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64章

  

  “师兄,你说……咱们这样,究竟算是赢了还是输了?”

  “有眼睛不会看?自然是我们赢了。”

  鏖战尽管惨烈,因有傅征安排在先,不经战的弟子大多藏于岭谷深洞之中,避开了正面交战,真正伤亡的人数,统合下来尚不足五百,损失的官兵数量却有将近十倍。

  虽不知道外界传言如何,就张岚看来,足以视作武林中人最为强硬的一次反抗,这样的场面,最适合叫出景迟,令此人不吝唾沫地大肆褒扬一番。

  然而看着犹然昏迷不醒的傅征,几点得意,很快又被心虚与自愧取代。他也是被傅征安排藏入地堡中的一员,沐青门中,有比他年纪更轻的十余名弟子,在日前的苦战当中失了性命,与柳跃一同入门的发小单锐即在其中。

  看上去素来没心没肺的柳跃,眼下成天到晚,都是一副没什么神气的颓丧模样。

  他不大会说什么安抚的话,仍是顺着从前的性子,对柳跃爱答不理,然而没了柳跃游走于众人之间,他也难免感到空疏寂寞。

  在傅征手下,景迟能派上的用场,比从前还要多出不少,近几天来,总是整日整日的不见踪影,柳跃倘若也住了声,张岚身周的冷清便再难抑下,等到夜色渐深,有冷气自洞外溢入,寂寥的感觉便越发猖獗,越是令张岚难以忍受。

  他是未能忍住,试探着催出声音,“给傅庄主看伤的人……早间是怎么说的?”

  一声落毕,仿佛石沉大海,除了洞底发出的微弱回声,再听不到其他响动。

  张岚捺不住冷寂,提掌将柳跃一推,他只是寻常发力,并未灌注真气,未想这一推,却使得柳跃后脑磕到一处突起的石块,即刻在张岚手上流下一股鲜红。

  张岚匆忙做了包扎,好一阵手脚忙乱,挨得他伺候的人,始终无动于衷,仿佛流血的实是旁人,张岚忍无可忍,当下揪起柳跃的一只耳,怒声大吼:“你好歹还活着,无精打采的,教死了的怎么看?”

  柳跃迎着火光,眼中怔然未褪,犹是一神魂未附的疏离面色,张岚正待再吼,侧身不远处,忽有一阵微弱的簌响依稀传来。

  他停下掐拽柳跃的动作,朝傅征躺身的方位望去,盯看了好一晌,傅征仍旧躺得安然,根本看不出任何将要转醒的痕迹。

  细索声响来源,张岚更加确信,方才声音所来的方位,应当接近洞口。

  虽是心绪低落,柳跃仍然极识他的眼色,尽管耳朵仍被揪得生痛,他也忍住叫喊,将呼吸敛得极轻。

  什么人会趁着如此时分来见傅征?亦或是,有人打听到了轮值的时辰,正伺着交班的空当,等待对傅征发起突袭。

  张岚心念一转,顿觉此种猜测大有可能。傅征当日阻在最凶险处,与之交手的,具是精锐中的精锐,不可能不引起敌人的注意。倘若再有一战,若想保证取胜,借非常手段,将主帅兼先锋的傅征除去,自然最是省力不过。

  念及此,张岚几乎连心跳声也要一并屏定不动,却未料及,离得手近在咫尺,对手竟能持住冷静,僵身等了良久,竟再无任何响动发出,似乎刚才的动静,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错觉。

  所来即是为了充当护卫,张岚并不因这一时的偃息而稍有放松。

  按着这几日商量的规矩,张岚朝柳跃比出一个手势,意思是暂作放松,但同时也不忘使出眼色,让其不得漏失对暗中之人的注意。

  见柳跃得了意会,张岚便故作轻松口吻,“见了鬼了,方才有只虱子跳到我背上,明明抓着了,这会子……又蹿跳个没完——”

  说着,他还不忘来回扭动身形,仿佛当真被痒痛折磨得厉害,见柳跃的反应略显僵木,脱口便催道:“愣着作甚,还不赶快过来搭把手?”

  柳跃迟疑了一瞬,随即举起双臂,按上了张岚拧动得十分夸张的肩背。两个人同时上手,声响一下子扩增了不少,张岚凭着耳力,对角落里伺服的声响紧趋不放,过不多时,果然捕捉到了一丝异响。

  柳跃耳力只是寻常,当下只作懵然,眼见张岚对自己下的手越发狠辣,几度忍不下想要规劝的心思,他既不敢触了张岚的霉头,想到的唯有挪开自己的手,哪知才只撤得一只,张岚竟陡然在半空中腾了个筋斗。

  再移眼时,一把新锻的长刀,盈着一线冷光,业已抵在一名黑衣来客的颈前。

  柳跃没等到张岚发话,抑下嗓间微滞,怯怯地涩声道:“阁下……是何人?”

  黑衣人将头一偏,虽然下半张脸遮得密实,仍能从眼中窥出愤恨,“栽在两个喽啰手上,当真是阴沟里翻船。要杀便杀罢,少些牵扯,你我都落个干脆。”

  张岚封了这人的气海,又将外衣揭去,搜遍了周身,一时间颇感诧异,“既是来杀人,为何不带兵器?”

  “谁告诉你我是来杀人的?”黑衣人扬声便斥,“我来给这个姓傅的带个消息,他既昏着,做喽啰的有又不配听,我便只能不了了之,还能如何?”

  “不对,”张岚疑道,“你若带着只能让傅庄主见到的密信,自有专门的信差在外接应,不该愣生生闯到这里来,说——哪里来的奸细,不老实交代,现下就要了你的命!”

  从捉拿到掐喉逼问,一套规程,张岚操弄得颇是流畅,柳跃很是惊讶,但度得此间情形,到底并非追问的时机,由此很见识趣地抿紧了双唇。

  这人撑得小片刻,总是迫不过窒息,竭力发出一声嘶叫,这才令张岚止住动作,“你……你这般对我,就不怕……罢了,是不是细作,便是说了,你也不会信,先把我的穴位解了,我且同你看一样东西。”

  适才交手的光景虽短,张岚却能辨出,这人的身法实非寻常人能拥有,因此颇不减警惕,沉吟少刻,犹然持住冷声:“方才已搜过身了,我只信得过我自己的手,自己的眼,阁下如若还有能够藏物的地方,说给在下便是。”

  男子似乎颇不情愿,朝张岚剜了一眼,视线向下一掠,动作异样乖觉。东西所藏的地方,俨然尴尬到不可说。饶是柳跃顶了一日的苦脸,此时也难禁笑出了声。

  “笑什么?”

  男子气得极了,竟意外挣开一道大穴。张岚将把东西拿在手中,尚还来不及看清,就被男子劈手夺过,瞬即抢近了洞沿。

  张岚心道一声不好,目光所至,全无半点遮防,男子却不知习了何种功法,一窜身出去,眨眼便是数丈,柳跃不等张岚催促,登即纵身抢步,仍是落后了一大截,眼看就要漏掉男子的背影,提息屏气之际,洞中的火光疏忽抖颤得厉害,两人的视线随之搅动。

  正陷在恍惚之中,男子忽而发出一声惨叫,俯身跪倒的刹那,身后竟多出了一道人形,不待二人将面孔看清,这人便径直步入洞内,瞬息来到傅征所卧的石榻之前。

  同是为了傅征而来,新来的这人,俨然满身戾气,更像一名有备而来的刺客。

  张岚一颗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心中万念齐涌。对方的武功显然在自己之上,眼下离傅征更近,要取傅征的性命,正似探囊取物一般。

  他已辜负了瞿歆,此刻束手无策,难不成……还要再多辜负一人,再丢一个暂栖之处,继续做无家可归的流人?

  一时间,千万个念头在张岚脑中交相抵击,张岚一手掐住额角,拿手按住刀柄的一瞬,决心便冲破了杂念——自从弃了劫道营生,留下赃物的那日,他就立志,自那之后,再不要于人前苟且,哪怕俯首于他人,也要自择其主,要选一个不恃强凌弱,不耽于谋求私利的英勇人物。

  瞿歆合他的意,傅征也有极为他欣赏的果勇大度,对着一个临战不敌,便要在夜间袭取主帅的阴险角色,他确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之为伍。

  正待挺刀,张岚却忽而感到小臂一沉,略微垂眼,便见柳跃双眼连眨,似是急切地想说出些什么,却不方便在此时开口。

  错过了出刀的时机,张岚狠一摇头,恰好瞥见塌上二人的动作,竟不由得喉头一塞——

  待到重叠的身影分开,柳跃这才卖着笑,讪讪地迎上前,“傅大哥,这位是……”

  张岚甫见两人侧影相叠,便别过了脸,双眼紧闭。心上乱糟糟的,说不清是惊讶还是郁闷,就连先前被摁在地上的黑衣人拾起身来,踉跄着跃过侧首,也没令他提起精神,明明没拿什么重物,两肩却垂得奇低,乍看下来,恰是比悲悼了一整日的柳跃还显得无精打采。

  火光交映的最瞩目处,傅征犹是坦然如常,搂向一侧的右臂分毫不见放松,左臂却还贪婪不减,眼看要够及柳跃的肩膀。

  饶是这几日亲昵得如同自家兄长,这一刹间,柳跃却窜得飞快,生怕多挨及一点,就遭了在场其他人的误会。

  “躲什么,”傅征朗声一笑,“这是我替你寻来的正经师父,还不赶快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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