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68章

  

  郑轩这般说话,其实并非尽合心中所想。

  但至此再无退路,他总要得到些什么,方能令心中的空洞稍得补偿。

  齐钊低垂着头,似乎颇讶于郑轩的魄力,整个人即刻起了惊颤,半晌未能得歇。

  这一番压制,全赖郑轩对齐钊武功水平的把握,如今他见多了武人,仅从身量走姿来看,他就能得出诸多评断,膂力如何,使何种兵器,都能自一人的外表行止当中得以窥见。

  三年之间,两人既然不曾见面,郑轩并不能保证齐钊的武功毫无一丝进境。

  他真正开始习武的日子,迄今为止也不足四载,便是此前的崔逸等人,他心中也实无能取得全胜的把握,因而此时尽管得手,他却不敢稍稍放松心神,最怕齐钊趁自己不备,偷出一招,将他制得无法还手。

  可一再相持下来,齐钊却意外稳重,既不强行挣扎,也不呼声嚷叫,郑轩催问了一句,尽管并未很快得到解答,但既是安于服从,倒使得郑轩难禁赧然,颇不好催出威势,稍一滞神,即被齐钊觑中了空当:

  “郑贤弟年纪尚轻,倒也不失智计。适才那一众人,于我而言,实是一个甩不脱的大麻烦,你既替我驱走了他们,合该得到报偿……他们非要引我到此处来,是因这周近有一处机关,据说为一个江湖中极隐秘的组织所设,那一位给我牵来麻烦的主子,不知道遭了谁的撺掇,偏偏起了一番根本没可能实现的荒唐心思,竟要让愚兄将这机关挖出来,带入其府中。我领着那许多人,在这里寻了一整日,至此一无所得。

  “愚兄眼拙,赶不及你耳清目亮,你若抬举我,不妨随我一同再寻上少刻,一旦成事,愚兄定会向那位贵人邀动赏赐,让他亲自识见贤弟这样的年轻才俊,你看如何?”

  “愚兄”、“贤弟”一类的称呼,自是听得郑轩牙酸不已。不论是“机关”还是“贵人”,齐钊的描述都十分含混。

  郑轩心上存疑,身上更不敢放松戒备,冷声接道:“齐兄,既然要寻,我须得知道这处机关模样如何,在何方位。”

  齐钊摸出一支火折,用力晃亮,“按着我这多日来的摸索,应当不出此地方圆十丈,你留神些地下,这道机关越至深处,越为凶险,倘若被触发了,没有高手遮护,我等沉下去,是个何样结局,我实难说有脱逃的把握。”

  嘴上说机关危险,面上却看不出任何畏惧之色,据此来看,郑轩很难相信,齐钊迄今的武功全无长进。

  如今的他,虽还不能跻身真正的高手之列,但多少有可借的武力,不同于过去的不堪一击,如此说法,分明是丁点儿不将自己的功力放在眼中。

  他与齐钊并不算熟悉,这一时尽管心有不悦,郑轩也颇能克制,一丝也不见透露在面上。但脚下踩探的动作,多少添上了几分发泄郁愤的意味,格外肯舍出力气。

  他起初还对齐钊的说法不甚信任,但提脚踩试了几下,很快发现了脚下触感的不同。有几处的地方,踩得实了,明显能觉出坚硬异常,有别于土壤累聚压实的质感。

  然而,这种坚硬的质地,总不能随着郑轩的试探而一直延续。

  他向齐钊追问,齐钊即刻告诉他,最顶层的构设,当是一处圆阵,真正要启动,还需寻到应和天时的阵眼,否则二人只能停留在阵门之外,根本无法窥见内中的秘藏。

  郑轩再找不到第二个人可问,任是脚底酸麻,浑身僵软,也犹持住力道,循着此前试出的阵圈,更卖力地转踏踩跺。

  这一日间,他实是奔波得久了,到了丑时末刻,早已精疲力竭,仅是维持直立,就已感到十分艰难。

  齐钊的处境也不比他好了多少,他不禁有些后悔,后悔此前未经商量,就急于将齐钊的随从驱走。

  眼下二人所行之事,既不需要何种高深的武功,也不需要任何智谋,实际所需的,其实唯有不断重复的苦力。

  人手一旦多了,势必能轻松不少。但试探齐钊的考虑,郑轩总是觉得,倘若齐钊真正需要,必定还有召回那一众人的法子,眼下的齐钊,同样也是气力难支,甚至实在顶撑不住,索性盘坐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起了哈欠。

  许是出于力竭的缘故,此时的二人,各都少了许多矜持,便是连郑轩自己,也有些淡忘自己所来的目的。

  有再多戒备,因为心神上的松弛,再难得以维续。

  郑轩忍不住提起声量:“齐兄,你经常在外头行走,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的情势,你兴许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你以为……近些日子的风浪,何时才能平定下来?”

  “怎么,依你来看,这番风雨,实是一场劫难,不该持续得太久?”

  若人人都如傅征一般,背负家仇,又有一身无人可及的本领,自是希望这风雨越激烈越好,可在郑轩眼中,最期望的不过是寻一处安稳居所,耕田也好,渔猎也罢,只要时日悠长,事事从容不迫,即是他最惬意的所得。

  被齐钊说中了关切处,郑轩不知道如何回应,转念追问:“倘由齐兄来看,如今没了五大门派,将要有一人跨临五大门派之上,如此一般的境况,好坏如何?”

  本来满眼困倦的人,听得这一语,居然挺直了脊背,仿佛一瞬间揽足了精力,“当然是好的,这些年来,诸多人苦于求学无门,升阶无望,去了五大门派,就是拔除了一重枷锁,最是可喜不过。却是不知,群龙之中,有哪个真正堪当这名统帅……”

  自从入了沐青门,郑轩就不再频繁同赵容往来,赵容结交何人为入幕宾客,是否有新戏搬演,风评如何,都不为郑轩所关注,但当年的遭遇他实无法忘怀,傅征既与赵容熟识,两番动作,不可能不为赵容所知,齐钊此人多方辗转,消息更应比任何一人都灵通。

  一时间,郑轩颇感到难以置信,怔怔启开唇面,“饮剑山庄的三公子傅征,月余前来到津州,据说……从五大门派逃出来的人,如今都随着他,这么重大的消息,你为何……”

  郑轩本来想说“一无所知”,但念及种种尚未落定的猜疑,他实不想就此露了底。

  齐钊似乎并不计较他的刻意保留,淡声接道:“实不相瞒,早先投奔于赵阁主,本是齐某的权宜之策,我原本奉承的主子,乃是湛安王世子。

  “齐某过去得罪了一伙亡命徒,一人敌不过,只能寻个可作遮护的倚傍,熟料那世子为人贪婪,吩咐我做的事,一件比一件为难,当日我以为赵阁主为人仗义,见我走投无路,定会予我一处隐秘居处,得以将世子追查的风头避过,却没想到,识人识面,总难识得其人之心,赵阁主他……哎,你如今跟的是瞿掌门,不该同你讲这些的。”

  倾了将近一整晚的苦力,郑轩总是觉得,这人实不该一再同自己卖关子,当下颇耐不住火气,怒声即道:“你若诚心想让我帮你,就该把种种都说明白,总这样遮遮瞒瞒的,岂能应得上情分二字?”

  齐钊长舒一气,随即开口:“我理该同你说明,这位赵阁主,暗地里结交了不少权贵,当初的蛰伏,实是沽名钓誉,所做之事,无一不是为了往后抬高身份而经营,他要做的,绝非仅仅维持紫茵阁的生意那般简单。”

  比起傅征和如今的聂堇,除了感到赵容总是很忙碌之外,郑轩并不觉得同赵容相处是件辛苦的事,他心中甚至有种感觉,这世上最不肯向权贵低头之人,正当是赵容。

  毕竟,自己能够摆脱从前的命运,正是托了赵容的帮扶。

  齐钊的所言,他一句也不肯置信,“就算赵阁主有野心,只要不行作奸犯科之举,我等也无甚好质疑的,这与齐兄的遭遇,究竟有何干系?”

  齐钊很是用力地摇了摇头,似乎颇不忍心道出接下来的话:“你如今虽已在外行走了一段年月,但毕竟涉世未深,利弊如何,心想同自己没有干系,便不会深涉。赵阁主既与你们结交,同时又与世家中的显贵有往来,倘若两方都信任于他,你不妨想想,按着人之常情,真正能让他获利更多的,该当是哪一方?”

  答案太过显白,郑轩已知道,他根本不用作出任何回应。

  逐利而往,即是齐钊所以为的人之常情。

  就他自己的遭遇而言,三年前获救一事,本就是有傅征谋划在先,若非傅征对江铭越的私藏早有觊觎,或许他早已摔得粉身碎骨,横尸于街头也无人问津。

  后来赵容肯施以援手,也脱不开与傅征有极大干系。

  尽管当年的傅征性子倔强,不愿给出的信任,不论如何回拢,都无法使其动摇,赵容也仍情愿舍出精力,用心经营,倘要换作更有势力的权贵,郑轩的确无法想象,赵容显出的面目,会是何等的顺服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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