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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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度量起来,赵容这时的反应,俨然如见了救世的佛祖一般。

  聂堇实然猜想不到,自己这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如何能引得赵容这厢寄予厚望。

  如今自己的名讳既被赵容知晓,就说明傅征与赵容之间的关系已非从前,傅征再不会像过去那样,为着一份寻不到着落的醋意,与赵容冷脸相向。

  若非傅征将同自己交手之时的情形说给赵容,赵容绝不可能有眼前这番表现。

  从前他以为赵容仪态出尘,身在风月,但心念秉正,毕生图求都是为了给世间可怜人一处避居之所,但真正待他奔走了一段时日,他便感到这样的设想实然天真得有些可笑。

  这一时间,他面上几分惨然,俱投在赵容眼中,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生人,至此也难免激生不忍。

  赵容自知适才的反应太过着急,很快又将激动敛束,温声询道:“没有我的命令,这里不会有人再过来,照顾有不周之处,聂公子但说无妨。”

  若非遇上赵容,前一日的狼狈,聂堇尚还不知要于何处安顿,尽管心有狐疑,他也情知不该失了感激的礼数。

  他微微颔首,想要扯出一抹笑容,但因着惨白的面色,越是牵高嘴角,便越显得敷衍勉强。

  赵容见得此状,面上更添不忍,“聂公子如何着忙,也不该漏忘养生之道。”

  赵容这一时的所言,尽管作了收束,多少仍带有斥责的意味,聂堇抿了抿唇,眼中并不见分毫抗拒。但他到底无法坦然应声,过了良久,方才淡声开口:“有劳赵阁主收待,聂堇感激不尽。在下今日尚有一件极要紧的事,草草拜别,还望赵阁主海涵。”

  说时,聂堇已经眼望窗外,就要起身离榻,但甫将膝弯抻直,便觉身子沉重莫名,一步尚且未迈,竟猝然为恍惚所摄,若非赵容搀得及时,他几乎已要倒仰过去,尚不知要遭遇何等的狼狈。

  “我既未赶人,聂公子又何必急着要走?”

  聂堇长汲一气,本已做足了蓄力起身的准备,但念头一转,又坐实回塌上:“我有一事,想同赵阁主求个明白。”

  赵容眼廓微张,眉尾高提,按理说,阁中的伶人多经他点拨,控制神态的法子,在他使来并不算难,落在这时,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分惊讶,偏生在聂堇眼前展露无遗。

  聂堇无意计较这份惊讶起因为何,当下自顾自地道:“我听说,那位名唤齐钊的谋士,早先……是由赵阁主引荐给傅征的?”

  聂堇并未将声调刻意放冷,赵容却陡觉身前侵来了一片如有实质的寒意,当下不禁讪讪,“聂公子这般问,难不成是怀疑……此人对傅公子,兴许有不轨之心?”

  落得半晌默然,赵容忍不住疑心,许是自己猜错了,当年窥破的纠葛,究竟经不住岁月磋磨,只成了傅征一人的执念,因而每回同自己约见,都暗怀愁绪,屡疏难解,但看眼下聂堇的迟疑,倒也并非像是对傅征毫不在意,毋宁说,在意得过分露骨,所对着的,恰又是一个根本对傅征造不成威胁的小角色。

  他本来想付之一笑,可掠眼一窥,竟自聂堇眼中瞥见了一隅落寞。他掠得匆忙,猜测这份落寞或许攒积已久,因而稍稍掠得一眼,已如此的触目惊心。

  以他对聂堇的了解,主动开口宽慰,除了矫情之外,再无其他效用,用傅征的话说,聂堇最乐得做的,即是硬挺苦功,哪怕明知笨拙,也愿日日苦凿,直凿到铁杵成针,滴水石穿。

  对于这样的人,赵容心中总是欣赏为上。

  行百里者半九十,三心二意乃至一事无成的人,这世上数不胜数,就他手下的妓子之中,即有不少本事还未学得,便急于做了傍枝,再不想遭一分苦罪的,他固不敢说跟着自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但至少自立根生,但若学得大成,令起一处分夺他的生意,他都乐得成全。

  将一技习到极致,往往都要以痴劲作引,未得出头的日子,难免遭人嘲笑,他虽并不清楚聂堇如何规划自己的前程,但既知道如今连傅征都非聂堇的对手,便丝毫不怀疑,聂堇若有心逐名,成就决计不会在傅征之下。

  真等到了那时,他再想拜托聂堇奔走一程,只怕与妄想无异——

  惊觉自己的迟钝,赵容险些引拳在胸口重重一捶,察觉聂堇投来目光,他便再不做任何压抑,扬声即道:“不论聂公子如何考量,今次有此一遇,赵某待公子……姑且有一份救命之恩,赵某实然不想携恩求偿,但赵某相求之事,除了聂公子这样本领非凡的高手,当世再无第二人能助赵某达成,公子倘若应下,日后赵某愿为奴为仆,任由公子指派。”

  说着,赵容竟已屈折上身,眼看就要落跪,聂堇慌不迭将人扯住,颤声疑道:“赵阁主何至如此?”

  聂堇将一开口,赵容业已难耐喜色,“公子这是应下了?”

  聂堇扯动了一下嘴角,难掩面上僵硬,赵容只怕聂堇即刻改了主意,催声抢道:“我想要聂公子……替我寻一个人,聂公子若是不便将他带来,杀了他也无妨。”

  花钱买凶的事,聂堇近年渐渐听得多了,不觉如何稀奇。可是一贯气质淡薄的赵容,竟有这样的寻求,确是令他诧异非常,“究竟是何人?”

  按说赵容既与傅征频繁往来,并非不能借着傅征之手杀人,伺到偶遇自己才说出此请,若非这人与自己有一定关联,聂堇再想不到还有旁的解释可作。

  “那人……害我娘染了重病,我娘于他并无奢求,只期望他能多予些银两,安安顺顺地将我抚养成人,谁知那人生在富贵,只会仗借富贵欺压于人,为了瞒着自己一身见不得光的隐疾,一意要置我娘于死地……”

  自始至终,赵容都只以“那人”相称,聂堇知晓,这必是恨得刻骨,只是说出此人的名讳,都觉得污嘴。

  但随即,赵容说出了这人的身份,聂堇本来心绪镇定,听得“那人”即是现今的湛安王之后,便不由得顿陷呆然。

  傅家之陨,即是湛安王府的手笔,这世上与之有深仇大恨的,竟在不知觉处多了一个赵容。以傅征如今的考量,是要借着湛安王府的影响,恢复民间斗武过去的声势,聂堇不敢说这样的盘算是否万无一失,但是绕开湛安王府,确无第二家与江湖人往来频繁的宗王勋贵。

  迟疑少顷,赵容已然看出了聂堇的为难,他微挑唇角,歉然一笑:“就算杀了他,我娘所受的苦处,他也难及十中之一,我不清楚傅征的谋划,但也知道,要处置这人,并不急在这一时,倘若聂公子不便下手,只消将这样东西……想办法掺进他的吃食,届时不论他是否入口,我都当作大功已成,这样如何?”

  赵容的条件,换了任何一人,都极具诱惑。聂堇自始不为所动,“你既不惜一切都想要他受罪,为何不早早差人前往,非要俟到今日?”

  回以聂堇的,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但转眼,赵容又将牙关咬得极狠,从齿缝间挤出寒声:“你既说了,我想的是要他受罪,仅让他死于非命,绝难抵我心头之恨,我要看着他满院金玉焚为齑粉,要他妻离子散,顶着重疾露宿街头……不齐齐将这些奉还于他,我这多少年来的蛰伏,岂非日日都成了笑话?”

  这样怨毒的口吻,聂堇实是头一遭听闻。如此深重的怨恨,怎样隐藏于一副开朗豁达的表象之下,聂堇只琢磨了刹那,便已感到彻骨冰寒。滞得一阵,他又忽而想到另一处令他惊心的关键,“你与傅征往来……莫不然,都是为了——”

  不待聂堇道尽话音,赵容随即笑得狂肆,“聂公子,你行走于这世上,试问有哪个人,你与他结交,全无一分目的?哪怕只是欣赏其人,你又何尝不是想要仿拟其状,遭其浸染,以好掩饰自己的本来形相?我同傅征往来,本就止于相互利用,他想借我打听江湖内外大小门楣的隐秘,我则想借他之力,将与湛安王府有勾连的势力一并毁去,如今他既是毁诺在先,我又何必为他辛苦迂回,反正到头来,他所图求之事,无非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孰优孰劣,根本不是我所在意的评断。”

  原来自己竟是彻底看错了这个人——

  聂堇微张着唇,自从离开饮剑山庄之后,他便抑惯了面上喜怒,不想教人窥破自己的真实思虑,可这一时太过惊愕,便是积聚而成的本能,也在这一晌丢卸殆尽。

  他正自舌齿僵结,赵容即刻又催出寒声:“聂公子若是实在不愿相帮,我便只好请求他人,想来瞿歆兄满腹不平,尽管交情不深,未见得不想助赵某达成所愿。”

  聂堇尚且不知,当日那份机缘,瞿歆至今收用得如何,此言的确点中了他的关切,“你既执意相托,我今日便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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