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76章

  

  这厢才定了议,就有人十分自觉地搬弄起桌椅,将堂厅正中央的一块挪出一大片空当。

  崔逸挺着胸膛,脚下阔步直行,率先在场中立定,孙禄正想试探一下龙鸿飞,股间便重重挨了一脚,稍一瞥眼,即知是龙鸿飞授意手下而为。

  迟疑得久了,只会博来更多的冷眼。情知如此,孙禄只能怒吼一声,强给自己壮胆。

  甫一上前,崔逸就如一头奔牛,肆意横冲而来,猛一下撞上孙禄的肩头。崔逸骨肉坚硬,尽管肩阔不及孙禄,但只经这一撞,就使得孙禄肩痛欲裂,险些嘶叫出声。

  尽管忍痛忍得眉目狰狞,但毕竟好过全无还手之力。发觉崔逸顶冲的势头并不甚强,孙禄便渐渐从容起来,开始不惧于同崔逸角力。

  两人搅身在一处,越是贯力发狠,越是焦灼难分。孙禄见得如此,愈发按不下喜色上脸。照眼下这样较量下去,他觉得就算取胜也并不意外。若是换了旁的手段,任他怎样全神贯注,都决计耗不到眼前这番光景。

  而且,就算他此时败下阵来,相持了一阵,已能显出他与崔逸势均力敌,即便引起了非议,此时也不算尤其难堪。只要不是一边倒的落败,他就能够心甘情愿地接下。

  这样想着,不觉间,满身的筋肉已见松弛,再要绷紧之际,脚下竟蓦然一空。

  孙禄竭足了力气扑腾双脚,却未想到,非但没能挣扎得崔逸为之动摇,只过得刹那,眼中忽而天地倒转。

  再将眼启开的时候,眼前已不见崔逸的五官,亦不见周遭围观之人的面目,堂厅正顶的藻井,不偏不倚地印入他的瞳孔,盘蛇交缠,色彩绚丽而诡异,仿佛能够噬人心神——

  双眼将一聚焦,四周便有叫好声相继迭起,过得片时,又被震耳欲聋的掌声吞没。

  原来崔逸蛰伏既久,原是为了将孙禄举过头顶,用以充分展示自己的膂力,孙禄一经受制,再想挣脱,竟已是渺然无望,种种的侥幸,霎时被悔恨取代。

  怕被围观的人听去,加重自己的狼狈,孙禄将嗓音挤成一线,小声央求道:“大哥……大哥,我晓得错了,你放我下来……你若放我下来,往后我还同从前一样,事事都依着大哥,绝不再干今日这样的蠢事……”

  他纵是无比虔诚,因为没有内力借持,也不晓得何谓传音入秘的手段,即使声嚷得尤其惨厉,也全被周遭的喧杂声响所掩盖,一句也未能入得崔逸耳中。

  正当众人稍将亢奋歇下,再要唤出龙鸿飞同崔逸较量的时候,寻遍四面,才始觉龙鸿飞早已不知所踪。

  崔逸总算将孙禄放至地面,才要起身,便有一人重重啐唾出声,“一伙脓包,不晓得天高地厚就敢出来现眼。”

  “要我说,他们最可恶的,还是不将兄弟义气放在心上,排挤这位有本事的兄台不说,自己人的关系也打理不好,以后见了他们这一门,定要令他们尝尝我们白虎帮的厉害。”

  “傅庄主,”原本热闹的争嚷,被一声朗喝生生喝断,“在下若没记错,方才窜逃的那个龙鸿飞,当是新立金沙门的门主。金沙门合并三家,势力遍及津、璨、虞三州,上下人数逾千,若不尽快再立首领,难保此人觑机诋毁,扰乱傅庄主谋划的长远安排。”

  这人显见说到了关切处,不止傅征凝住了神思,整间堂厅也即刻为沉寂所据。

  柳跃左看右看,对众人的苦恼颇为不解,“既然这位姓崔的大哥本事不坏,自始至终都没说过假话,何不就让他做了这什么金沙门的门主?”

  他说得如此理所应当,乃至于所有人都未想起,最先同崔逸起了争执的,正是柳跃自己。

  傅征有些迟疑,但念头一定,毕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叫过崔逸商量了几句,又派出一队弟子随同前往金沙门总舵。这便终于将一桩牵扯暂时了结。再回到酒肉场合,大多人很快已适应了欢闹,傅征却似有些郁郁寡欢。

  瞿歆渐也应付得心疲眼疲,又敬了一圈酒,瞥见傅征将要没入角落的身影,耐不住搁下酒杯,一径尾随追赶。

  “傅庄主,你这便不喝了?”

  “瞿掌门见外了,你我之间的交情,如今何至于这般生分?”

  见傅征没有抗拒自己追上来的意思,瞿歆其实颇后悔没有携着酒杯前来。他原本的酒量就好得出奇,眼下得了亢奋,更有鲸吞虎饮的海灌之势,但较之于此,对傅征黯然离场的好奇,才更是他此时的关切所在。

  两人对上视线,却是傅征先道出一问:“今日本是你跟郑轩的大喜之日,方才错过了宣扬的时机,你会不会有些遗憾?”

  瞿歆实未想到,傅征竟是这般的开门见山。因为景迟的不配合,这日赴宴之前,他险些又在沐青门中引起了纠纷,他实未想到,会是傅征留意到了自己的失落。

  瞿歆百感交集,想不出要如何回应,由是不答反问:“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做?”

  傅征长长叹了口气,当中落寞意味,比瞿歆更有甚之,“旁人怎么看,我根本毫不在乎,若是阿堇想要操办,我纵是搭上全部身家也情愿,奈何而今的他,实与从前有诸多不同,他有诸多想法,都不愿意同我明讲,兴许——”

  瞿歆似乎料到了傅征所想为何,抢声将话音截断:“傅庄主的为人,乃是我瞿歆今世敬佩之最,却未想到,斯须小事,竟能令傅庄主如此为难?”

  傅征眼中一僵,很是不解瞿歆现下的所言。

  因为闹不到举世皆知而心有遗憾的瞿歆,凭甚向他施以指点?

  “我与阿堇如何,原也同瞿掌门无干,你既觉得傅某矫情,傅某也不该同阁下多言,这便告辞了。”

  傅征冷着脸,即刻已转了身,瞿歆发出一声轻笑,听不出嘲人还是嘲己,接又朗声道:“一谈及那位聂公子,傅庄主就方寸大乱,我记得当日那位姓陈的书生曾说,大丈夫‘不当为私情所囿’,后来所行种种,你步步都践行此语,我原以为,以你的智慧眼界,观至情爱小事,一向看得通透,不该存有任何的彷徨之处。”

  说毕这一时,傅征滞住身形,能够看出些微的摇颤。

  确如瞿歆所说,从楚敬川座下出师之前,他待聂堇,多时都纵着自己的意愿,就算察觉到聂堇的抗拒,也以自己的欲念为根本考量。

  如今他这厢逡巡不前,实是因为他与聂堇聚少离多,他一面期望,聂堇能再多念着他,似他一般,时时相同对方相聚,另一面他又想着,聂堇不该同从前一样,怀着要给傅家为奴为仆的念头,自降一重位格。

  两般期望,他自知不能兼得,因而才有眼下的踯躅。但在旁人眼中,这样的考量,到底脱不开自设囚笼的矫揉之嫌。

  “说来的确可笑,”傅征垂着头,低低地道,“我在这里拉拢诸位,过去也不乏有人指斥我发了癫梦,所想之事,根本是天方夜谭,如今只差一步,各个都又都似行在梦中,以为眼下的所得轻而易举。得之顺遂,便称为小事,当中的诸多曲折便不足为道,可若失了顺遂,陡生坎坷,同样一件事,又嗤之甚远,以为挨靠不得。情爱之事,无非如此,瞿掌门能得顺遂,傅某自是羡慕得紧,但也还望瞿掌门珍惜这份顺遂,莫要看得太过理所当然,也莫要借此奚落他人,损伤自己的善缘。”

  傅征眸光冷黯,显见已颇为不悦,瞿歆始觉说错了话,歉然叹了口气,“傅庄主解错了我的意思,我若不是因为珍重眼前人,此刻何不回去做个酒徒,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只管图个畅快?跟傅庄主出来,只是不忍看你明明心有所念,却偏偏不肯多行一步。”

  话音顿在这里,瞿歆特意打量了傅征一眼,见他神色恍惚,分明仍下不定决断,忍不住沉下声量:“其实要探明一个人的心思,并不需要太复杂的手段,倘若不求排场,最简单的,便是定个约契,你不妨就拿着一封契书前往,不管他如何应付,总能让你定下念来,不用再生烦扰。”

  “契书?”傅征重复念了几遍,眼中竟是罕见的迟疑,“我若去了,他必定能答应我么?”

  傅征此刻的神情,在瞿歆看来,用失魂失智来形容都不为过。谁能想到,一贯从容自持的这人,会有眼前这样患得患失的一面,慌至极处,像是换了副面孔般,再寻不出平常示给人的稳重闲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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