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91章

  

  蝉鸣仿佛擂鼓一般,一刻高亢过一刻。

  原本十分开阔的院落,因为不断涌入的人潮,不一时已显得逼仄非常,加上不断迭起的争嚷,越发衬得场面混乱压抑,有不少人已萌生了退走之意。

  主持场面的傅征,迟迟不见现身。一人耐不住怒火,催得尖锐的声量,不一时已盖过了场中的一大片人:“姓傅的,你口口声声说,会同朝廷协商,给我们一个安定的所在,如今一耗再耗,尊敬你的,说你是两头为难,经营不来,看透了的,哪个不知道你是另有图谋,把弟兄们当傻子哄骗,今日你若还想拖延,不能速速给我们众人一个交代,休怪我不念及你从前的功劳,将你与曾经的五大门派视为一类人物!”

  附和这人的声音,话音甫落,便有层涛一般的声嚷卷覆其上。

  守在堂厅外的刘管家,强撑了半个时辰,面上愈发为煞白侵占。他仅存不多的倚仗,即是傅征还在屋内,可看眼下的情势,他颇担心,傅征或许趁着众人喧嚷,寻一处密道,甚至直接纵身翻墙,以极轻盈的身法,自院中脱逃,从此隐姓埋名,视一院新募的仆从为无物。

  他知道这样的猜疑实在有荒谬之嫌,其实只要稍稍伸颈一望,他既能看到傅征背对着他,盘膝于锦毯上打坐的情形。

  傅征越是无惧无畏,便越是教自己心神不宁。近数日来,他真正挨近傅征的机会,实则不出一二,可只消稍瞥一眼,即能看出傅征心绪之低落。

  他最担心的,实是傅征一如眼前这般,就算被这激动难扼的一众人踩成了肉泥,也混似没有知觉一般,但凡能有想要反抗的意志,他绝不会似眼前这般提心吊胆。

  倘若有心思招架,傅征哪怕抵抗不了太多人,也总有办法体体面面脱离眼下,就算顾不得自己,只要保全主人家的体面,代由他来受罪,原本也是他身为下仆的担当。

  眼看一语相激过后,蠢动的眼神再不仅仅流转于一二人之间,众人搡得搡,扯得扯,虽如一盘散沙,但强聚在一处,也渐渐增出了朝堂厅正门围拢的威势。

  刘管家长长汲进了一口气,虚挺着胆子,将身往厅门正中一横。

  这些人原本看着院中人员疏落,想是傅征安置不善,导致离心者纷纷前往他处,再有留下来的,皆是些在旁家做了多年长工,如今无处安身的老迈奴婢,这样的人,最是随风善倚,却未想到,到了如此一边倒的关头,竟还能够领起护主的胆量。

  但纵使惊讶,也不足以拖慢这一众人的脚步——

  “姓傅的,原本大家都信你,相信我等的大愿,唯有借你的门路才能得成,如今遭了拖欠,原也并非想扯开脸面,将你我都逼向绝处,但你既变了心思,不再将我们放在眼中,我等便也不再有必要受你驱使,你无心做的经营,由我们自行奔走便是!”

  “正是,我们敬佩你,敬佩的最是你的本领,你既有心巴结朝廷里的人,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地拖延时辰?你不愿给个敲定了的说法,我们只得当你是有心糊弄,不想教我等弄明真相,你既不愿说,便休怪我们无礼,总有法子教你没办法遮遮掩掩,弟兄们,你们说……是也不是!”

  两人先后启腔,人群当中,小声应和者有之,大声狂笑者有之,仿佛这一程的说来,根本不是某家将兴的武家重地的宅邸,而是跑到了一家极热闹的戏园,即将搬演最卖座的戏折。

  便是只管顾理自己手中家当的扫院杂役,尽管都是傅征万中挑一的淡然个性,见得此状,也难禁面生薄怒,对这一众人的目无规矩难压怨愤。

  没有傅征的号令,他们都不能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瞧着这一众心浮气躁的武人,争相涌挤过门廊,俨若一群集结捕猎的野兽。

  眼看即将被吞食,傅征猛将身形一旋,看似单薄的门板背后,乍然飞射出数道冷箭,傅征手未执弓,只牵得一根极细弱的长线,按说只能触发机关,这时极轻巧地侧拽线身,竟使得箭矢的锋锐恰好挨着最前排三名进袭者的额顶掠过,箭锋携掠的铮鸣声响,随着被削起的发丝悠然飘落。

  一时间,堂中内外近千余人,几乎都遭了扼喉一般,瞬时都屏了息,院内院外,都被弥散开来的阒寂一并覆没。

  初来时胸有成竹的几人,此时都站在离门廊之中,入院之前的轻屑,不约而同地,俨然皆被惶惑取代。

  一人腿下发着颤,眼看同伴都眼现惧色,只得勉力撑展眉目,扬声为自己壮胆:“好你个傅征,早就知道亏心,埋了布置,便等着在这里暗算我们,我们……岂会就这样怕了你,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今日尽管都使出来,待到你黔驴技穷,有多少盘算,往后也都成了笑柄,莫要以为,仅凭这里的一道机关,就能让你躲藏一辈子。”

  傅征深蹙着眉目,闻听此言,却似颇忍俊不禁,嘴角斜挑起一侧,明是玩味的神态,可对面不论哪个,皆都看不出一丝喜色,“诸位不请此来,一心要给傅某一个难堪也罢,亦或是受了谁的唆使,以为扳倒傅某就能替自身谋个锦绣前程也好,傅某都无精力追究,金鸾大会举办在即,诸位若不愿捧场,傅某自不会强求,可若是胆量甚大,偏想扰得傅某得不痛快,不妨都在今日放手过来,既能为自己图个干脆,也能为傅某图个清心。”

  饶是情绪不佳,对着无礼闯入的一众人,傅征的语调犹自不紧不慢。哪怕这些武客为数众多,乌压压地堆了满院,在他眼中,也好似只是一群蝼蚁,不消怎么着力,就能在顷刻间碾为齑粉。

  这份狂傲,并不显露得如何张扬,但到得这一日,凡是与傅征触上视线的,已然都得了领教。

  可良久鸦雀无声,总还有按捺不住,愤愤啐出声来:“姓傅的,你固是有法子吓人,可是做的孽多了,总不能教所有人都装瞎,这些日子,有多少弟兄,不明不白就失了踪影,你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便是你能像当日在断骓岭时那样,拿得出炸翻这整院的火|药,我等也不惧殒命在此……”

  这人声量虽大,但若听得细致,即能听出声调中的抖颤。

  这一处抖颤,恰如疫病一般,数息之间已传遍了周近,原本仗着人多而动作放肆的一众人,此时面上大多都添了惶恐之色。

  傅征敛去面上惨淡,扯断手中细线,将手负于身后,扬手招来一名小厮,众人原看着这名小厮体格单薄,但要开口必会露怯,未想甫一出声,这人的声量竟盖过了场中所有人,仿佛在喉腔之中置了一面金锣,响亮且尖锐,有人经受不住,甚至张起手来,试图阻挡声音入耳,这人恰似受了挑衅一般,更加不作收束。

  傅征托这名小厮转告的,是要在场诸人循次做个清点,究竟有多少人失踪,失踪于何时何地,一并记录下来,才有可能寻迹搜索。

  看出傅征神态凝重,对各人的下落显足了关切,众人也都不由淡了来时兴师问罪的狠色,转为低头细语,勾连线索。

  各家眼下的居址,大都在津州城郊,以地点为线索,几乎要将整个津州环围一圈,按此搜寻起来,稍稍估算,已知要耗费的光景绝非掰着指头就能数得过来,且按着举办金鸾大会的日程,许多人贸贸然出没于津州城郊,不仅会分走金鸾大会的焦点,还可能引起城防驻军的戒备,一旦起了冲突,此前所定的安排,即刻已成泡影。

  议论了近半个时辰,门廊里外的人原还能持住轻声细语,但自从有一角争嚷起来,其余人便很快受了浸染,越是想要拟定一个主意的,越是同周遭的人争得面红耳赤。

  于此期间,傅征似是怔然出神,想入非非,根本无心对众人争吵的话详作分辨,但一等有一人全无拘束地掀高声量,他即以一声厉喝打断:“诸位既然想通了不是傅某下的手,今日……便就请回罢——”

  如此落得一个无头无尾,不仅不合众人的期许,亦不合傅征一贯的做派。望眼看去,大多数人眼中,都是惊疑与遗憾交杂,一来不满傅征高拿轻放,二来不满领在前排的几人举动畏缩,根本显不出举众前来的气魄。

  众人逡巡不前,皆盼着有一个人先行启声,替众人作个表率,但天色将黯,各人面上觑得的,近乎只有如出一辙的忐忑,一道再寻常不过的门槛,这时俨然成了深沟陡崖,非有神通在身,便不能驱身越过。

  有人正忍不住摇头叹气,院墙角落里,终有一人摇颤不定地挤出人众,强捱着踉跄,朝傅征步近,他似是许久不曾饮水,嗓音异常嘶哑:“要寻那阴狠贼人,有一个法子,再简单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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