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出辕门>第81章

  沈菡池醒来已是三天后的事了。他睁开眼睛,感受到温热而绵长的呼吸打在他的耳尖上,略微偏过头去看,云殊归的睡脸直直撞入他的眼帘。

  他眼底一片乌青,怕是几日来都在守着他。沈菡池的指尖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颊,接着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个轻若鸿毛的吻。

  听到动静的云殊归睁开了眼睛,沈菡池傻兮兮地对着他笑。沈菡池微微一动,才发现惯用的右手疼痛不堪,像是骨头寸寸碎裂了一样,正被两块木板夹固定着。云殊归按住他,说道:“不要乱动,鬼医先生说你这手要静养数月,不然怕是要废的。”

  沈菡池疼得龇牙咧嘴:“我靠,老头儿教我的这招剑式真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

  云殊归道:“你这条手还有救已是万幸了。”

  沈菡池沉默下来,用左手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也不知你我二人是犯了什么太岁,我受伤完你受伤,你痊愈了我还伤。”

  云殊归垂下眼帘,静静看着沈菡池的手,掩去眸里的痛惜。沈菡池不需要他的同情,也不需要他的阻拦。他们二人都各自有理想,无需多言——但他果然还是心痛的。

  沉默半晌后,云殊归抬起头,收起了不自然的表情,微笑道:“事情会变好的……龙椅已经换了人坐了,登基典礼上新皇替沈琼将军、孙屏将军、顾退之将军平反了,也紧急向贪狼城拨了军款……”

  他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沈菡池听得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他这一昏死,外面的世界改天换地。

  好在一切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他还没来得及感慨,突然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脸上露出窘迫之色,云殊归一拍自己的脑门,站起身来笑道:“看我,忘了。稍等片刻,我去给你拿粥来。”

  沈菡池砸吧砸吧嘴,委屈巴巴道:“殊归,我想吃烤乳猪。”

  云殊归自然知道他不过是借机撒娇,但他乐得配合沈菡池,温声道:“你还带着伤,不可吃这些油腻的。听话,这一个月先忍忍。”

  沈菡池苦了脸:“一个月?”

  他抬起手拉住云殊归的衣摆,云殊归又坐回去,凑近他的耳边说道:“乖一点……我会给你奖励的。”

  这三个字钻进他的耳朵里,沈菡池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整张脸瞬间爆红,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捂着自己的耳朵,盯着云殊归看,半晌后憋出一句话来:“……你学坏了。”

  “嗯?没有啊。”

  云殊归依然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一双黑眸纯良地看着他,轻笑一声。沈菡池“嗖”一下躺回床上,左右拉起被子盖到了自己脸上。

  他听到云殊归离开片刻,又折返了回来,米粥的香气熏得他更加饥肠辘辘,也顾不上闹脾气,钻出被子坐起来,双眼灼灼地看着云殊归:“殊归你看我一只手……”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注意到云殊归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是前线出事了?不应该啊,阿尔图应该比他伤的重才对。

  沈菡池听到自己的心脏沉重地在胸膛里鼓动着。他心里正胡乱猜测着,云殊归缓缓开口道:“吃饭前……还是先告诉你吧。”

  沈菡池心里一紧,下一刻听到一句——

  “祝清平……”

  “……他跟谢长涯同归于尽了。”

  这场战役后,祝潜虚心力交瘁,卧病床榻。甄秀不得不撑起全局,忙前忙后料理了众人的后事。祝潜虚今日早上终于能下床了,心里想着徒弟的友人,便给军营这边递了口信。他背着祝清平的骨灰坛,跟幸存下来的白峰观弟子们一同启程离开贪狼城了。

  沈菡池嘴唇翕动着,半天也说不出话。

  “……老天不是只要善人,不收贱人的吗?”

  云殊归想要安慰他,但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好,最后只是无声地坐在那里,握住了沈菡池的手。

  “……我饿了。”许久后,沈菡池说出这么一句话。云殊归便端起粥碗,一勺一勺喂着他。

  啪嗒。

  沈菡池苦笑道:“殊归,这粥……好咸啊。”

  “嗯……是我的错。”

  啪嗒。

  啪嗒。

  他泪流满面,把头埋进云殊归的胸膛,终于呜咽着哭出了声。云殊归的手臂搂住他的肩,轻轻地为他顺着气。

  沈菡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大声地哭着。云殊归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搂着他,任凭对方的眼泪彻底浸湿了他的衣襟。

  他们两人都失去了无数亲友,因此云殊归心里最清楚此时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用处。“节哀顺变”啊“不要难过”啊类似的话语,他在此刻根本无法说出口。

  等沈菡池的哭声逐渐小下去后,云殊归才像怕吓到他一样轻声说道:“祝前辈带给你一句话……他说,记得来白峰观看他。”

  这个他是谁,没有说清楚。

  沈菡池缓慢地点了点头,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

  ……

  这之后,寒冬中弹尽粮绝,羌人的攻势衰弱不少,给了沈菡池养伤的机会。全国各地终于紧张忙碌地运送着物资过来,沈家军乘胜追击,将羌军打退了百里。

  但很快春天又来临,羌人王都也开始重新接通了运送辎重的通道。羌人铁骑兵的威名自然不是吹出来的,反扑一波后,又让贪狼城损失了不少兵将。

  而一个夜里,阮崎星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摔倒,昏迷了过去。谢长涯一事解决后,沈菡池曾经让他回家去,但被阮崎星冷嘲热讽地拒绝了,他只好不再提。

  但这么久以来,沈菡池一直记得阮心秋说过的话,向来没有给阮崎星安排太多工作。半月以前,阮崎星突然开始疏远他,他旁敲侧击过几次却被姬隋结结巴巴地拦了下来,于是他也没有多想,暂时放下了这一茬。

  沈菡池背着臭着脸的鬼医冲进他的营帐时,姬隋跟云殊归已经在阮崎星的床前了。他们三个人作为贪狼城里的军师,彼此之间惺惺相惜,关系倒是一直不错。

  阮崎星脸色惨白,看着非常吓人。他一向嘴巴说话不好听,又总是装出大人的样子,此时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比同龄人竟然还要稚嫩几分……像是随时都要死去一般。沈菡池慌得不得了,把鬼医推到他的床前:“前辈,快看看怎么回事?!”

  “别推我啊你,我年纪这么大了……”鬼医嘟囔着搭上阮崎星的脉,脸色突然一变,蹙着眉头,又把了许久的脉。

  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手摸上阮崎星的胸膛,仔细地感受着他的心率,嘀咕着:“这……这……不可能啊?”

  “他怎么了?!”沈菡池逼问道。

  鬼医撤开手,叹道:“心力衰竭,无力回天了。”

  他这句话如当头一棒,沈菡池向后一步,若不是姬隋扶了他一把,他险些跌坐在地。

  “……怎么会这样?”沈菡池喃喃道,双手扶着自己的头,“是我让他太劳累了吗?”

  阮崎星不过是个少年啊。

  鬼医道:“他这是胎里的病,早该先天夭折了。奇怪,我听声音似乎他的心脏比一般人要小,他靠这心脉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姬隋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摇摇欲坠。室内陷入无言,突然间阮崎星动了动,抬起了手。

  “……喂,沈菡池。”

  少年虚弱地喊出了沈菡池的名字,沈菡池从地上跳起来,扑到他的床前,握住了他的手。

  云殊归拉了姬隋一下,姬隋猛然回过头去看向他,云殊归只是将食指贴在了自己的唇上,苦笑着摇摇头。他们二人眼神对上,瞬间达成一致,一左一右架着鬼医悄悄地离开了帐篷,把空间留给了沈菡池与阮崎星。

  阮崎星看不清沈菡池的脸,双眼涣散地望着上方黑压压的一团。他想这应该是沈菡池的头,自顾自地说道:“……我一直都有这个心脏不好的病,你不要自作多情。”

  “……嗯。”

  阮崎星听到这一声好像带了哭腔,他嫌弃道:“你见了这么多死亡,怎么还哭?”

  “……嗯。”

  “我……其实早就……应该死了。所以……不是你……不去想东西我……我也会死的……”

  沈菡池握着他的手的力气倏然加大,声音拔高:“你不会死的,你还很年轻,你绝对不会死的!鬼医,有鬼医在——”

  他像是要抓救命稻草一样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营帐里空了。

  阮崎星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都有准备,你怎么反而受不了?有形之物……终会消亡。”

  “我不接受……我绝对不接受……”

  “好了。听我说……”阮崎星打断他的喃喃,咳嗽一声,似乎变得更加虚弱。他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沈菡池立刻闭了嘴,眼前被泪水模糊,无言地看着他。

  “师父从前……曾说……士为知己者死……我不懂……”阮崎星断断续续道,“我现在……还是不懂……但是……我愿意、我愿意一直帮你,一直帮你……”

  “我知道……崎星,我知道。”沈菡池的眼泪砸碎在阮崎星的脸上。

  为什么上天总是要带走不该带走的人呢。

  他还这么年轻,他们还这么年轻啊……

  沈菡池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全神贯注听着阮崎星的话。少年从鼻腔里笑了一声,继续道:“我……有一点……喜欢你的。”阮崎星喃喃道,“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不,如果我……早一点出生的话……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他这句话像是一枚重磅炸弹,沈菡池一下子傻了,但瞬间,他便再次握紧了阮崎星的手。

  “君生我未生……”阮崎星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说来生……我会有个……健康点的身体么……?”

  沈菡池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上扬,但说出的话越来越像哭一般:“会有的,我知道的。”

  话音落下,阮崎星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手从沈菡池的手中滑落,溘然长逝。

  姬隋站在营帐外,愣愣地望着天空,远远一枚星子划落天际,隐入地平线。突然间他听到里面爆发出一声恸哭,于是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阮崎星:我只是杀青回连山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