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77章

  

  跟酒楼里的热闹相比,未逢休沐日的街道上,俨然冷清得多。

  将人从酒楼中接出的时候,聂堇实未料到,傅征会喝得烂醉成眼前这般。

  他并非从没见过喝醉的人,可好歹一个习了多年武的,居然能喝得一步三晃,连路都走不直挺,他原本有些忧虑,但待他将人携得稳了,念头一转,又着实为傅征感到欢欣。

  于傅征而言,眼下能够纵着性子饮酒,即是壮志得酬的表现——

  刚出山时,他担心鳞州的一伙人会分道归返,全不将傅征的所请放在眼里,躲入断骓岭时,他又担心众人不愿同傅征配合,在短时内解为散沙……如今这些猜测皆未成真,就算他与傅征并不在一处谋事,也不由得替傅征长舒一气,长时紧绷的心绪也得以放松。

  聂堇搀着人,心中耐不下雀跃,总也不甘愿乐情为哀景所挫,只能望着空荡寂寥的街道凭添遗憾。

  各家灯烛渐次熄灭,行走之间,暮色越见深重。

  有个人挨着自己,时而能感到颈后拂来的呼吸,并非全无所倚,他并不感到前路如何幽深,但仰头望天,星光的黯淡却无法容他忽略,但一低下头来,他便瞥见,侧首角落里,有一片闪烁光点,正徐徐朝他驶来。

  聂堇迈开步子,尽快身上多承着一人,犹难阻慢他的行速。

  不知是何人所放的河灯,蜿蜒至此,已经开散许多,莲盏皎洁,飘行缓慢,仿佛盏中有仙子栖住,正在观览河岸景色,尤其的悠然惬意。

  颈后呼吸蓦地轻了,聂堇的目光犹然随着河灯,忽略了他处的感知,直到背上的重量完全卸去,他才惊神回头。

  望着眼前人睁得极大的双眼,傅征轻嗤一声,忍不住失笑,“当真好看。”

  聂堇怔怔接问:“好看什么?”

  傅征含住话音,唇角勾得极其放肆,聂堇正想追问他因何而笑,这人脸上的神情,转瞬又带上了怆然。

  “你……”聂堇犹然发着怔,但念想已经彻底离了河灯,两眼深深投入傅征的五官轮廓,终于耐不住探询:“他们今日……又将你惹恼了?”

  言语并无实指,但聂堇笃定傅征能领会。

  目光一触,傅征尽管笑着,五官神情,却分明透着褪不去的惨然。聂堇僵着臂膀,本欲去抚傅征的脸,却莫名起了瑟缩,迟迟未能抬起。

  傅征眼底倏然一冷,一晌矜持,忽而为暴虐侵袭,他竟不由分说地将聂堇拦抱起来,一路穿街绕巷,狂奔不止。

  夜半灯昏,趴在桌角的看门小厮正打着盹,眼看睡意渐沉,未想插在门板里侧的横木乍然崩裂,紧随一阵凉风袭入,瞬即卷上了二层。

  小厮弹起身来,视线追及的时候,只趋得一片暗青色的衣角。近日来风闻不断,总说有肆行妄为的江湖人出没于津州内外,这处客栈地段不佳,客流稀疏,小厮尽管对江湖人所行不善的事迹有耳闻,但至此还未有过一遭经历。

  眼前这样有人横闯进来,他便理所应当地想到了传闻中的种种描绘,愈想愈觉得可怖非常,被卷入的凉风一吹,更使他有种身至阴曹地府的恍惚,双眼愈见迷离。

  自己将自己吓过一阵,又静了良久,二层也仍无任何激烈的响动传来。小厮渐渐发觉,引得自己战栗不止的,实是门外吹入的冷风。他壮着胆子,走近门扇跟前查看,及此他才看出,方才撞进来的那人,不知用了何种方法,撞断的只有卡在门上的横木,横木仿佛经的是刀劈斧凿,裂痕平整,宛若一道切口,门板则寻不出一丝摧坏的痕迹,似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推门而入。

  再寻得一根木板嵌入插口,小厮面上的惊惶仍然不见清退。

  他犹不肯确信适才的所见:传言纷纭,有人声称近日来到津州的江湖人有妖魔附体,使弄的伎俩匪夷所思,他原来以为这不过是以讹传讹,眼下亲历了一起,他不禁想到,他所听到的种种传闻,都并无夸张成分……

  ·

  烛光摇曳,床幔朦胧之后,是抵近交缠,仍显得疏离克制的一双影。

  气息穿掠于齿间、颈间、指间……有诸多牵连,腾起的潮热,总驱不退心底的冷与寒。

  聂堇越是迎合,傅征便越是感到两人距离愈远,摆不脱涨满心房的懊恼与悔恨。

  他何至于就到了如今这步,对着此外的任何一人,他已经逼迫自己适应了宽宏大度,可是换做眼前人,他历练了多时,稍有失防,便掩不住原本的贪婪凶相。

  他倦于如此,但聂堇的冷静,总教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自始至终,都好似他欺凌聂堇,不允对方表露真实所想。但软硬兼施,仍旧争不回以真心换真心的回应……

  情潮已褪,指间未凉,聂堇阖上眼的下一刹,傅征的狂躁便失了寄托,随之而增的,却也并非脉脉含情的温柔。

  遮盖好不可说处,他连榻边也无心久待。

  掀开床幔,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忽而变得十分碍眼。傅征用脚背勾起,正要丢入屋角的箱箧,足尖将要使力,却瞥见有一角莹着冷光,即刻要从足面滚落。

  这一晌心疲眼懒,犹不能削弱傅征多年习武的本能。

  他以足尖将那物件轻巧勾出,在空中打了个极花哨的飞旋,仍自接得从容随意。但等到攥得实了,渐渐摸清物件的轮廓,整个人却如遭了冰封一般,僵定在这处,良久未得稍移。

  一枚再朴素不过的玉簪,当年稚拙的勾刻,历尽摩挲,如今也磨钝了棱角,难辨本来面目,但自己初次尝试的手笔,纵有岁月磨砺,也无法抹除当日那番羞窘的凿痕。

  僵滞过后,层层升温的暖流,渐次浸入心田。

  傅征终于能够笃定,这多年来,他与聂堇之间,并非只有他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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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辗转逾月,饱餐数日之后,柳跃又领上了一份苦差。

  说是苦差,人人却都振奋得远非寻常可比,就连一向稳重的张岚,这日都尤显激动,即使承了许多重活,也没有一句抱怨,甚至少见他指派其他弟子。

  柳跃同样掩不住亢奋,但他的亢奋,只要肚腹一空,便再难维持。日头就要临至天穹正顶,望着黑底烫金的“沐青门”三个大字,柳跃长长打了个哈欠,张岚刚巧看见,转头便是一记狠瞪。

  顶着刺目日光,柳跃满脸恹恹,连眼都懒于一睁,因而这一瞪,非但全无所觉,甚至连张岚放下手头重物的动作也没能瞥见。

  柳跃拖沓着步子,不足百丈的一程路,他走得慢驴也似,张岚看得越发可气,甫一上手,即是紧揪耳垂,令柳跃痛得嗷嗷直叫。

  “你看看旁人,有哪个像你这样,时时想着偷懒?你从前还巴望傅庄主给沐青门购置一处新居,眼下真正有了,你却犯起呆蠢了,人家隔日就要上门来同掌门庆贺乔迁,你我的布置若是怠慢了,让傅庄主瞧着糟心,届时谁能担待?”

  柳跃将脑袋凑了凑,想要缓一缓张岚扯弄的力道,越是这般,张岚便越不买账,越要让他痛得更狠。一时忍得艰难,柳跃抑不下怨愤,随即嘟哝着嘴道:“傅大哥从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慢慢收拾就是了,何必——”

  话音未尽,张岚几乎要仅凭着掐耳将柳跃的双脚提离地面。柳跃没将话说完,好不容易等得张岚放松些许,不仅不敢多嘴,便是连念头也不由扼定,不敢随着平常的心思乱窜。

  恰在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张岚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张岚舍开柳跃,当即纵出一步,柳跃也不敢落后,稍稍揉了揉耳,不等看清这人长相,便以一个闪身抢至这人身后。

  “二位少侠,”来人并不因两人的动作而紧张,“在下乃齐钊,奉傅庄主之命来寻贵派掌门瞿歆。”

  柳跃偶尔撞见过齐钊一次,正是傅征亲自领他与这人逢面。知晓是此人之后,柳跃的神情不仅不见亲近,反而加重了戒备。

  引得柳跃心生警惕的,实是前番景迟的黯然模样。就算当日被瞿歆驱离,柳跃也未曾见过景迟似如明江楼那日的落落寡欢。

  “我家掌门有事出去了,你想找他,少说也得等上个十天半月,齐兄如今春风得意,最该是忙碌的时候,我家沐青门门楣虽小,如今新迁到这里,也有大把的布置要做,两方都抽不出空来,不妨再等个十天半月,届时我家掌门手头一歇,我即刻差人将你唤来,这般如何?”

  张岚正要说话,自齐钊身后瞥见柳跃的眼色,迟疑了一会儿,终还是做了配合,未将柳跃的谎话挑破。

  齐钊似乎并未察觉柳跃的抗拒,徐徐将身转过,淡然应道:“那可否劳烦少侠告知齐某,瞿掌门……现下身在何处?”

  柳跃愤愤哼了一声,接道:“反正你眼下找不到,说了也是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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