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69章

  

  “你既想到了,我也不妨说得更深些,五大门派此番遭劫,其实并非是因多年来的经营出了破缺,还有一种说法,称世家出身的子弟与寒门出身的后生相处不洽,本是有人从中作梗,存意挑拨离间,这才致使弟子当中分化为两派,矛盾与日俱增。

  “其实两派之中,哪个不是历够了磋磨?苦心经营,为的不过是诸多武人能昂首立世,若能说清误会,道明苦衷,两派之间,本不该有无法调和的冲突发生,可若有人买通上下,让内外总有一些无法弥平的争议,使得诸多人渐行渐远,乃至于分崩离析,五大门派一陨,武林上下便正如一盘散沙,朝廷要剿除,自是再容易不过,试问你目下所见,有哪个是真正得了好处的?”

  郑轩心思散乱,此时能集中念想的,唯有瞿歆的音容笑貌。

  然而,此时就算能在脑海中聚出,激起的也不过是悔恨与沉痛。

  他总是希望,自己不要挡着瞿歆的前程,瞿歆想做英雄也好,想做世间第一的高手也罢,其他人以为瞿歆不过是轻狂发梦,他却对瞿歆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丝毫不置怀疑。

  他希望瞿歆能达成抱负,比谁都要更加顺遂地过完往后的日子,可又偏偏是他,放不下瞿歆的安危,清楚志向不论如何高远,都不当比性命更加重要。

  倘若当日他没有因为景迟的一番冲动言论而躲进屋内,自始至终都同瞿歆并肩而立,或许到了眼下,他便不必蒙受这样反复腾升的煎熬。

  他早该更决绝地提醒瞿歆,不论傅征、聂堇还是赵容,他们各有各的私心,根本不是瞿歆所能应付得来的同行之人。

  可是种种变故,都发生得太快,他一个也追赶不上,此刻就算终于被人点透,也已是无济于补……

  ·

  -断骓岭-

  时近暮春,暖风偶尔驰过,隐有微微腾起的暑气,一至正午,便悉数被燃至鼎盛的日光驱退。

  每当这时,不分哪家门派的弟子,都更喜于聚在洞穴之内,谈笑比拳,便是无茶无酒,也要将消遣尽数带出,因为一日之间,唯有这个时辰,众人方能稍稍得空,其余的光景,都要随着自家领首的呼号,于蜿蜒曲折的山道当中操演阵列。

  将众人指来此地的景迟,一改此前的消沉,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行,勤走勤记,订正了舆图上的好几处偏误,不就连最看不惯其人的张岚,都不得不承认,景迟近日来的表现,实然让他挑不出毛病。

  不论从前有何过节,傅征眼下待景迟,足可当得上“重用”二字。

  诸人当中,最是柳跃为景迟的得志感到喜悦,一连数日,只要逢面,他都见得景迟兴致颇高,但凡开口,必要讲够小半个时辰,所讲更不限于过去讲腻了的英雄故事,侠客传奇、鬼神志怪云云,都是景迟新擅的体裁。

  这数日来,景迟可谓出尽了风头,眼下一开讲,并不只有沐青门的子弟前来捧场,从前在鹤栖阁中,瞧不上他的一众同门,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单论招揽人气的本事,他们谁也及不上景迟,又兼有了与世家子争执的不平事,再加上数日前的合力抗敌,不论哪家门派,都不复往日的冷漠与高傲。

  说到底,大多弟子本是少年心性,被人利用了好胜的心思,就惯于自抬位格,显得目无下尘,如今不分高低贵贱,一日到晚,都是一式的操练,一色的起居,怎样的骄傲,当前也都失了可供比较的参照,随之也失了抬高身份的凭借,打破了妨碍结交往来的阻隔。

  柳跃头一个看中打算熟络的人,即是日前与傅征有过一番对峙的金朔。

  据闻这人的年纪,比他只大了将将一个月,但在一众小辈之间,至此也未见一二个水平相近的敌手,就连张岚也不能例外。

  如今借着傅征的吩咐,众人既然同聚于一地应对危局,断不可再有区分里外亲疏的狭隘之见,似他这样毫无忌惮的,便就成了傅征赞扬的表率,自从见了金朔指点同门,施展武艺的一日,他就日日追跟在金朔组立的一支小队队末,连自家沐青门所布置的演武事项,他都顾及不得。

  这日又一次尾随金朔等人,还未绕至一处稍显开阔的地界,就被半途袭出的张岚拦在道中。

  “你如今算是哪家的?抛下我们做兄弟的,就是你说的颇有所得?”

  柳跃被说得心虚,但转念细索,他又的确不曾做出任何背叛自己门派的事,因而满不在乎地扬高声量:“向金朔兄请教的事,是傅大哥准允的,不能算我不守规矩。”

  瞿歆迟迟没有现身,张岚自傅征口中觅得一个说法,尽管心上存疑,但眼下为了安稳人心,他不得不借用傅征的措辞,即是说,聂堇给了瞿歆一个增进武艺的机缘,倘若顺利,不出一月,众人便会又多出一名强手,对沐青门的前程也好,对日后的应敌也罢,都不失为一桩极大的好处。

  这个说法,出自张岚之口,倒增添了几分切实的意味。但张岚自己却不能就此相信,在他听来,这样的解释,太像是一种搪塞,诸多人渴求机缘而不得,聂堇就算境界颇高,也不应该不计较任何代价,就将这份机缘拱手让人。

  从傅征现身于鳞州的那日开始,他对前程的设想就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桩桩件件,都在脱离他刚入瞿歆门下,谨慎经营至今的轨道。

  就连他本以为十分单纯的柳跃在内,先是得了傅征的青睐不说,眼下也在奔求提升武功的捷径,倒似是他本人,被一贯的稳重拖住了步子,一再错失对自己前程的谋划。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双眼,按不住心内泛起的郁愤,最终忍无可忍,迫出怒声,“既是沐青门中的子弟,事事就都应该依循我门之中的规矩,你若不收起任性,休要怪我不讲情面!”

  “师兄,”柳跃眼中盈满了不解,“我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没随便同人动手,也没丢咱们沐青门的人,我不过是见着金兄自有一套习练的手段,想去学来,裨益咱们所有人,这一日安安闲闲的,见不到一个敌人,可不就该趁着机会,尽快增进本领?我虽然莽撞惯了,但为着自家门派的心思,自始至终都不曾动摇过,你怎能就凭着‘任性’两个字,光天化日的诬赖人?”

  如此时分,柳跃越是口齿清晰,理直气壮,在张岚听来就越是尖锐刺耳,益发容忍不能,“你跟着那个吊儿郎当的,夜半听书,白日浪荡,为了给自己偷懒旷闲找借口,学精了那些蒙人的鬼话,哄得了旁人,却骗不过我。眼下你说什么都是无用,赶快跟我回去,在这里纠缠得久了,沐青门上下所有人的脸面,都要被你一个人丢光了。”

  两人各有各的火气,这厢一激上来,各都忘了收敛声量,很快引得金朔和随行弟子的回顾,眼看两个经常同出同进的人,当下争得面红耳赤,金朔便不由想起了草草殓了尸身,至今尚无一个像样坟冢的裴忠望。

  虽是旁家的子弟,却也引得他扼不住心中感愧。在各人意味各异的眼光中,金朔拨开人群,径直步近二人跟前,“二位,有什么事,不妨同我说个明白,柳兄弟是个意气中人,做不出有违义气的事,张兄想必……是生了误会,须得尽快开解才是。”

  听得金朔话中的回护之意,张岚更觉得自己的猜测落了真。柳跃过去对他的依从,实是奔着自己身上有利可图,表面上的亲近,将他视为兄长的敬重,都恰是为利所驱的掩饰,根本不曾付出一分真诚。

  “金兄客气了,”张岚冷笑一声,不同于平日的正肃,面上俱是讥嘲,“金兄既然有惜才之心,柳跃他自己又渴慕金兄的本领,张岚何必插足当中,做个寻隙添堵的小人?从今往后,金兄不妨将柳跃领了去,让柳跃堂堂正正,成为贵派的门人。我与他相识一场,他能攀上武林中的第一等高枝,远离我等微贱之辈,该是赠以祝福,张某在这里诚心祈愿,祝他在金兄麾下飞黄腾达,顺心无阻——”

  不等金朔想出应言,身侧先已传来抽泣的声音。

  只是抽泣还不够,过了片刻,柳跃竟已扼制不住声量,转为嚎啕大哭。在旁围看的,大多都是柳跃的同龄人,乍看之时,尚未弄清事情发生的始末,各还难禁蠢动,不时发出议论,待到柳跃的声音一大,盖过了窃杂的私语声,张岚始觉场面失了控。

  他以为按着自己的猜想,到了这时,柳跃表现出来的,该是背叛了同门的心虚,亦或是伎俩被拆穿,不肯承认的色厉内荏,未能想到,柳跃竟完全不顾自己的颜面,当着金朔所领的一众人,哭得涕泗横流,十分狼狈。

  任谁看,这时柳跃的面上,除了委屈以外,再看不出其他,张岚瞥一眼便知晓,这份委屈赖定了自己,不将他的脚下哭淹,决不会放他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