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非凌想过那是个圈套,依然义无反顾跨进陷阱中。
从看到秦时贤书信那一刻,疾行两千里悄悄回京,陷入三千京武卫包围中。
秦时贤微微抬手,侍卫放下手中长刀分开一条路。四目相对,燕非凌嘴角扯出冷笑,左手指尖鲜血滴落。
“带走。”秦时贤冷冷道。
关进大牢,燕非凌一连四天没有进食进水。
小皇帝燕舒听到下面禀告不可思议,没想到亲叔叔竟还是个情种。又多信了张道人几分。他招来张道人讲道,对来人口中求仙问道之事颇为向往。
午间,燕舒亲自去地牢见人,狱卒弯腰开锁极尽恭敬。
他见人闭着眼睛嘴唇干涸,盘坐窗下一动不动。摇头叹道:“叔叔何苦。”
燕非凌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低头俯视燕舒,冷笑开口:“你还真是没长进。”
燕舒感受对方压迫,后退一步,笑道:“侄儿长进如何,叔叔不是都看到了?”说着眼睛微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见对方不在答话,燕舒吩咐道:“好好招待摄政王,莫要怠慢才是。”几个字带着高高在上的漫不经心。
狱卒恭送陛下离开后,拿出招呼的刑罚,一一摆放。这种对待皇室宗亲的刑罚总是多有考量,既要考虑皇家体面,还有来人未来能否翻身离开。
最后选了一种极细的软铁鞭,缠上很疼却又不会有多少狰狞伤口,泡过辣椒水鞭笞必然让人痛苦难当。
因着摄政王惹怒皇帝,在辅佐以具有一定羞辱性刑罚,折断对方脊梁,懂得尊卑是最好的。
人总是要学会跪下去,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活着。
秦时贤见到燕非凌的时候是夜半亥时。
燕非凌双手被铁链拴着分开两边半吊空中,双膝跪地,背脊微弯,头发遭乱挡住脸。
他没抬头从见到戚映雪死去那一刻心好似跟着一同死去,对发生的一切都感觉麻木。
十七年前见到那个欢脱活泼的孩子,最后以死解脱他的怀抱。
他恨自己。
他曾无数次想过问问对方的意愿,却被嫉妒蒙蔽,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若是追到黄泉奈何边,只怕对方只愿一碗孟婆汤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吧~
死气沉沉的牢房,死气沉沉的燕非凌。
秦时贤身后走出一人,张道人微微弯腰避让对方。
来人穿着黑袍,将帽子拿下,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脸,此人正是燕非凌表兄柴华君。他上前一步站在牢门外,看着里面的人惊道:“燕舒竟如此折辱于你!”
身边另一白袍人上前,一手打开牢房。
秦时贤讶异,张道人——张友良擦汗,看着身边的师叔——闵凤。
张友良初见那两人之时,是他被师傅打发到师叔跑腿,师傅说师叔此次回来若是肯教他一二,他便不愁后半生。
张友良去到闵凤师叔面前天天被呼来喝去,挑水劈柴,倒夜香,他心中很是不忿。
那日雪很大,闵凤见他直摇头说他:朽木不可雕也。
他前头倒完师叔夜壶捏着鼻子,回头见师叔出门迎客,他心中恼怒便不愿净手直接去生火煮茶待客。
他见三人围着小火炉说了些琐事,大抵是老友见面。
张友良便端着三杯刚泡好的明前龙井放到茶盘。
穿着狐裘的柴华君欲要伸手,却被身边崔云鹤阻拦。崔云鹤对着闵凤道:“闵兄待客之道,着实让人消受不起。”
闵凤回头瞪着张友良,伸手喝了一口笑道:“柴兄、崔兄别介意,不知何事得罪与你?”
崔云鹤见闵凤动作,不禁微微沉默,柴华君亦是好奇问道:“有何不妥?”说完伸手端起那小小茶杯。
崔云鹤看了一眼张友良,对方一愣。
“这茶被污浊之气围绕,且看这是何物。”说完,崔云鹤已将那团浊气化为实质。
喝茶的闵凤一口喷出来,登时以袖掩面,口中直道:“失礼失礼。”
张友良目瞪口呆:怎么连倒完夜香不净手,此等之事都能看出。
他怕被师叔责罚,偷溜跑了。
后来的事情,张友良从师傅那里听说,那崔道长是寻柱山的人,寻柱山很是神秘,听说山上一年四季花开不败,普通人无法上山,若是误入此地还以为那是桃花源。
而寻柱山之人都是隐士高人,不入达官贵人之家,游走民间驱邪除恶,守护山河气运。寻柱山弟子传说很多,个个都是一方大人物,具体术法是哪一脉却没人说得清楚。
张友良收回思绪,闵凤对他挥挥手示意叫他不要多事,便又后退了一步。
燕非凌听见来人声音动了动手,铁链哗哗作响。
看着眼前之人,果然是已经失踪近十年的柴家表兄柴华君,昔日他与这柴家表兄关系不错,年少之时便跟着对方一起在越州读书学习过一段时间,柴华君大他五岁,却爱带他一起去马场骑小马驹。
后来听说柴华君与一崔姓公子游历,谁知一去再没有消息,柴家姨妈上京找他,请求四处帖些告示寻找。
没想到对方在此地找上来。
“柴表兄?”他声音有些气弱。
柴华君摆手道:“回去慢慢说。”
几人很快离开,秦时贤对着垂手而立,却有些焦虑的牢头点点头。
燕非凌被带到闵凤京中一处别苑,沐浴更衣一番柴华君本欲叫他休息一二,他却挣扎起身抓住柴华君手臂问道:“张道人之言可是真的?我要找那张道人。”
张友良站在门外擦汗,开口对着崔云鹤道:“崔道长。”
原来,张友良昔日所言皆是崔云鹤让闵凤交代,倒也伴住燕舒对戚映雪的杀心,却没料到最后戚映雪一心求死。
崔云鹤抬手止住张友良话头,提布进屋对着燕非凌点头道:“此次我与柴华君君回京便是助你此事。”
燕非凌站直身体,松开抓住柴华君的手,眼睛不由睁大。
柴华君将一杯茶递到对方手里,坐到一边实木太师椅上,开口道:“我知你心中定是疑惑万千,我与你细细说来。”
闵凤叫人上了些饭菜,屋内燕非凌、柴华君、崔云鹤三人围坐。
柴华君将他与崔云鹤之事大略讲述,又将这十年来行走之事挑了几件细说。
燕非凌先是一愣,之后便看向崔云鹤,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向对方敬了一杯。
崔云鹤点头,嘴角微微勾起弧度,这是柴华君第一次向亲人袒露关系,他心情甚好。
说完自己的事情,柴华君便追问燕非凌与戚映雪的事情,这事崔云鹤算过,曾经猫妖也透露过一二,他也亲自上京见过那人。
燕非凌一手捂着额头,开口有些闷闷说道:“大抵是在错的时间遇见了他,一切都是注定的。”
见他难受模样,柴华君便又为他斟下一杯茶,开口劝道:“一切都还来得及,十年前遇一鸳鸯眼猫妖曾预言今日,只是我与云鹤期间多次回京暗中相助终是无济于事。”
燕非凌听得这话不禁抬头,后又以茶代酒敬了一杯茶,其中感激之情皆在杯中。
他终是将与戚映雪相识之初,以及南燕再遇讲了二三。
之后崔云鹤便将返魂香与阴沉木之事细说,几人又谈了注意事项,燕非凌一一记下。
聊至亥时,崔云鹤起身便道:“时候不早,如今便去行动。”他早已布好阵法,只待阴沉木一起燃香。
燕非凌坐于阵心,崔云鹤口中念念有词,点燃阴沉木。
崔云鹤嘱咐道:“此次回到过去必然会影响现在,你需想好时间点,若是来回返回现实必将付出严重代价,机会只有一次,在这段香燃完之前回来,切记。”
燕非凌闭眼:“好,有劳崔兄。”
香味弥漫,他只觉身体轻盈舒爽,再次睁开眼睛已身处北燕皇宫里的飞檐廊,这是他当年第一次见到戚映雪的地方,那时候他正被几个宫人欺压,手里提着大木桶,里面装着浣衣局的脏衣服。
他虽贵为皇子年幼却已经是隐忍的性子,北燕遭遇苦难皆是隐藏于心,默默算计。
然而就是在这飞檐廊,穿着红色小披风的戚映雪见到他,眼睛睁得很大,像一只猫儿,窜到他面前,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悄悄放进他衣服的怀里。
“小公子,快些,娘娘在宫中等着呢!宫女不耐出声。”
“哥哥好瘦,点心给你吃。”小小的戚映雪奶声奶气的声音刻意压低,说完飞似的跑回宫女身边,被宫女拉着,他回头看向燕非凌,眼睛带笑弯成月牙。
那一眼让燕非凌扔下手中木桶,不由自主伸手摸出怀里的栗子酥,心头微动。
他嘴唇抿紧,心中只道是北燕哪家勋贵世家子,倒是极受宠的。
收回初见思绪,他摸向身边红色廊柱,再过片刻便会有禁卫军轮值,他趁着对这里地势的熟悉,先去宫中寻到年幼的自己交代一二,再去戚家寻人。
待到又过半柱香,他循着记忆找到昔日住过的时雨殿,大殿里面没人。此地虽名为时雨殿,实际非常偏僻,且破败,西苑的屋子常年积水曝晒无法住人,东院住着三个太监,名义上伺候,实则监视。
燕非凌到来到主院,情绪不由涌上心头,那四年里每每趁着下人睡熟,悄悄在在这院中习武,北燕苦寒,每到秋日温度骤降,手足皲裂疼痛不已,拿着戚映雪偶尔送来的点心或药膏,他能坚持大半夜。
从那个时候起,那个小孩成了他这质子生涯的一束光。
他想离开北燕之时,也是平定两国边境战乱之日。若有来日,他必会让他好大哥偿还今日所受苦楚。
然而,在他跃跃欲试,手中大权在握之时,没有请命攻打北燕,反而与侄儿夺权,最后还把手里那一束珍藏心底的光给吹灭了。
燕非凌闭了闭眼,眼睛有些涩。
“听说这位又被人磋磨。我们去禀告不?”
“莫要多事,依我看圣上都知道,自会替那人出头。”
“听说这位是圣上的亲兄弟,日后我等莫被问罪?”
“天家无父子,你且送些药,我去禀告圣上。唉~”
声音从院外离开,燕非凌抬头便见到穿着黑衣头冠歪斜的小人儿,正是八岁的自己!
四目相对,两人无言。
小燕非凌开口:“是你。”
燕非凌哑然失笑,指了指主院屋子。两人便一同进屋。
燕非凌看着年幼的自己关上房门,搬出凳子拿出柜子上面的药,很快将膝盖的伤口清洗上药,动作娴熟麻利。
他记起来这个时间是当年因着见到戚映雪进了后宫花园,便跟着上前想引开宫女问上几句,谁知遇到后宫受宠的邵妃,邵妃对戚映雪颇有敌意,伸手便要踢打。
他不顾一切上前,戚映雪被宫女带走,而他却被要求将盘子顶在头顶跪了三个时辰,这样算起来,此时戚映雪正在皇宫。
燕非凌舒展眉头开口道:“我从二十年后来到这里,为寻一人。”声音很轻。
小人抬头,微微皱眉,声音带着几分稚气与沙哑:“此次寻谁?”
“未来大燕可有一统?”
面对疑问,燕非凌没发现话中蹊跷,一心想要说清来意叹气摇头苦笑道:“那些以后你就知道了,都不重要了,我把最重要的人弄丢了,我回来找他。”
看见对方神情落寞的模样,小燕飞怔怔。:“戚映雪?”
“嗯?”
小燕非凌一愣呆呆的问:“为什么是他?”
燕非凌闭眼,再开口已经带着几分郑重:“以后你自会知晓。”
“是孤王折了他羽翼,亲手害死他,你还小不懂,你只要记住他是你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不要拼命抓住他,放他自由。”
“也给自己一条活路。”说道最后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苦涩。
小燕非凌垂头不语,半晌开口说道:“没想到你又来这里,我已记住你所说,如今他在皇宫,我已留意他今日去了北燕帝的启福殿。”
北燕帝,按照辈分,燕非凌应叫人一声大哥。
听到此处燕非凌突然想起一事:当年大燕尚未分割时,皇权争斗厉害。而太子大哥年长,大他三十五岁有余,昔日四哥将太子拉下马,其中一个手段便是传言太子好娈童。
这个流言沸沸腾腾,民间朝堂皆是骂声。
彼时,燕非凌尚且年幼,一直以为那是四哥的手段,然而,那启福殿正是昔日太子亵玩娈童之地,怎么如今北燕又有一个启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