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75章

  

  来人通身一袭红衣,威武赫然。

  张岚知道此时再想息事宁人,只会忤了此人的意志,因而讪讪将手撤开,自觉后退了一步。

  酒壮怂人胆,落在崔逸眼中的这人,除了体格壮硕,五官尤其朦胧之外,再看不出有何特别。因而他将身一转,索性一径绕过了桌沿,凑到这人身前不足二尺,就算满眼重影,也偏要将这人的五官看个真切。

  鼻梁挺直,口阔额方,一对剑眉怒凛凛地挺在两端,崔逸看着看着,便自冷暗的瞳底觉出了一重杀气。

  他见过无数自称无畏的落拓之人,气质可与面前这人比拟的,这一刻间,恰是连一个也寻索不出。

  只将眼神做个比较,他就已经输了大半。他忽而头晕目眩,歪着身,将周遭扭看了一圈,蓦然发觉,场中处处陌生,长相暂且不究,人人的气场,都不同于过往与他结伴的帮众。

  不分哪个人,不分年纪几何,几乎各个都气宇拔铄,眼蕴精光,哪怕是他从前偶遇过的五大门派,都不曾促生类如眼下的威慑之感。

  有这样一众席客,哪里还需要依借仪仗来扩充排场?

  眼中渐渐清明,再要强充糊涂,无异于自欺欺人。众目睽睽之下,尽管没有人真正挨近了身,崔逸自先对姿态作了调整,敛了驼背,收起叉开的一双腿,紧咽下一口唾沫,勉力持住镇静:“适才有误会的地方,已由一位兄台开解过了,阁下晚来一步,实是错过了处置的机会,在下搅了诸位的场子,确有在下的不是,何妨自罚三杯,引以为戒?”

  瞿歆挑挑眉,朝柳跃掠得一眼,随即轻嗤一声,“阁下适才气势颇具,为何才过片刻,就失了骨气,莫非……场中还有更令阁下忌惮的高人?”

  此声一出,再打量周遭,除却旁侧埋头不语的景迟之外,每个人眼中都似有不善之色。

  举目无援,崔逸愈发感到懊悔。他几时沦入了一个魔窟之中,为何此前一丝也没察觉?视线微一下倾,他便瞥见了柳跃幸灾乐祸的神情。

  崔逸本来还能忍耐上一阵,见得这一幕,登时怒火中烧,尚未褪尽的酒力,瞬即催涨了他的胆气,“我不过替人撑一撑公道,阁下若是不满,大可敞明了直说,倘若一再吊胃口卖关子,还想让崔某白白受辱,便是难敌你们人多,我也要拼上一把,看看究竟是鱼死还是网破!”

  柳跃轻啧一声,张岚来不及阻止,已见柳跃挡在了瞿歆身前:“谁同你吊胃口了?谁又让你受辱了?你先挑的事儿,还想赖在旁人身上,今日多喜庆的日子,你不知道我们掌门要——”

  话音顿在此处,张岚用足了力气,一面捂着柳跃的嘴,一面催动指力,猛击柳跃的风府、哑门两穴,未想才一得手,正要将人往后拖,瞿歆竟猛推一掌,劲力打通经络,当即破开了穴关。

  看出张岚满目凶色,柳跃再不敢逗留,贴着瞿歆绕过,拔腿便跑,一径出了堂厅方才止步。

  张岚将将得了轻松,瞿歆兀自笑了一声,接而扬高声量:“当日我同你说,要给郑轩一个正经名分,原本瞿某只打算说与本门中人,但遮遮掩掩,总归有违堂正之人的做派,我今日——”

  “掌门,”张岚抢出这一声,忽觉额角刺痛,极其的口|干|舌|燥,他自知难做,却更怕瞿歆执意说完接下来的话,“争执起自这位崔兄,还是先容他解释清原委才好。”

  这厢甫一说毕,另一侧陡然沦入安寂,张岚正想偏头打量,一个清朗的声音随即传来:“我倒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居然敢同瞿掌门起争执。”

  崔逸将头一歪,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发了梦,此刻犹在梦中。

  自己苦寻了多日,还因为协调不善,失了手足的信任——这一切的源头,即是眼前正正对着他的这人。

  有人愿意出价悬赏,即是说明这人曾涉事端,决不会是安分守己的善类,他使尽了心思,遭足了冷眼,偏生却在把一切愿想一并抛开的时候,见到了这个人的面孔。

  一众人起身的起身,拱手的拱手,一片招呼下来,崔逸才惊觉这人位格不低。

  他险些扼不住冲动,就要对着傅征扑身而上,识清处境后,一时心绪复杂,害怕被人瞧出心虚,本欲将头垂低,又念及此前瞿歆对他的质疑,担心此举太过明显,便只将双眼下瞥,确保恭敬之外,并不显得过分畏怯。

  “阁下,你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自己想要说的话,竟被傅征先行道出,崔逸有些心慌,但脚下仍是站定不移,“这位大侠……兴许是认错了。”

  傅征负着手,眼中的探询意味更重,“应当不会,认人这一事上,傅某从未出过差池。我想起来了……你是流沙帮的,贵帮的龙鸿飞,曾经给我看过你的画像。”

  闻言,过往争执的一幕幕,一瞬浮现在崔逸眼前,他忍住愤恨,寒着声道:“画像而已,不过粗捉特征,大有出错的可能,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姓龙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阁下还是谨慎说话的为妙。”

  柳跃不知何时又绕了回来,扬声即斥,“人家做主人的,干嘛要同你一个外人小心?”

  崔逸冷哼一声,心上虽是可气,面上却不敢挑衅得太过明显,终是埋低了头,试图避过一众人的视线。

  未想这一低头,忽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迫出,“傅庄主,这人正是本帮出来的,我同他有些过节,今日搅了我等庆贺的场子,实是龙某的过失,何妨将此人交予我处置?”

  嘴上话未说尽,龙鸿飞已自几大张圆桌之间辗转穿出,冷冷剜了崔逸一眼,便即迎到傅征跟前:“我与他多年相识,素知他的短处和习性。交予我,我势必让他晓得我们展鸿门的门规之严,绝不让他辱没了我们一众兄弟的堂正威名。”

  崔逸仿佛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适才的掩饰和拘束,他一下子抛得干净,即刻朗笑不止。

  “堂正威名?哈哈……你可当真说得出口,原来相识这么多年,我竟将你误会的不轻。原来阁下不止有临阵脱逃的高妙轻功,信口胡吣的本事也是无人能出其右,哈哈哈哈——”

  仿佛醉意回溯,崔逸笑得越发狂放。

  龙鸿飞鼻孔出气,颈后微微涨红,开口时仍能持住平静:“再纵着这厮胡乱歪缠下去,只会损了这诸多人的兴致,傅庄主,我这便领着他去到外间,老六老八——”

  “在。”

  “押上这厮,咱们走!”

  两双手正要按向崔逸的肩背,柳跃目光紧趋,将将盛满看热闹的踊跃,未想骨碌碌地滚入一个圆球,忽然挺出另一个腰背圆壮的人来。

  崔逸见得来人,眼中登时盈满了欣喜,“孙禄,你总算肯原谅大哥我了?”

  话音才落,小腿竟猛然一重。孙禄重重揣下一脚,冷笑着说道:“龙兄,这厮自从离了流沙帮,心有不服,日日都谋划着暗算于你,我屡次将他拦下,苦苦相劝,难料他还是这般顽固不化。惩治他这样的小人,实是污了龙兄的贵手,不妨让小弟代为。”

  龙鸿飞眉头一跳,瞳中晦暗,正定不出决断,却是静立已久的傅征将沉寂打破:“三位从前有何过节,只在嘴上往来,比较的无非是谁更善言辞,不知情者,根本推断不出孰对孰错,既然搅了兴场,我便只在意如何做补救。在场的都是武林新起的才俊,最喜赏鉴武技,你三人既然都为习武之人,何不展露几手贵门的本领,振一振场中的气氛?”

  此言一出,崔逸立时发出嗤笑,龙鸿飞朝孙禄觑了一眼,孙禄犹发着怔,未能对龙鸿飞的意旨予以领会。

  不等两人对上默契,附和傅征提议的声音,顷刻间涨得如有雷轰,几近有掀开房顶之势。

  孙禄攥着满手的冷汗,仅是维持直立的姿态,已然十分为难,龙鸿飞的脸,则更扼不住被绛红所据,将两颗并不甚大的眸子,衬托得更加支离无依。

  一声“肃静”之后,暴起的喧嚷竟立时刹止。这一声出自瞿歆之口,威慑下来,却是比一众人的呼声更具魄力。瞿歆随即沉声道:“此议既合在场诸位的心意,三位想要什么兵器,我现下就命人拿过来。”

  孙禄正恍惚着,听得“兵器”二字,身形晃动了一下,险些抵在龙鸿飞的身上,这厢躲得惊险,须臾又转了念想,面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既然是喜庆场合,兵刃总是不祥,还不如我们赤手摔角,不使那些花哨手法,教众位好好看个热闹,傅庄主意下如何?”

  不分长兵短兵,孙禄十分清楚,自己也好,龙鸿飞也罢,都远不是崔逸的对手,但换做摔角便不同了,他偶尔围观过几回,两方扭结在一处,身量若是占优,往往难见劣势。就算自己从未试过这种较量,但揣度起来,总是比从前惨败过的较量更有把握。

  围观的人,不乏有人看出了孙禄的盘算,当下嘘声不断。孙禄绷住面孔,强装未觉,龙鸿飞的姿态也与他几同一致。

  倘若傅征不肯答应,这里的盘算就落了空,两人各有各的忐忑,不想才只过了数息,崔逸就发出一声嗤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关旁人什么干系?要摔角就摔角,我难道还怕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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