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49章

  

  沐青门中的弟子,本来最是相信瞿歆的骨气,听得这一番话,包括郑轩在内,各都显出难以置信的惊异。

  景迟从未以武技替本门出头,眼下却最为愤懑难遏,恨不得向瞿歆挥出一拳,终是因为自知弱小而仅仅攥了攥拳,他见身边的同门俱是欲言又止,忍不住迫出寒声:“掌门,我们那般敬重你,你岂能开这屈膝折节的先风,教我等为武林同道看不起?”

  瞿歆失笑着摇头,仿佛听见的是稚儿呓语,“若非有傅庄主今日出面,便是过上十年百年,我等也仍为一片散沙,不聚结而起,何时才能与五大门派平起平坐?”

  瞿歆刻意扬高了声量,这话已然不是对着景迟一人。话音才落,竖立起来的铁板立即有缝隙启开,四面的廊壁栏杆,也接连恢复原貌,杀气既解,众人也不好僵着面孔,各都活络了神态,争相觑看。

  酝酿了一晌,傅征再一次凌空而落,脚下才一触地,郑轩便纵身而起,抢至傅征身前。

  “傅公子,你虽过去于郑某有恩,却有一事,郑某今日不得不问个清楚。”

  傅征凝定双目,打量了好一会儿光景,方才忆起郑轩的面孔。若是在平时,郑轩断不会似这一时般以一副冷厉面目待人,气场一换,便颇能营造出一种判若两人的假象,让傅征难做分辨。

  注视着郑轩的眉眼,傅征脑中忽而浮现出聂堇的五官,上次见时,郑轩尚是五官还未完全长开的年纪,按着年岁,该是郑轩变化较大,可与聂堇如今的形象一对照,他却忽而发觉,实是聂堇变了更多。

  看着傅征渐渐涣散的双眼,郑轩本来要出口的话,不自觉落入不知如何开口的惘然。

  郑轩原本设想此人会与从前一样,一旦有认定要做的事,必会笃定了心思,朝谋求的对象紧趋不退,到得眼下,却似是偏移了焦点,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一人诧异,一人失神,相距不远的瞿歆只看出两人犹在对峙,尚未思忖出原因,正赶到两人近侧,便见郑轩面色一凛,沉声发问:“你说服瞿大哥的条件,可是给他机会,让他能与五大门派的顶尖高手比试?”

  “不是,”不等傅征开口,瞿歆先已抢声回答,“我不瞒你,傅庄主的父亲曾经于我有恩,我有过承诺,如若饮剑山庄有求,我必赴汤蹈火,决不推辞。”

  郑轩曾自瞿歆口中听见过对傅充其人的敬重,从未提瞿歆提起过恩情一节,如此一说,倒的确能够解释瞿歆为何会在短时内转变立场。

  过去不提,如今也只是草草带过,郑轩不禁想到,或许此节事关瞿歆从前的秘密,当年严江曾告诉过他,瞿歆过去从事的,许是日日都要杀人的行当,郑轩当时一心关切瞿歆的下落,并未追究太多,到得这一时,他却难扼思绪,一下子将瞿歆言语中的保留和此前的立场转变串联在一处——

  瞿歆轻易被傅征收拢麾下,有没有可能,更早之前的杀人营生,原本就与饮剑山庄有关?

  念及此,郑轩不由为自己的猜测骇住,眼露惊恐。

  他这里一再出神,傅征尽管不甚看重,此时多少已失了耐心,将目光转投于瞿歆。

  楼中尚有好几百人留驻未出,唯有瞿歆领着十余人应承号召,对傅征来说,近乎是一种侮辱,及此硬招已出,收效仍然不甚理想,再做威吓之举,就算能强令一众人暂为自己驱使,但往后隐患如何,便是稍作假想,已然感到麻烦无穷。

  而今的傅征尚是初出茅庐,不论面上怎样古井无波,真正手足无措之际,仍难免掩不住心内慌乱。

  瞿歆做了三年的掌门,看着傅征茫然又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颇有种过来人的感同身受,“他们暂且走不掉,不妨等上一阵,静观其变。”

  两人本是刚刚结识,傅征打了个照面便知道,瞿歆坦荡得惯了,不管见了谁,一概从容大度,无须刻意套近乎,就能予人一种天然的亲近。这样的个性,在如今的傅征看来,堪说是一件无往而不利的本领。

  回想起来,他虽勉强够得上一个显赫出身,过往打交道的对象,除了家中的亲眷仆役,剩下的便只有教授武技的师父,这样的经历,对于成为一任庄主,乃至笼结众家江湖大小帮派的盟主,尚还有极大的欠缺。

  瞿歆在他面前,无异于一个现成可以参照的榜样,哪怕仅是照猫画虎,他也理当尽快吸取,壮一壮携领这一众人的底气。

  傅征深深看向瞿歆眼底,不一会儿光景,便模仿足了瞿歆的神态。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从高处借势,只由着气息下沉,一径灌注于足心,拔站得尤其笔挺:

  “众位皆是傅某看重的人物,缺一不可,今日的编排,乃是求速之下策,诸位但有不服,皆可在此同傅某做个较量,倘有一人能取胜,傅某便绝念于此,今后再不对诸位做任何纠缠。”

  话音一出,场中立时嚷叫四起。有一人嗓门极大,竟生生盖过了一众人的吵闹,“你这厮当真托大,在场这么多人,要是轮番同你打过,你便是金雕铁塑,敢说能捱过一个晚上?”

  傅征轻嗤一声,犹是满副淡然:“捱不捱得过,动了手才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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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入瑞春楼二层角落里的一间厢房,看着从塌上挣扎而下的人,聂堇的胸口登即为一股难言的窒闷所摄。

  明明连站直都已是尤为吃力,傅征却仍要假作无恙,猛一步上前,将聂堇牵扯入怀,“师父安排给你的差事,全都弄完了?”

  聂堇犹豫了一刹,顿觉胸前的躯体微微一晃,当下便忘了应声,极小心地收拢臂膀,让傅征的重量尽量多倚在自己身上。

  “那些人……可都答应了?”

  傅征抵不过浑身酸麻,索性放松了脚下,任使重量前倾,“我将他们一个个打得心服口服,岂有他们不答应的道理?”

  “你这么做,师父肯定会——”不等说完这句,傅征即刻抢声,“他计较他的,我谋划我的,事事都倚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觅了个新爹,没有他这当爹的,一步也走不成。”

  “师父他……都是为你好,你这样冲动,早早害下一身的陈伤,就不怕落得——”

  傅征其实希望聂堇多说几句这样念叨自己的话,可说至不喜处,他便忍不住再度打断,“我小心着呐,你试试我身上,我不信有哪处缺了短了的。”

  聂堇总是知道,一问至关切处,傅征势必要以荤话支开,他亦受不了傅征此种的敷衍行径,当下便不由分说,稍一加力,即刻脱出傅征的怀抱,改作搀扶的姿态,很快将人迫回了榻上。

  “怎么,几日不见,你想我想得紧了,猴急要同我——”

  将一耳热,聂堇作势去堵傅征的嘴,哪只才与傅征叠上手,就被傅征一个翻身拽上榻沿,胸膛之间,虽尚留有空当,气息却挨得无比之近。

  没过一会儿,聂堇便觉自己的胸口咚咚作响,投在耳中尤是清晰。

  眼下再顾忌傅征此前的伤创,实是纵容对方拿捏自己。聂堇反手即要去拧傅征的肩背,熟料傅征却偏是不管不顾,狠了心抵着额来倾压。

  待到解去纠缠,已是天色将明,晨光微启的时分,聂堇扒开胸口睡得昏沉的人,忍着腰酸披衣提靴。

  他回望了一眼,眼中分明含着不舍,却也未能多作停足,临到推门前的两步,已经敛起了蹒跚,仿佛前一晚什么也不曾发生。

  又是一年了——

  他心里这样想着,仿佛有个人在他耳边附和,发出一声情难自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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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鳞州城南·金桐客栈

  日光自窗缝处投下一线亮斑,瞿歆先是眼皮翕动,忽觉光亮非是来自梦中,即刻挣醒,自愧晚了时辰,正欲从榻上腾起,不及掀被,就听得门外响起一阵聒噪。

  景迟的声音在之中尤其高亢,“我信不过那厮,瞿大哥答应他,肯定是有把柄捏在他手里,你们切不要都当了真,等瞿大哥醒了,咱们肯定要一道回津州的,赶快收拾行李才是正事。”

  郑轩虽想纠正景迟的说法,但又颇希望瞿歆的决断还有更改的余地,这一晌间,唇缝将启未启,总是没能出声,便在这时,瞿歆草草披上外衫,敞着胸口推门而出。

  众人先是一怔,随即收拢包围,都意图将昨日之事追问个究竟,唯独郑轩面上腾红,匆匆别开脸,退缩至角落。

  客栈的廊道并不甚宽敞,十来个人已足够将层隔间的通路挤得难以容人,瞿歆一现身,人人都急着要抢话,楼下张望的掌柜俨然已经藏不住愠色。

  众人自恃青壮,连景迟在内,也颇不把掌柜放在眼中,舍足了力气,只管与一众体格壮硕的弟子拼挤。

  好不容易挨近了几厘,景迟所对上的,却是瞿歆的满面寒色,“我几时教过你们,习了武,就能高人一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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