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南烟斋笔录小说:一曲三笙>第11章   番外一

  一

  戴晚清十岁之前的日子,只有“昏暗”二字可以形容。

  那时戴晚清还没有名字,她早已不记得自己亲生父母是谁了,从她记事开始,她就被牙婆拐走流落异乡。因着她心思巧胆子大,头次被卖进勾栏没几日竟逃了出来。人牙子古婆婆见得了银钱又捞回了人,好不痛快,便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阿沅”,哄骗着她做起了这诈欺生意。

  古婆婆先用好价钱把阿沅卖进勾栏,再去接应让阿沅偷溜回来。

  这样做生意自然不长久,古婆婆带着阿沅隔几个月就换地方继续做骗人勾当。勾栏那种地方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并非每次逃跑都能那么顺利,在里头做不好事挨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其中艰辛不可言喻。阿沅小小年纪便学会了看人眼色、装巧卖乖。

  二人辗转到恒城时,阿沅已经过了三年这样的日子。

  刚刚落脚恒城,古婆婆听说茶商许家小姐要挑丫环,便带着路上拐来的几个小姑娘上门让许家小姐相看。阿沅自然也在其中,但她不过是凑个人数罢了,顺便替古婆婆看着那些小姑娘,防着她们逃走。

  那时阿沅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古婆婆的摇钱树,古婆婆自然不准她被任何人家选中。所以古婆婆特意将阿沅扮作明艳机敏的模样,这样的容貌并非大户人家会喜欢的。

  茶商许家是江南大户,在前朝也算是皇商,但许大小姐也是在恒城出了名的跋扈,打死丫环小厮是常有的事,所以恒城没几个人牙子想做这沾人命的生意。只有初来乍到的古婆婆带着人去了,只可惜许小姐对古婆婆带来的小姑娘挑挑拣拣,十分不满意。那些小姑娘也是低垂着头,谁也不愿意被选中。

  就在管家领着古婆婆一行准备离开时,阿沅鼓起勇气,冲到人前跪在地上,哀求许小姐道:“小姐,我愿意服侍您,求您收留我。”

  不想再被卖到勾栏了,她已经受够这种日子了。

  大约是阿沅这三年的乖顺让古婆婆放松了警惕,她完全没想到阿沅会在这时候背叛自己。古婆婆面色难掩愤怒,呵斥道:“你这臭丫头说什么呢!”

  古婆婆怒不可遏,一脚踹倒阿沅。阿沅疼痛难忍,却坚持爬起来继续跪着不停地磕头:“我想要服侍小姐!我想要服侍小姐!”

  阿沅的额头磕出了猩红痕迹,看得许小姐倒是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跪倒在地的阿沅。

  古婆婆见摇钱树要跑,气急败坏地喊道:“你算什么贱东西,也妄想服侍许小姐?”说着拽起阿沅的衣领就要拖着人走,阿沅被拽倒在地上,不停挣扎,满手都是血。

  “慢着。”许小姐见阿沅又挨了好几下打,才慢悠悠地出声,“古婆婆,人可都是你带来的,你觉得她没资格服侍我,还把人往我跟前带?”

  向来狡诈的古婆婆竟一时无话。

  就这样,阿沅终于摆脱了古婆婆,留在了许府,可她昏暗的日子并没有结束。

  相比起古婆婆的精明狡诈,许小姐真的好对付太多——不过就是脾气大些,阿沅顺着屈着,挨骂听着,挨打受着,比在勾栏的日子好过太多了。

  只是没过多久,许小姐就对阿沅的逆来顺受、低眉顺眼感到无趣,将她丢在外院,做些苦累脏活。

  本以为能在许府好好过日子的阿沅,做梦都想着熬到许小姐嫁人之后,自己就可以好过些。但阿沅做梦也没想到,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暮夜,她被人绑送到了恒城胭脂巷。

  许小姐卖了她的原因,大抵是因为许小姐心悦的表哥,在路过花园时多看了她两眼吧。

  胭脂巷不比那些三教九流的勾栏,有专人看守,根本不可能逃走。

  阿沅性子倔不肯接客人,为此什么苦头都吃过——除了脸和手,没有一处好皮。但即便如此,阿沅还是想要活着。

  就在她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她遇到了叶申。

  叶申第一次见到阿沅时,她被泼了满身的泔水,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全身都是伤,正在往门口爬。姜妈妈领着叶申路过时,叶申颇有兴致地多看了阿沅两眼。

  那动手的小厮见到叶申,讨好解释道:“叶二爷,这丫头太不听话总想着跑,今日竟摔碎了茶杯弄花了客人的脸!不过教训教训就听话了,我们胭脂巷可没有教不好的姑娘。”

  阿沅听到小厮的话,仰起头开口骂道:“呸!狗东西,打死我好了!”

  那小厮脸色铁青,举起棍子就打了几下。阿沅疼得说不出话,蜷在地上发抖。

  眼前之事不过寻常所见,叶申笑着问:“真的不怕死?”

  阿沅挣扎着抬眸,眼前温笑的男子青衣长衫,全然一副看戏的模样。

  讨人厌的恩客!阿沅怒火烧心,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扑向叶申,拽着叶申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小厮惊叫着把阿沅推倒在地上,狠狠地补上了几脚,怒吼道:“下贱胚子,二爷你也敢碰?看我不打死你!”

  阿沅死死盯着小厮,血从她的鬓侧发间流下来,淌进了眼里。她的眸子里混杂着愤恨,但没有一丝怯懦。

  不想活了,这样的日子多一日阿沅都不想过了。

  “这样的性子留在这也是祸端,不如将她卖给我。”叶申拂去袖上污渍,笑容不减,云淡风轻地说,“倔成这样,倒是好苗子。”

  姜妈妈颇有眼色,立刻询问:“二爷……是看上这丫头了?”

  叶申干脆利落地从袖中拿出银两丢到姜妈妈手里,笑着说:“嗯,我买下了。”毋庸置疑的口吻。

  姜妈妈捧着沉甸甸的银两,却有些犹豫道:“这丫头脾气差得很,二爷要不换一个?有漂亮条顺又会干活的姑娘。这不是钱的问题。”

  姜妈妈这种浸淫欢场多年的老人,自然知道阿沅性子太烈无法驯服,只怕日后她会得罪叶申,牵连自己。

  叶申却摇摇头说:“无妨,我想要她做的事很简单。”

  这是阿沅晕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眉清目秀的衣冠禽兽。”这是阿沅初见叶申时的心中所想。

  言尽于此,姜妈妈自然不会逆了叶申的意愿,她立马吩咐人将阿沅拾掇干净送到云生戏院去。瞧着叶申满意的神色,姜妈妈赔笑道:“容我问二爷一句,您买她回去做什么?”

  叶申淡然一笑:“学唱戏而已。”

  阿沅很久很久没有睡得如此沉了,没有人喊她起来干活,没有人逼她接客,也没有人打她骂她。

  阿沅醒来时,发现自己不是在胭脂巷,而是在完全陌生的房间里。自己真的被那个男人带走了!

  怎么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但自己才刚刚清醒,没有什么力气。阿沅撑起身子下床,周遭有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门偷瞧,竟然无人看守自己?

  打开房门环顾四周,阿沅这才发现自己在一个二楼的房间门口,往下看就能瞧见一个戏台的侧面,台上有人化着浓艳的戏妆。台下并没有观众,只有那个带自己回来的男人站在最中间,偶尔叫停台上的人,指点一下动作。阿沅向东面瞧去,戏院大门敞开着。她心中一动,只要走下楼梯,自己就能从大门逃走!而那男子离大门还有十几步的距离,根本来不及抓她。她一定能逃走!

  阿沅轻声地走下楼,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停留在那扇敞开的大门上,只要从那里跑出去,她就自由了。

  阿沅快步走到了门口,即将跨出那一步时,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行人匆匆,街上的小贩忙碌着自己的事,突然就冷静下来。

  从这里逃走,又能去哪里?

  阿沅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你怎么不跑了?”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

  阿沅回头,那男子还是站在原地,并没有追过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这个男人没有打她没有骂她,甚至还在房间里给自己准备了衣物和吃食。阿沅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我真的只要学唱戏就可以了吗?不用做别的事吗?”

  那男子想了想说:“等你学会了唱戏,我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虽是模棱两可,但总不会比过去过得更差。阿沅实在太累了,她看着那个男人,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说:“好。”

  青衣长衫的男子问她:“你叫什么?”

  阿沅犹豫片刻,赧然回答:“我没有名字,我的命是你给的,你替我取吧。”

  阿沅是古婆婆替她取的名字,她不喜欢。

  男子思索片刻,笑着对她说:“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清,如你一般,如你一般。”

  戴是阿沅记忆深处,唯独还记得与爹娘相关的事。

  从此她有了名字——戴晚清。

  戴晚清被叶申从胭脂巷带回来以后,真的每日都在学唱戏。

  刚开始她也曾夜不能寐,不过几日便想开了,若叶申是同情她的客人,也好过那些想轻薄她的粗鄙男人。

  就算叶申不是好人,终究也是个长得温文尔雅、仪表不凡的恩客。

  局促地在戏院住了几个月后,戴晚清才知道像自己这样被买回来的女孩不只有她。叶申陆陆续续又带了不少女孩进戏院,还命管家指派了人教她们唱戏学文。

  虽然不晓得叶申如此做的意图,但吊嗓、练身段、耍大刀,戴晚清总想要做得最好。书是叶申教她读的,字是叶申教她写的,叶申说过的话她总能一字不漏地记得。但叶申看每个姑娘的时候都是温和笑着,不偏不倚毫无私心。那些姑娘或许学不会唱戏,或许去了更好的地方。

  学唱戏有多苦、有多少委屈戴晚清都没提及过,因为这些与过去的日子相比,她甘之如饴。而且和那个人欣慰的眼神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

  “若是那个人只瞧得见自己就好了。”突然有一日,戴晚清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她知道,这辈子输了。

  二

  戴晚清是在戏院留到最后的姑娘,真的只剩下她了,但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叶申就吩咐她做第一件事情——要她离开云生戏院。

  虽然戴晚清百般不愿,但还是唯命是从。

  戴晚清被送到了百乐门唱歌,叶申为她铺好了所有的路。那时恒城最红的名伶方秋意刚刚病逝,而戴晚清容貌清丽,腔调柔美,一唱成名。

  百乐门的日子比戏院还要好过,有人服侍,不必卑躬屈膝,而且每日都有富家公子的追捧。但戴晚清并不高兴,与其说她喜欢在云生戏院的日子,倒不如说她是记挂云生戏院的那个人。

  叶申真的对她很好,从来没有人对她那样好过。

  叶申送了她锦衣华服,给了她的身世,她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从国外舶回来的,最后还把她捧成了百乐门最红的明星。

  当然也有旁人对自己好,但戴晚清只觉得叶申好,那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

  至于旁人,根本无法与之比较。

  叶申就是戴晚清命里的光。戴晚清一直朝着光走,没有想过要停下脚步。

  总有人说,戴晚清在恒城算不得顶尖的美人,虽然清秀可人但性情太过寡淡,全然没有大明星该有的意气风发。只是那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任谁都难以忘却。

  戴晚清变成了最难邀约的女明星,若是谁的宴会能请到戴小姐献唱一曲,那可是蓬荜生辉。

  警察局局长也好,副市长也罢,戴晚清不知驳了多少达官贵人的面子,可众人底下骂得再难听,面子上总还得顾忌,谁都知道百乐门的戴晚清是云生戏院出来的,不好得罪。

  这些也是叶申教她的,绝不可自降身份变成达官贵族人人能及的美人,所以戴晚清会上场的日子,百乐门总是一票难求。

  旁的女歌手总会露出艳羡的目光,窃窃私语说着尖酸刻薄的话。对此戴晚清早已司空见惯,每每她都仿若未闻地走回休息室,不去理会,愈发显得模样孱弱性子清冷。

  这一日照旧唱罢,进了休息室,戴晚清斜坐在沙发上喝酒,全无人前温和谦逊的模样。翠儿指着门口锦簇艳丽的花篮,小心翼翼道:“晚清小姐,这是李老板、陈少爷、张将军送过来的……”

  戴晚清瞧也不瞧一眼,冷漠地侧目:“真碍眼。”

  外头传来吵闹声,小厮在门口传话,说是陈少爷一定要见戴晚清。

  这样的麻烦时常会有。

  “老子为她花了多少钱!让戴晚清出来!!”叫嚣的声音传来。

  闻言,戴晚清掩嘴轻笑:“世人都说戏子真心不轻言,戏子无情不可信。怎到了此处,我一个戏子就偏要遂了他的恩情?”

  门外很快就静了下来,会有人摆平这些麻烦。

  瞧着失神的戴晚清,翠儿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敲门声响起,门口有男声传来:“戴小姐在吗?这里有叶先生送给您的花,请签收。”

  戴晚清随即喜笑颜开,起身提着裙子去开门。是一束白色的玫瑰,戴晚清欣喜地把花揽在怀里,雀跃地问:“叶先生晚上有空吗?你回去和他说,我晚上找他吃饭。”

  门口的小厮回答:“叶先生晚上有约了。”

  失望写在了戴晚清的脸上,她搓揉着花瓣瘪嘴问道:“那叶先生还说了什么?”

  小厮微微侧身回答:“晚上李老板的晚宴,请晚清小姐务必要去。”

  关了门,戴晚清从花束中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晚宴的目的,戴晚清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翠儿愤愤道:“叶先生又让小姐做如此危险的事!”

  戴晚清扬了扬手,笑着说:“拿到这样东西,他若是不亲自来见我,我便不给他。”

  这是她离开了云生戏院还能再见到叶申的法子。

  翠儿见戴晚清笑得开心,只觉得自己小姐傻愣了,愈发恼怒道:“什么啊,这叶先生分明是在利用小姐,小姐怎还笑得出来?”

  戴晚清听了这话,笑声渐渐清冷,变为苦涩,哽咽道:“利用我也可以,说明他还需要我。我好害怕有一天我连被利用的价值也没有。”

  是的,叶申教养她,给了她最好的一切,是为了让她成为顺手的利器,能自由出入名流社会,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对于戴晚清的念旧,翠儿却是不明所以,时常疑惑道:“小姐为什么总想回戏院?戏院的日子多苦呀!每日要吊嗓子练身形,还要被那些人挤对。现在多好,每日都是吃好穿好,想要什么便会有人买来送给小姐。”

  “没意思,那些算得了什么苦?”戴晚清掰着手指想着:“见不到想见的人,那才是每天吃尽苦头。”

  戴晚清托着腮看着白玫瑰,指尖把弄着发丝自言自语道:“若我不是戴晚清就好了。”

  翠儿着急道:“小姐说什么丧气话,小姐现在是全恒城最红的明星呢!”

  晚清摇摇头,笑了起来,仿佛在嗤笑翠儿的单纯:“我过了这么久才知道,不相配就是不相配,喜欢这个词从来与身份地位无关。变成众人眼里优秀的女人那又怎样,还是与他无关。”

  翠儿一头雾水:“小姐这么漂亮,叶先生怎么会不喜欢小姐呢?”

  戴晚清抿抿嘴,口红的颜色更浓了,她朱唇微启淡然道:“就算能走到他的身边,也走不进他的心。不是我不努力,而是他从来没有给过我机会。”

  就这样放弃了吗?戴晚清从未这样想过。不喜欢便不喜欢吧,就算叶申不喜欢自己,她也是欢喜的。戴晚清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魔怔了。

  三

  恒城百姓都知道魏之深是百乐门的大老板,而叶申是魏之深的摇钱树。

  魏之深手下最会赚钱的就是叶申,从盐粮药材到枪支军火,所有来钱的门路都是叶申在把控,从未出过错。除此之外,叶申还是白帮的二把手,掌管着恒城一半以上的码头。每日在叶公馆门口转悠想讨好叶申的人不计其数。

  但叶申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性子,唯独有个爱好,那就是看戏。那些年轻貌美的戏子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进叶公馆的后院,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戴晚清总能被气得上蹿下跳。

  今日和戴晚清同场戏的女演员便被传言进过叶公馆,一夜之间身价百倍。旁人问起来那女演员也不否认,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使唤旁人做这做那。

  戴晚清正在上妆,那位叫陈绿悠的女演员带着人进了屋。翠儿见了着急地说:“这是晚清小姐的屋子,你们怎么能进来?!”

  陈绿悠也不说话,傲气地盯着戴晚清,眼里有些嫉恨。若不是这个女人,自己就会是最红的女演员了!而戴晚清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多语,示意翠儿不要多争执,挪了挪凳子让出了一些地方。

  陈绿悠的丫环却不肯罢休,傲慢道:“叶先生说了,我家小姐得好好休息,听说就这间屋子最通透,可得委屈小姐和别人一同挤挤了。”

  闻言,戴晚清突然起身,桌上的东西“哗啦”一声被带落到地上,她单手钳制住陈绿悠的下巴,语气带着笑意却狠狠地说:“哦?叶先生喜欢你?”

  陈绿悠吓得花容失色,她的丫环吼叫道:“你想干什么?!快放开我家小姐!”

  陈绿悠挣扎无果,声音嘶哑地喊叫:“你想干什么啊?!若我有什么闪失,叶先生不会放过你的!”

  戴晚清微笑着说:“叶先生是喜欢你什么呢?喜欢你的脸?那我就把它划花,如果是喜欢你的腿,我就把它砍了。你说,他喜欢你哪里?”

  陈绿悠吓得跑出了房间,到处说戴晚清因为嫉妒她面目可憎地欺辱吓唬自己。旁人皆不信,皆道戴晚清小姐最是和善。

  其实戴晚清手上的功夫,也是叶申教的。

  后来戴晚清和叶申眉飞色舞地提及此事,她歪着头看着叶申,笑着说:“我才不信你会喜欢那样的人,若是真的,那你是不是也会喜欢我?”

  戴晚清这个人,平时清清冷冷的,但只要遇到关于叶申的事,就会控制不住情绪。

  但她从来没有把这些心思告诉叶申。叶申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灯光摇曳,觥筹交错,这样的宴会,戴晚清参加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为了拿到叶申所需要的“秘密”。

  一如既往,戴晚清借故离开晚宴来到三楼,进入书房用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拿到了文件,而叶申在花园里接应。

  戴晚清离开书房小跑着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阳台,往下探身,看见叶申等候的背影。这一次,戴晚清有些失神,唤道:“叶申。”

  叶申抬头看到戴晚清的身影,指着阳台的绳索微笑着说:“我们走吧。”

  戴晚清正要攀上绳索,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莞尔笑着脱下了高跟鞋,爬上阳台,对着叶申说:“叶申,我要跳下来,我要你接着我。”

  叶申继续微笑:“别闹,会受伤的。”

  戴晚清只是抿嘴一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叶申伸手去接,眼里闪过不可察的意味。

  很近,甚至可以闻到叶申身上独有的檀香。不过一瞬,叶申放开了手,依旧温和地笑着说:“很危险,下次不要这样了。被发现了会有危险。”

  戴晚清冷了目光说:“叶申,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怕死。”

  “我只怕你会厌弃我。

  “我只怕有人可以代替我。

  “叶申,我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隔着千山万水。”

  这就是叶申和戴晚清距离最近的一次接触。

  叶申这个人真的非常狠心,如果他不爱你,便一点机会也不会给你。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多久,戴晚清成为恒城最有名的女人不久后,就被送到了魏公馆,成为了魏之深名义上的女人。

  四

  戴晚清成了魏之深的人。

  黑帮老大的情妇、白帮老板娘、替代了方秋意的女人,坊间传闻的任何一条,都在说戴晚清是个得罪不起的人。可魏之深却清楚,戴晚清是一颗好棋子,心却从来没有向着自己。

  无法用金钱、权力笼络的女人太可怕,但他又无法舍弃这样好使的筹码。

  魏之深曾经试探过她:“叶申他只是在利用你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已。”

  戴晚清只是淡然地听着,然后轻描淡写地回答:“旁人怎么诋毁叶申我都不会信的,就算是我亲眼看到,我也不会相信的。我只相信他告诉我的,哪怕是骗我,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戴晚清从来不会在魏之深面前伪装自己,这是作为知道自己是颗怎样分量的棋子该有的觉悟和坦然。

  没有什么忠心是不可被收买的,唯有爱情,会让尊严都变得微不足道。

  所以当戴晚清第一次见到陆曼笙时,这么多年的梦终于被彻彻底底地击碎了。

  在魏之深举办的晚宴上,与陆曼笙擦身而过的戴晚清闻到一股幽淡的檀木香,和整个浮华的晚宴大相径庭。

  “那是谁?”看着一身墨绿长裙礼服的清丽背影,戴晚清疑惑道。

  戴晚清自认见多识广,却也不得不承认陆曼笙那清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少有。她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却意外地瞧见叶申在转角处拦住了陆曼笙。

  一颗心仿佛沉入深海,原来自己钦慕多年的男子,也能露出那般随性的神态。只见叶申递给那女子一些东西,两人便分道扬镳。

  只一眼,戴晚清就知道这姑娘于叶申来说和所有人都不同。叶申面对她时没有伪装和防备,这是自己认识他多年都未曾见过的模样。

  自从晚宴归来,戴晚清就在房间里踱步了无数个来回,直到翠儿打听回来,喘着粗气和她汇报:“小姐,打听着了,那位是南烟斋的陆曼笙老板。叶先生给她的东西是一张戏票。”

  陆曼笙,几年前搬到恒城的香料铺老板娘,似乎是前朝官宦之后,除此之外她的事无人知晓。戴晚清有些泄气,不知何时叶申身边竟有了这样的人儿。

  如此,就是自己和叶申的距离,相隔甚远。

  戴晚清不死心,她要去看看这个陆曼笙到底是何方神圣。

  所以第二日翠儿晨洗之后,便发现自家主子竟难得起早。戴晚清攥着戏票,依着时辰提早去了云生戏院。

  看得翠儿忍不住嘟囔:“小姐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听戏?以前登台的时候还没唱够呀……”

  云生戏院的小厮是最有眼力见儿的,领着戴晚清进了平日里叶申专属的看台。戏开场了,台上唱的是曾经捧红了自己的《西厢记》,但戴晚清完全不在意台上青衣清朗的风姿,只心急如焚地寻找着陆曼笙的身影。

  直到演到崔莺莺探病张生这一幕,戴晚清才看到自己寻觅已久的身影正匆匆往后台去,她连忙起身跟上。

  蹑手蹑脚行至二层,戴晚清对云生戏院再熟悉不过。

  “是元世臣派你来的?”窗阁之内传来陆曼笙轻柔的声音。

  门外,戴晚清踌躇许久,思索着若真是陆曼笙与叶申相约在此处,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哐当——”

  一阵杂乱嘈杂的撞击声猝不及防地响起,惊得戴晚清开窗窥视,只见地上躺了几个打扮成戏中角色的人,而陆曼笙正看着手中的纸条。

  “不是世臣的字迹。”陆曼笙喃喃自语。

  元世臣?听到这个名字,戴晚清陷入沉思。她曾帮魏之深调查过这个男人,似乎与叶申有些来往,当然,关于叶申的一切,戴晚清一律对魏之深缄默不言。

  突然,陆曼笙身后有一老生扮相的男人扶着肩胛的伤颤颤巍巍地起身,执刀欲对陆曼笙下手。戴晚清毫不犹豫,推门而入反手击落老生手中的匕首,一掌敲晕老生。

  陆曼笙飞速收起纸条,看向戴晚清,神色戒备:“你是谁?”

  “你的情敌。”戴晚清心里嘀咕,“你对叶申来说有所不同,若你有危险我却视而不见,我心中定会愧疚。”

  面上,戴晚清却轻描淡写道:“我是叶先生相熟之人。”

  她的言语中透露着和叶申的亲近,言罢,戴晚清心中泛起了一丝得意,却见陆曼笙眼中有疑惑一闪而过。

  “崔莺莺?”陆曼笙思索片刻,看着眼前容貌秀丽的女子恍然大悟,“你为何不再登台?你唱的《西厢记》旁人都比不得。”

  闻言,戴晚清诧异,陆曼笙竟然看过自己初登台的戏,且记得饰演崔莺莺的自己,而不是因为自己是百乐门当红歌手亦或是魏之深的情妇。

  “谢谢你。”陆曼笙擦拭好枪后答谢,准备离开。

  戴晚清见陆曼笙对自己毫不在意,不满道:“你可知我为何帮你?”

  陆曼笙注目了戴晚清片刻,淡然一笑:“自然是有莺莺姑娘的缘由,我已答谢,若是莺莺姑娘觉得曼笙言谢不诚,曼笙亦无可奈何。”

  “你!”戴晚清语塞,如此伶牙俐齿倒是与某人有些相似。

  “嗖——”突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戴晚清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眼前人伸手一揽,箭矢擦身而过。戴晚清回头,见陆曼笙挡在身后,护着自己。

  箭矢将陆曼笙的袖子划开了口子,好在并未伤及体肤。

  “莺莺姑娘,没事吧?”陆曼笙问道。

  闻言,戴晚清抬头看着皱眉深思的陆曼笙,诧异道:“没、没事……”

  戴晚清手上的功夫不差,未曾想陆曼笙的功夫比她还好。但她使的却不是叶申的功夫,戴晚清有些失神。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叶申的手下鱼贯而入,有人回话:“陆老板,戴姑娘,放暗箭的人抓住了。”

  陆曼笙点点头,指着地上的人道:“告诉叶申,这不是元世臣的人,冲着魏之深来的另有其人。我会再调查的。”待下人示意明了,她转身对戴晚清道,“莺莺姑娘,就此别过。”

  戴晚清呆愣许久,回过神来后她忙跑到窗口,对着已行至戏院门口的陆曼笙唤道:“等一下!我不是崔莺莺,我叫戴晚清,你可记住了。”

  陆曼笙回头,莞尔一笑。

  就这一眼,戴晚清知道自己输了。她不能再朝着那道光走了,那是她永远走不到的地方。她不想放弃,却不得不放弃了。

  可她曾经见过、有过,也不算遗憾了。

  五

  日子还是那样过,只是不再关注叶申的相关事情。戴晚清突然觉得释然许多,她只需专心扮演好魏之深的情人就是了。

  一日闲暇时,戴晚清才发现,自己的衣柜里竟有着几百件衣裙,都是魏之深给她准备的。以往因为叶申喜欢青色,她也时常穿青色,所以一直不曾留意。看着琳琅满目的首饰衣裙,她许久才回过神来与翠儿说:“我们去看看魏先生吧。”

  翠儿喜上眉梢,她总觉得自家小姐对魏先生太过淡薄,如今戴晚清主动提起来,她怎能不高兴。自家小姐与魏先生好好的,才有她的好日子。

  魏公馆距离白帮并不远,但戴晚清来的次数却很少。白帮门口挤满了来给魏之深送礼求办事的人,戴晚清仿若未见,下了车径直往里走。门口守卫自然没有人敢拦她。

  突然有人揪住了戴晚清的手腕。

  “阿沅?”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个名字既熟悉又陌生,戴晚清回头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朴素、面容有些苍老的女人,满脸茫然,过了许久才想起她是谁。

  “许小姐?”戴晚清开口问,这女人的眉眼瞧着像是当年将她卖到胭脂巷的许家大小姐。

  那妇人猛地点头,语气亲昵道:“哎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阿沅,你认识魏先生?”

  翠儿不爽道:“我们家姑娘是魏夫人!”

  戴晚清睨了翠儿一眼,示意她退下,这才打量起许家小姐的打扮。她离开胭脂巷以后听说许家小姐嫁给了她的表哥,但那表哥好赌,拿着家里的银钱花天酒地,许小姐的日子不大好过。

  “那正好啊,我家夫君想找魏先生办点事,你帮我说一声。”妇人带了些命令的口吻说道。

  戴晚清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妇人的手,轻声道:“我在魏先生面前说不上话,许小姐就不要为难我了。”

  见戴晚清拒绝,那妇人立马变了脸色,高声道:“什么夫人!不过就是个情人罢了。我对你客客气气的,倒是给你脸面了!”

  门口本就有很多人,听见声响都围了过来。

  “这女的,原是我府上的丫环,心怀不轨勾引男人,我好心只是将她逐了出去,如今她不知道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攀上了魏先生!我定要与魏先生好好说说,将这女的赶走才是!

  “后来她就跑去窑子里过活,也不知道勾搭了多少男人。

  “听说还和白帮叶二爷有点什么关系……”

  妇人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发起劲。曾经被她踩在脚底的丫环,如今却比她过得好,她如何能心里舒坦?

  戴晚清没有解释,轻轻柔柔地说:“那你见到魏先生后与他说便是了。”

  说完戴晚清就要走,可那妇人拽住她还想再骂。

  突然有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吵什么?”

  众人抬头瞧去,只见魏之深从白帮门口走出来。

  魏之深看到戴晚清,有些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戴晚清一时答不上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只好轻声说:“你忙得都好几天没回去了,我来看看你。”

  尽一个情人该尽的本分,戴晚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演给旁人看,还是自己真心就想这么说。

  妇人见到魏之深,急忙凑到他跟前,奉承道:“魏先生你可还记得我?我们从前见过的,我是许家小姐,我夫君的茶叶生意……”

  魏之深完全没有理会那妇人,突然高声道:“以后,戴小姐所说的话就是我的命令。”

  这就是给戴晚清撑腰来了。闻言,妇人脸色大变,忍不住退了几步。

  “至于你……”魏之深回头看向妇人,冷哼道,“赶出去。”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命令,被魏之深亲令赶走,以后在恒城就再无人敢与许家相交了,许家的生活会愈发艰难。魏之深话音刚落,就听到妇人挣扎嘶吼的声音。戴晚清愣在原地。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进来。”魏之深低声说。戴晚清这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等魏之深离开后,周遭围观的百姓才敢议论。

  “原来魏先生这么喜欢戴小姐啊。”

  “天哪!他们虽没有结婚,但这就是魏夫人的待遇吧。”

  “这许氏胆子也太大了,连魏夫人都敢惹……”

  这些话传到戴晚清耳中,她突然觉得心中很是爽快。

  一瞬间,她心里清明起来。

  拨开迷雾,似乎有人在那里等着自己。

  戴晚清小声告诉自己,所得非易,要懂得珍惜,总不会比爱而不得更难过。

  她加快了脚步,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