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84章

  

  “你几时来过此地的?”

  李宸睿槽牙紧咬,目光狠戾,傅征犹自朗笑了一阵,过了良久才接声:“阁下当日能在我家山庄安插奸细,难道我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宸睿眉头紧蹙,已然自“奸细”二字之中发想出许多。他最傲视于人的,即是不拘一格的用人手段,但凡是于他有过一谏之缘,他都愿意将其人收作门客,在府中以上等规格招待。多年下来,他借此法笼络了不少奇人异士,能在许多事上得到常人想象不到的便利,但这世上的事,总非能尽如他所想,有了便捷通路,也就意味着门户大开,鱼龙混杂。

  这一时之间,他实然思索不出是谁走漏了消息,同傅征道破了所布陷阱的关键所在。

  为了修成这道机关,他已有有将近一旬的时间未能好好入睡,怕的就是被府内底细不清的江湖人透知外界。

  奈何千般顾虑,偏是按着最坏的预想,被傅征轻松撞破,他忍抑不下这份屈辱,但稍见眼中酝火,即又克制地收敛回来,除了正与他相对的傅征,随在傅征身后的一众人,皆未发觉李宸睿的神色变化。

  “将此人的名讳说与殿下也无妨,他在府上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向替殿下包办的,都是些摆不上台面的行当,从前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自知丧尽天良,有心悔过,主动投来我的手下,据他所言,当初灭门之时,正是你指派他来搜寻我的下落,他敷衍多次,终究惹了你的不快,多时摇尾乞怜,经营得尤其凄惨,如今借了我做栖身,必会好好抬赏于他,决不会似他从前的主子一样,将一个极有能耐的奇士,折弄成了处处讨嫌的奴才。”

  话至一半,李宸睿业已猜到了傅征所说之人,在他看来,那人除了一手易容手法难得,其余无非油头滑脑,根本倚靠不住。

  他实想不到,这样一个自己顶着湛安王府的威势都使不动全力的人,如何会对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人死心塌地,哪怕傅征已是鳞池化龙,在他看来,若不晓得经营身份的手段,与朝廷乃至皇家搭上牵线,任有一身再高的武艺,也超不出是个只能暂时逞逞风头的贼寇。

  猜出自己是被一个不受注目的小角色出卖,李宸睿反倒更比先前多了镇定,视线再与对面之人相交,越发寻回了登朝时的雍容气度,“事情既已败露,辩解得多了,只会惹得傅庄主更加不快。你适才就能将我杀了,既然放过了我,势必有想令我答应的条件,不论是什么,我现下都拒绝不得,你原本是何来意,眼下不妨直说,省得一番扭捏,教你我都难堪。”

  未及傅征开言,却有一人抢声先道:“世子殿下,这么多年来倚着湛安王府,你想来威风惯了,从不将我等这类不入流的闲杂放在眼中,言语之间,俱是自己未能察觉的傲慢。你以为……你这一番做派,能维持到几时?”

  李宸睿索性闭了腔,冷着脸别过头,全看不出想要理睬此人的意图。

  眼看众人各皆按捺不住,将要效仿此人,傅征凛然正色:“世子殿下,非是我存意要逼你,眼下贵府之中,再无能够奈何得了傅某的布置。方才这位王兄说的,实无任何疏错,还望世子殿下谨记于心,切莫自视过高,弄错了你我之间的位分——”

  李宸睿本来无可忍耐,心想自己就算武力再如何不敌,关涉身份一事,既是皇亲,怎么也不该屈居这一众乡野人物之下,他正待啐唾出声,眼前陡然失了傅征身影,再移神时,已是腰背受制,浑身刺痛,被人控扼的腕关,仿佛有一条不安分的细蛇挤入血脉,先时自小臂数处激起微澜,不一时又将热辣辣的刺痛传遍周身,似已将他投入了一道炼炉之中,要在数刻之间,将全身焚烧殆尽。

  李宸睿敢说自己享受过无数佳肴,观览过数不尽的珍宝,但遭罪的事,却是连一桩都难称有经历。虽然他并不如何受父亲疼爱,但家中也没有哪个敢迫着他受苦。勾心斗角,争宠争胜的事,他不乏经验,但论及忍受实实在在的皮肉之痛,便是仅有刹那,也足以令他辛苦难当。

  他无视一众人脸上的讥讽与轻蔑,就此双膝落跪,口吻虔诚:“傅庄主今非昔比,是……鄙人筹划不周,损了傅庄主的兴致,鄙人自知做错甚多,但人生在世,尚有遗憾未圆,傅庄主合该——”

  “合该什么?”傅征寒声继起,眉间闪过一线冷黯,“合该教你继续身居高位,任情迫害我等?”

  话音固然冷,李宸睿却能感到,周身上下的灼热正在不断驱退。到了这时,他才有余出的神思用来分析傅征所使的武功。按理说,要起到灌入血脉的效用,往往必须借助毒粉毒气之流,方能应使得悄无声息,但自适才的感触来断,种种苦痛,来源除了被扼住的手腕以外,的确再寻不出其他源头。

  李宸睿愈想愈觉诧异,但看傅征阴翳不退的面色,显见不是继续品鉴对方武功的上好时机。

  “傅庄主,”口吻之中不自觉的转换,已然不能为李宸睿所控持,“鄙人驽钝,眼下总算领会了,傅庄主此来,是想让我替众位出面,向陛下求个安置,要求朝廷与傅庄主的所领互不触犯。”

  见傅征眼光沉蕴,虽未开口附和,但眼中也难寻反驳之意,李宸睿只觉在情理之中,他其实早前就猜到,傅征的想法一定与诸人不同,究竟是哪种不同,他虽说不上有何实据,但隐隐能够猜到,至尊之位也好,武林魁首也罢,都非傅征的期望所在。这人想要的东西,或许是谁也也料想不出的简单干脆,但偏是这份简单干脆,处处都点在朝廷所忌惮的要害。

  试问就算不起兵自立,任由一个凌驾于朝堂所有势力之上的武林组织,等同于榻下饲虎,任谁也无法安枕。

  傅征越是强调自己别无所求,在李宸睿眼中,即越是显露其野心不可以常情测度,尽管说出了口,李宸睿心中犹是忐忑难禁,生怕说错一句,惹得傅征怒意窜登,狠下杀手。

  好在傅征的反应只是淡然一笑,倒似真正为李宸睿的所言感到欢欣似的,朗声即道:“你既领会了我的意思,那日后还待仰仗阁下,替傅某于朝廷周旋。”

  从生擒此人向朝廷邀功,此时竟变做了为此人所驱使,李宸睿心思一转,颇觉得傅征的话尚有许多疑点,忍不住催问:“傅庄主当真要思量清楚,我虽贵为世子,但至今在朝中人微言轻,驱使我替阁下周旋,只怕不仅不会遂你之愿,还可能引起圣上发怒,降罪于我湛安王府,我这般说法,并非单单是为自家安危着想,倘若此事不成,傅庄主手下的诸多俊杰,万一遭受连累,再次引起朝廷追缴,只怕……”

  陈经等了良久,此刻犹未解去惶惑,尚在逐字逐句琢磨话中的意思,忽而瞥得傅征的一个眼神,稍定了定心,便即迎上前道:“世子殿下,能否容我说两句?”

  此时越是有人对自己客气,李宸睿便越是觉得,这种客气实不能未自己担待得起,他急急抬手做了示意,陈经便不再收抑声量:“依陈某愚见,傅庄主所请,已是诸多让步之后,最看顾朝廷体面的抉择,世子一旦入朝,替傅庄主道明了意愿,朝廷便能终于省得抽调兵力,耽误北庭的防卫,世子陈言之时,大可以揪中北庭为关键,向天子言明,倘若一意如前番所举,只会造成内外受敌,兵穷粮困,我等也愿同朝廷做个盟契,若按照我等之愿,稍松武禁,让天下向往武学之人自设擂台,专注比武,日后但若朝廷有求,我等愿聚结而往,为我朝兵马抵挡于阵前,与朝廷同心齐力,绝不与朝廷为敌。”

  其实多少年来,陈经都盼着有这样一日,但真正面临一个要听他陈说空想的人,口舌却仿佛遭了冰冻,总有几处僵涩,无法打透疏通。

  这一番陈讲,在他想来,确有许多措辞远难称得上满意,但他回首去打量傅征的神情,只能看到赞许和欣赏,看不出任何含有不满的意味。

  李宸睿再三沉吟,众人顺着傅征的视线,尤其关注其人的一举一动,见他扶头拄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一再反复后,终于止住了动作,朗声接道:“我晓得你们的意思,也颇想助天下武人一臂之力,可此事,仅有我一人出面还远远不够——”

  话至一半,忽有一个极清朗的声音,自堂厅角落内远远溢出:“若再加上我一个,宸睿叔觉得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