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21章

  

  一屋子的人有一大半都喝得熏熏然,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

  露着整条臂膀的汉子站起身,没有一人上前劝阻。郑轩知道自己没有拦人的本事,只能寄希望于身边这位唤做“严江”的男子,可是一见这人的长相装扮,肤白额窄,长衫广袖,眼中又俱是怯懦,到底像个不堪一击的书生,同样体格纤瘦,眼神却远不如恩人那般果断。

  正犹豫间,屋内喧嚷四起,赶出来的小厮很快泣声哀求,催正在对峙的两人离了屋子,在外面另寻场地。

  露臂汉子神色克制,瞿姓男子却不依不饶,“走就走,我们出去打过!”

  闻声,严江将头埋得极低,似在佯装不认识此人,郑轩看不下:“敢问公子,适才出去的,可是您的朋友?”

  “朋友不朋友的,都是他自己说了算,我说什么他也不听,这下好了,主动招惹祸及性命的麻烦,我可不想陪他同死。我们的交情……还没深到那个份上。”

  既如此说了,郑轩约略有了猜测,“那便是偶然相识的萍水之交,江湖险恶,有这样的机缘也是难得,不管是谁挑衅在先,你我都最好出去做个见证,那人是奸是恶,公子的朋友不知底细,万一遭了暗算,公子和那位朋友的亲人,免不了都会替他伤心的。”

  郑轩自认未失什么分寸,严江犹自别着脸,但也终于起了身,走起时,脚下步子竟催得飞快,只须臾光景,业已将郑轩遥遥甩在身后。

  酒肆外狂风大作,招客的幌子猎猎作响,眼见就要连杆吹折。

  郑轩体格单薄,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望眼看向身前,若非有雪地映照,严江的背影早已隐没不见。

  等赶至发起较量的所在,瞿姓男子已做沉气收势之状,对面空空荡荡,全不见那名对手的身影。瞿姓男子衣袂翻飞,长辫顺帖地拖在脑后,尚未被狂风吹乱。

  聂堇刚要发问,便见这人神气一凛,抬手在严江肩头轻轻一拍,“怎么样,我早就知道,那厮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你都没有看个仔细,便要冲我吹捧他,这下让他吃了教训,看他敢不敢再以那副打扮在外面故弄玄虚。”

  “瞿锦安!”严江本来温文尔雅,此时竟眉峰倒竖,眼中溢火,“我没说过吹捧那人的话,人家好端端地坐着,是你非要冲上去找人家的不快活。行走江湖,最忌你这样到处招摇,今日若非外头风大,那些酒客们知难而退,倘要真有一大群人来围观,你是立了声名,我却也再不能随你同行了!”

  郑轩呆站在一旁,正摸不清头脑,瞿姓男子竟毫不退缩,扳过严江的肩头,“好了好了,早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才趟来这么远的地方。那厮既然顶着甘露宗的打扮,你此前又说过,甘露宗的创始之人,本是佛门出身,宗内规矩甚严,我想有诸多戒律,怎会少得了不允喝酒一条?

  他既堂皇来了酒肆,想来要么根本不是甘露宗的出身,要么就是无视清规的荒唐弟子,教训他两下,好让他顾及顾及甘露宗的名声,怎能算作我的不是?且消消气,如何?”

  “哎。”严江摇摇头,似是无可奈何,“你这人,没几分耐性,看也不看个周全,那人进来可曾叫酒?他既未喝酒,出入酒肆,必然还有其他的缘由,近日五大门派齐聚津州,或许他只是领了宗门的命令,手头有事情要办,你却不管不顾,跑上去招惹人家,万一教整个甘露宗盯上,往后可有你的罪受。”

  男子嗤笑一声,双手抱胸,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架势,“哼,从前最热闹的金鸾大会,自今往后却是办不成了。说我没耐心?五大门派才是着急,聚揽声势,好歹也花上一年半载,换做是我,何不选在从前举办金鸾大会的日子?场地也最好不变,看客都是现成的,也省得费心经营。”

  郑轩本来游走街头,又兼有赵容透露隐秘,听得“金鸾大会”四字,当即悬起了心。

  他已从赵容那里得知,金鸾大会实为饮剑山庄暗中筹谋,男子既说办不成了,口吻又颇具惋惜之意,告知其饮剑山庄覆灭的消息后,兴许会博得同情,成为自己的助力。

  郑轩正欲开口,严江却将男子搭在肩头的手用力拍开,面露冷笑:“五大门派积蕴甚深,岂是江湖上的游闲浪客能比?如今这样筹划,正好免于落入一些好事者的构陷,既不借着金鸾大会过去的声势,从毫无依托开始,足以彰显五大门派的自信,亦能展示多年来在江湖中的威望,眼光长远,考虑周详,岂是你能猜度得中的?”

  这一问,令郑轩当即禀声。严江言语之际,对五大门派充满推崇之意,瞿姓男子固然自有想法,但似乎颇在意严江的意见。两人交情如何,必不能以起了争执以后的气话做判断。

  “真是你说的那般,也倒是件好事。”男子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今次出来,本是想问鼎来年的金鸾大会,且不知五大门派要做何排场,倘若不限制我等无门无派之人出战,我便也敬之重之,给他十二分的体面。”

  “你好大的口气,”严江转恼为笑,“五大门派做事禀正,出类拔萃的弟子也多是寒门出身,像你这样来头的人,自会考纳在内,到时候高手如云,你可别先将牛皮吹上了天。金鸾大会你兴许敢说能拔得魁首,五大门派办的武事,你但凡能入百位以内,就已是祖上烧高香,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可要珍惜着,好好谋个出路。”

  男子本来兴致勃勃,此时却一下子转黯了眸色,“依我看,金鸾大会也没你说得那般不堪。”

  郑轩听见了机会,忙挺身出去,插立在两人中间:“这位大侠说得极是,我乃本地人氏,往年的金鸾大会都是旁观过的,那些高手……都、都厉害得极了,不比五大门派的人差多少,公子可莫要一再贬低,同这位大侠伤了和气。”

  “大侠?”严江睁大了眼,疑声反问:“瞿歆,咱俩同行多日,我却不知,你何时买来这样一个小倌当狗腿?”

  “大侠”二字,却是瞿歆听得入耳的美称,当下也不惊疑,侧出一步,笑盈盈地转向郑轩:“小兄弟什么来头,为何追跟我这位朋友?”

  郑轩原本的确是追着严江而来,当下确也不好直说转移了目标,“我家里走失了人,出来打探消息,正好看见二位语出不合,放不下心,便想过来劝劝,既然两位矛盾已解,我……我便要告退了。”

  “慢着!”瞿歆一步抢前,“小兄弟倒是好心,我二人同你素不相识,你就不怕,我们劫了你的钱财,教你命丧在此?”

  瞿歆如此玩笑,原是为了替郑轩撇清“狗腿”二字,郑轩却遂了意,猜定这是要挽留自己,忙拱手屈身:“大侠武德双全,岂会对小的这等微贱子弟施害。”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瞿歆循着步子,在郑轩身周绕看了一圈,“你敢跟过来,说明并不缺胆识,可是习武之人?”

  郑轩忙作惶恐:“不敢不敢,从前在街头卖艺,后来惹了仇家,便没敢再卖了,过去也去过武馆,但资质太差,没被师父瞧上。”

  瞿歆好奇不减:“阁下温良恭谨,又不是习武之人,怎会招惹上仇家?”

  “原、原是小的莽撞。”郑轩咽了咽唾沫,犹豫是否该在这时说出找寻恩人的事,严江却已颇不耐烦,“他这般长相,从前做的什么,不问即知。所谓仇家,必是三心二意,水性杨花,惹了主子的不快,满口的谎话,可知不是什么好货色,何必同他多缠?”

  郑轩本来毕恭毕敬,此时却被激得两眼灼火。

  他虽有隐瞒,但多数是实话,照他以前的性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打不回去,便只能任泪液汹涌,今日他却扼住了,一点湿意也未得渗出。

  打从见了聂堇的一番身手,他便相信,似他这样的体格,倘愿狠下心来用功,就算是逃,也总有一日能逃得体面,更兼欠着一份恩情,若是再像从前一般软弱,必定一辈子也无法偿还。

  瞿歆眼底阴沉,似有不悦,看不出是冲着谁。

  郑轩深汲一气,勉力将声量扩大:“公子,我虽自幼没爹没娘,也曾身为奴侍,被人辱弄,但你所谓‘三心二意’四字,我从来不曾触犯,虽说我没有什么倚仗,但世道天理,皆在人心,于贵于贱,等同无差,却不能任你诋毁于我,损我清白!”

  严江没想到,看似柔弱的一人,口锋竟咄咄相逼。

  他向来不在打嘴仗上逊人一筹,自知理亏,却仍要强辩,瞿歆却偏偏截了他的话,当即朗声大笑:“好一个‘于贵于贱,等同无差’,小兄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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