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54章

  

  柳跃心想的是,瞿歆固是胆气非凡,但对方仗着人多势众,身份又高出众人不止一等,就算被瞿歆暂时吓住,稍等回过味来,哪怕不下杀手,大抵也不可能让步太多,最仁慈便是将众人驱离此径,绕路通行。

  出乎意料的是,半晌过去,竟是那名太监先行忍痛开腔,口吻再不复起先那一阵的嚣张:“主子说了,往两边站,让这人跟后面的尽快过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柳跃直等回了寓所,还对这一处的遭遇念念不忘。

  回到津州的当晚已近子时,他不得已耐到翌日辰时,方才揽来愿意听他讲述的同门:“那个贵人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跟咱们抢径,看样子本来是想将咱们全部都杀了,又在中途收了手,当真弄不清他想作甚。”

  张岚还是一贯的厌烦聒噪,拨开围绕在柳跃身周的一众弟子,冷冷开口:“你若闲得发慌,就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周成,单锐,你们两个随着他,巳时初刻之前扫不完,都给我顶着水缸站一下午。”

  柳跃耸了耸肩,自觉倒霉,心知抱怨了只会挨更狠的训,一点儿不敢多磨蹭。

  正要越出堂厅的门槛,不知何时迈入院中的瞿歆,当即发出一声厉喝:“站住!”柳跃进也不是,退也仓皇,无助之中,只能回头去征求张岚的眼色,却见对方毕恭毕敬,深深委低头颈,刚刚好错开了他的视线,全不予他指示。

  “大早上急慌慌的,像什么样子?”

  一向挨惯了教训,迎着瞿歆的质问,柳跃反倒持住了镇静,“赶出去扫雪,方便大家练功。”

  “不必了。”扫雪的主意不消说,若非张岚命令,贪玩成性的柳跃绝不可能如此自觉,但情愿揽差事,毕竟不算怠惰得过分,因而瞿歆改换了语气,再听不出责备:

  “往后这一类的事,都不消你我来做,傅公子特意聘来了服侍你我的下人,虽是便利你我,但切忌不可自居高人一等,忘了做我沐青门弟子的本分。”

  闻言,柳跃眼露雀跃,当下恨不得蹦跳起来,“傅公子不单有鳞州那一座酒楼,路上还舍得让我们坐马车,眼下更是派来了仆人,他为何……不干脆辟一间足够大的宅子,让咱们跟其他门派的人全部都住进去?”

  说毕这番话,各人看向柳跃的眼神,或有轻蔑,或有讥讽,都不是有心附和的好颜色,张岚则只当作童言稚语,默默别开脸,根本懒于探究,恰是久未开腔的景迟越出人众,寒声打破沉寂:

  “都住进去做什么,好让人家一网打尽,像当初的饮剑山庄一样?”

  柳跃似如大梦方醒,呆呆地张着嘴,显见根本想不出反驳的言语。

  瞿歆看向自己的掌心,指尖蜷紧又松开,似在酝酿着某种情绪,颇有兴致地打量了好一阵,方才朗声:“众位觉得,我当日劝傅庄主向五大门派复仇,图求的是什么?”

  见瞿歆暂无催促众人练功的打算,已经握住扫柄的周成,当即将手一扬,将扫帚摔至墙根,“掌门高瞻远瞩,肯定是希望借此机会,让我沐青门取五大门派而代之。”

  话声一落,瞿歆难掩失笑,“虽是承了傅庄主的扶持,以你我的现况,作此妄想,只怕会患上失心疯。”

  “我知道,”柳跃满怀自信地拍了两下胸脯,“给傅庄主壮壮声势,他一个人再是厉害,五大门派那么多人,他便是各个有把握对付,也不可能凭一个人的力气尽数杀光。”

  柳跃其实颇耐使唤,只要不开口,便是一个极伶俐的角色,很让瞿歆瞧着舒心,此时说出的话固然幼稚,瞿歆却并不扬声追斥,只悠然道:“以诸位看来,五大门派是个怎样的所在?”

  从前的一日间,瞿歆恨不得用尽十二个时辰让众人练功,平日引起的话题,五条之中,大抵有四条与武学相关,像眼下这样,让众弟子畅叙武学之外的想法的情形,确为罕见中的罕见。

  有人甚至疑心,面前的这个掌门,或许是有人假扮的,便是素来少有忧虑的柳跃,当下也难禁困惑。

  比起其他人的迟疑,景迟当下的想法,全为不解而占据。他实不明白,此节根本谈不上有多少关窍可言,众人却偏偏慎之又慎,他心想此前已同瞿歆撕破了脸,最坏的结果,无非自沐青门中离开。

  他在沐青门里担任了多重角色,一是掌理钱粮的账房,二是招徕弟子的说客,三还是颇具识见的幕僚,唯独不贪图的,恰是掌门人瞿歆的武技,便是走了,再找一个下家也并非一件难事。

  想通这些,景迟一下子舒缓了心中窒闷,索性挤紧瞿歆,挑衅般的仰着头,刻意不收敛口吻:

  “五大门派乃是当今武林中的第一号毒瘤,非除掉不可,你若假意同我迂回,还想对那一位儿庄主唯命是从,我就将你当日的窘态说予大家,让咱们沐青门的子弟都知道,自家的掌门是如何因巴结一个不知来处的生客,在武林同道面前丢尽了气节的。”

  “景兄,”郑轩艰难抢出身来,扯住景迟的手臂,“你说得太过分了,傅公子他——”

  “哼,”景迟冷笑一声,“还有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个什么由来,你跟掌门那档子不清不楚的事,我早就看透了,一个傍家儿,见树就栖,待到那个儿庄主来了,你必会腆着脸迎上去,冲着人家使媚卖俏,你——”

  这晌话未道完,在所有皆无防备的一刹,瞿歆蓦地高甩起臂膀,一掌灌注了雷霆之力,将一落下,便拍得景迟侧摔在地上,半面脸打肿不说,整个人也随之昏厥,连挣扎也挣扎不得。

  郑轩怔在原地,好一晌丢失了魂。

  众人如何围近过来,怎样查看景迟的伤势,几时叫了郎中将景迟送出院外,繁琐诸事,全都落在朦胧之中,他一件也没能看清。

  直到打理完一切的瞿歆朝他迎近过来,正要作出揽肩安抚的动作,郑轩才觉指尖挨及后背,便触电似的闪退了半步。

  “瞿……瞿大哥,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待会儿再下来。”

  满堂疏落,只留下一个抱刀而立的侧影,瞿歆回身瞥及,张岚的语气犹然平淡:“我看定了掌门的为人,不论做什么,必然是为了我等的长远着想,那厮这一程始终转不过弯来,但他对本门尚还是个不可缺的人物,还望掌门多作包容。”

  难得见瞿歆失去理智,其他的弟子,各个都想趁着机会,再多放荡一日,由是纷纷窜走,不是回了住处,就是赶赴花街柳巷,竭尽了力气消遣一番,惟独张岚安站不动,虽是令瞿歆颇感欣慰,但也无法凭此消除心中疑虑:

  “我与郑轩已结私情,那厮虽则将他污蔑得过了,但此事却非捏造,你如何看法?”

  张岚面如沉水,甚至忍不住添上面对柳跃时的懒色,“有血有肉之人,必然容易动情,世人非议,但凡不动摇掌门为人的根本,便就与弟子无干。”

  瞿歆轻轻摇了摇头,面上闪过一瞬的无奈,即刻又接道:“我待郑轩,非是只求肉|体之欢,我与他情投意合,倘若相伴日久,还想求一个正经名分,届时……你又待如何?”

  闻言,张岚先是强抑眼皮跳动,后又勉力扼下牙酸,“掌门的私事,想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何必征求弟子的意见。”

  见瞿歆眉目舒展,张岚便无意再缠,将刀挎于背后,草草一拱拳,正要拔步疾走,院中尚不见人,两人所在的堂屋之中,冷不防多了一道长影,顺着侧窗透入的日光,插映于二人中央。

  张岚认定自己的耳力当世罕有,甫见这人现身,心下想到的,恰是话本传奇中的鬼魂,若非如此,绝不可能这般的悄无声息。

  念及场中并无一个需要他照料的同门,他颇想寻个遮蔽处,尽量不与这一孤鬼对上眼,但见瞿歆端立如常,他实不好当着自己师父的面露怯,因而终是强令自己站定在原地,僵硬地挺着身子,仿佛被冻结了四肢,俨若石雕一般,连发丝都不愿被过堂的冷风拂动。

  瞿歆不仅不见一丝胆怯,还大方迈出步子,很快与来人的身形挨近,“再次谋面,瞿某幸甚,敢问公子,可是奉傅庄主之命前来?”

  “三日后子时,瑞华门外,带五名身手上乘的,见我予你的记号行事。”

  话音将落,不等张岚看清面容,聂堇就已不见了形影,偏头看向瞿歆处,已见瞿歆手中洒落的纸屑,他忙不迭赶到跟前,“这人是谁,你当真要随他去?”

  事临突然,张岚顾不得平日秉持的尊卑之分,等不及瞿歆应声,就扑手攀上了瞿歆臂端,“五个人,当中该是有我的,他不将去处说明白,怎知你我能否安稳归来?”

  “你留在这儿,”瞿歆神色决绝,“我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了你,万一生了意外,还望你承好沐青门的衣钵,切莫让你我累积三年的心血尽数消折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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