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44章

  

  ——三年后——

  鳞州,距津州五百里,是个水网交错的所在,南北行商,皆于此地有出没,酒家也大多兼采南北之长,时新菜品,往往由当地初创,声名渐起后,再传入京畿一带。

  其时霜降刚过,正是本地饕客们品尝鱼脍的佳期,同寻访精擅制脍的食肆比起来,城北码头处稍胜过平日光景的热闹,似乎并不够起眼。

  对从来没有离开津州如此之远的郑轩来说,南下的每一处所见,有的是数不尽的新奇感触,由此益发不后悔三年间所下的苦功,能被瞿歆选中同行。

  三年前引起一番风波,但最终成为瞿歆初创门派之助力的景迟,如今也随他一道而来,却不是因为武功通过了瞿歆设下的考核,而是人情往来,钱货交易,总少不了此人周旋,瞿歆渐渐识得,此人的才能并不在武学一径,索性听之任之。

  再有随同之人,便是与郑轩一同通过考核的十一名弟子,统共十四人的规格,聚于一个江湖中暂且十分陌生的新门派——沐青门的名下。

  尽管穿着简素,弟子们大多入门稍晚,较其他门派的弟子略显老成讷然,但相比早先入门前的举止气度,郑轩自是知道瞿歆所付出的心血,如今已不能强求更多。

  毕竟,待到在这场由南北上百家大小门派举立的决云大会上取得佳绩,才是沐青门扩大门楣的真正开始。

  回想起来,郑轩颇有种分不清身在何处的梦寐之感。

  打从恩人将他从铁弦上救下的那一日,迄今为止的所历,都幸运到不可思议。

  郑轩不敢有哪怕一天的懈怠,生怕这丝丝缕缕的好运,会被哪个醒转过来的天神毫不留情地一刀斩断。

  饶是笃定了心思,要时刻全神贯注,不能给瞿歆丢脸,捱到船程的后半段,郑轩也再强撑不住,到了落地后第三日,仍是止不住地上吐下泻。

  与会之期在即,瞿歆分不出照顾他的工夫,已经携同其余弟子先行前往会场,郑轩在客栈内,缓过一阵腹痛后,身旁空无一人,顿觉空虚苦闷。

  他如今已彻底不用为自己在外行走时的安危发愁,虽然自知功力有限,在江湖是很难排得上名号,但对付一般的小盗小贼,已足可称得上绰绰有余。

  他心想如果午间之前身子便好了,等到瞿歆回来,见他气色如常,或许会抱怨自己心系他处,不愿为门派卖力。

  念及此,他更觉屁股坐得颇不安稳,索性不走大门,径直翻上窗沿,趁着巷中午人,便直直从三层楼的高度纵下。

  瞿歆携着众人前往的地方唤作瑞春楼,郑轩先两日问过门中弟子,据自己所在的客栈,只消穿过一条街后左拐,再走百余步即能抵达。

  按说这么短的路程,想迷路也不甚容易,郑轩却偏偏在出发之前,没有经过客栈的正门,从一开始就认错了方位,因而走得一时,不仅没能见到一个同门的影子,愈走还愈觉荒僻,周遭愈没有来时的热闹人烟。

  如此情形,实不容他悠游自得,郑轩刚好起意折道而返,恰在回身之际,远远瞥见了一道迅如鬼魅的残影。

  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畏缩怯懦的自己,看到有武功非凡,自是好奇万分,想也不想便随在了身后。

  他心想自己既未惹过此人,充其量不过是将对方打量得更细致些,应当不至于碰上过分棘手的场面,最不济,他也能拔腿就跑,就算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他也自信具备逃跑的把握。

  没想到的是,这一跟,他竟跟了十里之远,已然来到了鳞州城最喧闹的一处地界,倒是省却了一桩悬心,不必再为身边没有遮蔽而感到紧张。

  这一隅坊巷傍靠水源,一侧紧挨江岸,随眼望去,俱是连片的泊船,街面上的行人也络绎不绝。

  那人来到此地后,许是受到行人阻隔,又或是有意避人耳目,不想因为过快的步速引起人注意,自从踏入道中,脚下便放慢了,直至转入侧面的一条小巷。

  郑轩跟得勉强,摸寻入内的时候,几乎已经错失了这人的背影,乍见此人腾空而起,他方才撵上视线。

  “这人,好生奇怪,这么高的一座楼,他竟不从楼梯走上去……”

  这座楼的存在,本身已显得周遭格格不入。自从拐入这条窄巷,郑轩左右的所见,俱是仅有一二层高的矮房,此人飞身攀上的这楼,郑轩数了数,竟然有七层之高,且装设精致,处处都可见用心营造的痕迹,看上去颇似豪华规格的酒楼,却偏不见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位访客。

  郑轩本欲再等上片刻,看看能否俟得适才入内的那人出来,熟料未过多时,楼中竟传来刀剑相交的金鸣之声。

  他曾听闻南境的规矩不比北境,不在天子脚下,对武人的禁束暂时还不算严苛,因而才有此次赶赴的决云大会,他疑心先前的动静是有人在比武,一时颇忍不下好奇。

  虽是跃跃欲试,他也并不敢与不知深浅的敌人动手,安危倒不是他的最大顾虑所在,他最担心的,是怕贸然在外动手被瞿歆窥破,斥责他对沐青门不够尽心。

  这样的事,虽然从未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但门内的其他弟子曾有触犯,皆被瞿歆毫不留情地逐出门外。自从成为一门之主后,瞿歆的行事就比从前谨慎了许多,根本不消旁人再劝。

  郑轩沉吟一晌,终是不敢太过张扬,没有学着先前的那人腾上屋檐。他规规矩矩地走到这座楼宇的正门前,本来紧闭的外门,待他走得近了,竟无人自启,恰好了看到了悬于堂前的牌额。

  “碎星楼——”郑轩轻喃一声,忍不住低声抱怨,“这地方……好生古怪,居然不把牌匾挂在外面……”

  饶是古怪重重,他已然身在其中,再要退回,到底显得小气而懦弱,他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很快踏上楼内的旋梯,将才走到第二层,旋梯的梯面竟然开始自行下沉,本来敞明的层隔,霎时铁帘齐闭,瞬即掩去了四面透来的天光。

  郑轩再不敢抱着游玩的心态,想要尽快赶回一层,此念才动,脚下的梯面竟又开始向上悬升,他再顾不上去寻适才那个未见面目的影子,赶下最后三级楼阶的时候,他已将近是连滚带爬。

  自从随上瞿歆以来,他从未有一刻似如这日这般狼狈。

  等一径赶回客栈,与瞿歆等人会面,他一时激动,一不受控就扑入了瞿歆怀中,一众弟子表情各异,当着大师兄和掌门人的面,到底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瞿歆抚着郑轩的后背,俟到郑轩气息平顺,仍未松开怀抱,郑轩稍抬起头来,便已察觉周边的异样目光,这才忙不迭退回半步,开口时,声音仍不减颤抖:“我去了……一个地方,那儿的楼梯……会动!”

  瞿歆闻声变色,“你如何找到那儿的?谁给你的指点?”

  “没有人……指点,是我瞥见一个人,以为他武功很高,想凑近了瞧瞧他的本事,没想到——”

  瞿歆厉声抢断:“等两天有的是可看的高手,旁人都在加紧练功,你怎能如此不知轻重?”

  郑轩讪讪地垂着头,好不容易退却的病气,隐隐又缠裹而回,瞿歆看得不忍,不得已改作柔声,“你在里面待的时间不久,没见到任何人,也没答应任何人的条件,是也不是?”

  郑轩匆匆点头,瞿歆如蒙大赦一般,重重松了口气,郑轩这便忍不下好奇,赶忙抬起头来,“瞿大哥,你从前……去过那个地方?”

  话音将落,瞿歆的眼中忽而一冷,竟是少见的抿唇不应,未及片刻,又将视线转向身周的弟子,“今日练得辛苦,比试在即,你们回去之后,务必养足了精神,决不能在场上露怯,辜负你们这三年间所下的苦功。”

  “谨遵师父教诲。”

  弟子们告退之后,屋内很快只剩下郑轩、景迟和瞿歆三人,景迟随在最末,正要从房中离开,瞿歆又忙将此人喝止。

  “赵阁主的消息,今日可曾送到?”

  “回掌门,”景迟微微颔首,“送消息的人,我今晨在码头见过了,说定制的铜券明日去附近的澄安银庄支取即可,赵阁主已经派人打过招呼了。”

  瞿歆随之露出欣慰神色,郑轩却觉这副面孔实然感到陌生,跟初见时的瞿歆相比,看上去尤其遥远。

  景迟说完还未动身,瞿歆也暂无将此人支离之意,郑轩顿时感到自己的存在十分多余,当下不听吩咐,便急于推门而出。瞿歆正与景迟相谈甚欢,转身一闪一挪,已然拦下了郑轩的进路。

  “事情没商量完,急着走什么?”

  如今的瞿歆提到 “事情”二字,必定是与门派相关的“正事”。

  沐青门规格尚小,瞿歆能倚靠的臂膀,除了景迟,便就只剩下郑轩,其他人本于弟子身份,都不敢与瞿歆平起平坐,可在郑轩看来,结交时认下的兄弟之分,自从瞿歆成为掌门的那一日起,就被冲散得所剩无几,如今他见了瞿歆,与过去在戏行里见了班主的情状愈来愈相似,稍有不慎,就会挨得一顿教训,不得不时时战战兢兢。

  郑轩晕船才愈,本来精神不振,又听不惯瞿歆颐指气使的口吻,当下寒着脸,执意要从瞿歆身前绕过,景迟连连冲他使眼色,他偏作没有察觉,心上一冷,更是迎着瞿歆抵出了肩膀。

  景迟看得心惊胆战,下意识捂住了眼,却未想瞿歆竟不执着于教训人,见人毫不客气地抵来肩肘,他非但不反击,居然还自郑轩的臂侧穿入手掌,用力握紧了郑轩的一只手。

  郑轩顶着苍白的面色,诧异得呢喃:“这是……”

  “带你出去,寻家好馆子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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