容并不拦他,可却敞明了与饮剑山庄并无干系,就算想给郑轩提供指点,当下也无能为力。

  郑轩走投无路,想到的唯有这处与两人一同走经的酒肆,然而徘徊数日,连一个相仿的身形都没能看见。

  恩人舍得豁出性命救他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所出身的地方,想必不该如江湖中传布的那般,是个无恶不作的魔窟,就算当真如此,他也不能将恩人置于不顾。

  他想做些什么,却连从哪里开始都无从入手……

  愁肠泛起,身旁又多了两个碍眼的家伙,郑轩盯着面前搁放了许久的冷酒,愈有想要一饮而尽的冲动。

  他才将酒杯攥入掌间,对面那个追来哄朋友的酒客,猛然将桌角一搡,当即打翻了他的酒盏,他还来不及发作,对方先已怒发冲冠:“好你个严江,为这一点小事翻脸不认人,我说我是平民百姓,就当真怯了他么?你字句不离五大门派,说到底,还不是信不过我的本事?”

  郑轩耳灌金鸣,好一阵没回过神来,等镇定稍许后瞥眼下掠,就看到适才的一搡,竟令整张桌面从中开裂。他还未从惊骇中缓过一口气,便听得这人喝声陡起,直穿鼓膜:

  “那边的仁兄,我朋友见你骨骼非凡,以为瞿某本领庸常,必败于仁兄之手,瞿某不服,可否辟个场子,放胆较量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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