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彼岸世界>第19章

古代的人思想深邃,现在的人却极度脆弱,热爱飞翔;古代的人有非凡的书写,有一些十分出色的书,但现在我在屋子里写小说,被人家看成发神经——我自己私底下思忖,我可能是这个世纪最后一个小说写手。在我这里,唯一的安慰是碧河世界。傲尘代表了一个梦的厚度、深度和广度。傲尘的祖先在最先建造它的时候,寻找取用了区别于梦境的空间,木材和墙壁,是以那批族人,连同漂亮的女子都愿意在此定居下来。这是真正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这里,岁月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收着来自各个角落里不断涌现的记忆之潮。包括老人们当初的某些盼望,现在也成为未曾成熟的回忆,散发着绿色的香味。我热爱它们,就像热爱我自己的土地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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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没有写字,生了一场小病,医生也会生病的。那天我到大街上去,难得我会挤那么久的电梯到地面上去,但一到地面就给人溅了一身水。严格地说,是给车溅了一身。这些天一直都在下雨,地面的排水系统不好,路面都成池塘了。飙车的家伙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眼前一亮就浑身都湿透了——我和这些飙车的人,有着天然的代沟。我总觉得,我和他们无法沟通。我无法理解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可能理解我的世界。而且,说了你也不信,我老是觉得有一天,我会死在车轮之下。

生病的时候,我又将触角伸向了碧河世界。在碧河六镇的其他地方,有驴子的叫声,煤烟的污垢,海产的醒味,这是傲尘所没有的。傲尘这里或者居住着一些庸俗的民众:吵架时会朝对方吐口水,会将马桶倒在大路上,或者因为一个面包而引起两户人家之间的斗殴……即便如此,我也是爱他们的。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一群高雅的人,比如说会在路的两旁种上白色的玉兰和我所喜欢的茉莉花,老人(傲尘里老人是最多的)会在门口拉着二胡,年轻的女子不但不会穿着睡衣上街,而是衣着朴素干净而颇费用心,看上去穿得很保守,但都会露出浅浅的乳沟。

在碧河世界里,陈小鬼和淼儿一直在进行奔逃。当然,在他们看来,这是私奔。他们一直在摆脱围住的状态,也就是说,有这么一条路,向这边走是传统,但总被定义为媚俗,然而他们就可以得到一份正常的,并因带上人生意义而沉重的幸福。向那边走是颠覆,但十分艰辛,并经常为此而付出代价。假如陈小鬼和淼儿都是好孩子乖孩子(或者这曾经是他们所渴望的),他们就会像其他人那样,安安静静,虚度此生,活到一百五十岁,然后打一个冷战在桃花林中死掉。

一本小说就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当然,作者或叙述者也是虚构的一部分,也是事先就设定的。在这个小说里,他是个凝重的人。我不可避免地要提到他,就像我不可避免的要想起你一样。我生活在美人城里,整天叼着笔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思考(思考又不能用来换钱),在别人看来,这只是发神经的另一种方式,跟窗外飞翔的疯子没有多大区别。按照他们的理解,一切所谓的美好都是骗局和谎言,所谓“意义”其实和意淫是同质的,只是一种东西的两种不同的存在方式。这个观点我表示理解,但不能同意。

我去过孤儿院,我看过那些孤儿睁得大大的眼睛,其中有个男孩,有着忧郁的眼神。他爱玩积木,能制作风筝,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家伙,但经常被人欺负,总是哭鼻子。我很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我在一个路口遇到他,他身后的小路边是两排木栅栏,高度刚好挡住视线,木栅栏旁边是低矮的草丛,再后面就是远方的蓝天和白云,他就站在那个路口,用一双警戒的眼神看着我,皮肤很黑。傲尘世界里的陈小鬼就和他重复在一起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将陈小鬼写成父母不明的孤儿的原因了。假如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们。

我通常会在阴冷的天气里来到孤儿院。知道吗温软,在孤儿院里,有一个大眼睛、牙齿很白的小姑娘,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吃午饭,不时用那双大眼睛看我。当我走过时,她问我:哥哥,你要吃鱼吗?这时她天真的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淼儿在榕树下烤鱼所做的一样。我的眼泪不小心就滴下来。当然,我做得很成功,没被他们发现。在一群孩子面前流泪,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所以对这一切我显得波浪不惊。还有一点我想偷偷告诉你的:那个小姑娘笑的时候很像你,都是嘴角往上拉了拉,再灿烂地笑开了。我在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上她了。假如哪一天你能去看她,记得给她带几个鱼罐头,她喜欢吃鱼,这一点也和你一样。看到她,我总想起你吃东西的样子——你经不起饿,一饿你眼睛就发绿,像一只跌跌撞撞的小鹿。

那一天夕阳西下,陈小鬼在看河。他也许并没有认真看待沉船这件事,更不知道做这件事会使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没有想到弟弟会被竹竿刺中挑在空中,就如同在西餐馆用叉子将一块牛排刺中挑在空中一样。但他一定想到了死亡。

弟弟被撑在上面,开始由于发怒,他的脸很红,但后来身体各部分渐渐地变冷,他发红的脸也就跟着渐渐地变成紫红色的了。河面上带着水气的风吹过来,使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一串紫葡萄。这是生活在高原的人特有的健康肤色,要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不想弟弟在一瞬间就具备了。所以可以推测,在弟弟身上,一定有一些疼痛的几何形状,从上腹一直辐射到头发尖上和脚趾头。他可以感觉到那支竹竿刺进他肚子的那一端削得很尖,不然刺进去的时候不可能有那么麻利。那根竹竿从他的胃下面穿进去,一定压迫到肝脏,刺穿了一些肠子,应该是小肠。我们知道肠子是很柔韧的,能刺穿又再一次印证了竹竿的锋利程度。弟弟感觉到那支竹竿的顶端,紧紧地顶住了他的脊椎,然后下半身就没有感觉了。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大小便都失禁了,这时他想用力缩一缩腿,缩一缩屁股,但已经做不到。为了不让下面的人看到他难堪的一面,他不得不用手拉了拉裤子。同时他开始唱歌,以此来分散他自己和他人的注意力。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做的最后也是最成功的一次遮掩,他相信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已经大小便失禁。弟弟小时候十分怕生,看到陌生人就会哭个不停。到了十岁的时候,弟弟还会尿床,他一直为这件事感到羞耻,一直耿耿于怀,成为一个最隐蔽的秘密。不想在生命最后,他还是有了一次大型的尿床,而且身不由己。

竹竿上的弟弟在唱歌,开始时中气十足,歌声越过水面,被周围那层厚厚的水气全都吸收了。这是因为竹竿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未能一招致命,他还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之中的能量。但竹竿可能刺中了一条大血管,血开始顺着竹竿往下流,如丫头看到的那样。他试过用手去捂住伤口,顺着竹竿想把热哄哄黏糊糊的血抹回去,抹回肚子里去,但他渐渐知道流出来的血就如撒出来的尿,是抹不回去的。他开始感到慌张,在半空之中,不能动弹,也无法挣扎,他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来,最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他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开始头痛,头脑中开始出现空白,并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轻,最后他连眨一下眼睛的力量都没有了,所以就睁着已经死掉了。这说明他和桃花林中的老人不在同一类,没有像他们那样事先想好自己的最后的微笑和眼睛的开闭程度。小时候我爱抓那种金色的大苍蝇,喜欢用一支牙签从苍蝇的屁股穿进去,当然不能将它刺穿,这种刺法的要领也是不要刺中要害。此时你就可以听到苍蝇发出一种嗡嗡的声音,来源于它的那对不停振动的大翅膀。苍蝇的脚在凌空舞动,假如你此时递给它一条细小的草芥,它就会顺着时针舞动起来,像戏台上舞棍的人。

这种舞棍的姿势容易让我想起酣杀的信难求那双红色的眼。信难求曾经拿着一只凳子去和一群带着铁锤的人打架,最后被人埋在地下。这件事情告诉我们,一件家具是不能和有杀伤性的武器对抗的。这也印证了陈大同的话。陈大同说,谁拥有武器,谁就是统治者。陈大同一生都在制造各中各样的武器,包括那一座像屋子一样的怪物。在他的影响下,陈小鬼也会制作武器。唯一不同的是:陈大同制作的武器多是质地粗糙,就如屋子是粗糙的花岗岩砌成的;而陈小鬼的手工精巧,追求精美绝伦的艺术效果,所以他的武器大多用柚木做成,非常漂亮。陈大同制作的东西质地粗糙,并非他不想把它细化,而是因为他在制造武器的同时还注意把他做成器具的摸样,这样就一举两得。比如心字大街十七号里的铁碗铁杯,瓷盆罐头,枕头马桶,都装有机关,可以发射暗器;而低矮的木椅和墙上的油灯,实际上是小型的捕鼠器。但陈小鬼可管不了那么多,他要的是一个艺术品而不是家具(这大概是艺术家和发明家的分野)。所以在这个问题上,陈大同总是骂陈小鬼没出息,陈小鬼则暗地里叫他二叔老顽固。当然,这些都不影响陈大同在陈小鬼心目中的偶像地位。

信难求还是死了。他的双手双脚都被人切了下来,这让我想起童年时我和我爷爷曾经去地里收白菜。一把小刀沿着地面切过去,一棵白菜就被齐唰唰地切了出来,切口同样十分平整。信难求就如一棵白菜被人砍下来吃掉一样被切去了手脚,切口也是齐唰唰的,光滑如镜。如果你留意到切口的情况,就不难判断:这不是用刀刃切的,而是用一根很细的钢丝,再用马的拉力切断的。而不久之前,他还曾用这双脚上蹦下跳,走来跑去;用这双手提着一只凳子,在人家的马阵之中左冲右突,威风凛凛。这场战斗无疑改变了陈小鬼对信难求的看法,但陈小鬼还没有来得及向信难求表达他的看法,信难求就死了。临死时红衣人把他的手和脚都摆到了他的面前,他可能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非常好看,皮肤鲜嫩,纹理清晰,是一件很好的艺术品。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是不忘说出那个字:操!当然,这只是一个冷静的推测。

难求叔叔在走近死亡的边缘时,和桃花林中的老人又大不一样。他完全是在一种寒冷恐惧孤独的环境中完成了他的死亡,说起来这和美人城中的死亡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在美人城里,楼房林立,而且每栋楼都像一根雄壮的男性生殖器一样高拔笔挺。也就是说,如果你在天空的某个制高点远远看来,就会看到在这一片土地上竖立着无数阴茎,而且每条阴茎都处在勃起状态。或者你会说,在你这部小说里,美人城代表了阳性雄起的一面,傲尘代表了阴性温湿的一面,对此我虽然不会赞同,但也不会反对。在这栋大楼里,假如死了人,可以分为几种情况。假如你是住在200楼以下,那说明你是有身份的人,这时自然会有专门的人员负责讨论你的遗体的冷冻保存工作;假如像我这样,在大楼的中段,那么在死之后,可以通过楼道中的特殊通道,输送到美人城外面——这条通道完全是一条龙服务:从这头进去是一个人,从那头出来已经是一个装着骨灰的盒子,盒子上贴着你的名字,存放到集体公墓里头去;至于800层以上的楼民和窗外飞行的疯子的尸体同等待遇:专职人员跑过去,在你的身上浇上一瓶药剂,一阵烟雾过后,碳水化合物就变成二氧化碳跑掉,剩下的残留物将直接送到楼顶去种菜。这种处理最为环保实用,所以深受广大消费者的欢迎。但无论身体由哪一种途径消失,死亡的时候,我们总是感到寒冷恐惧和孤独。在这里还必须提一提一些意外的情况:在美人城里,人口众多,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在死亡,所以工作人员经常忙不过来,出了乱子,所以有时会在人还没死彻底的时候就动手——被送进冷冻柜的人会坐起来打两个喷嚏再死掉;药剂浇上去人一吃痛站起来尖叫狂跳几圈再倒下,肠子掉了一地,很不雅观;有人在通道口附近听到里面人的呼吸声和叫喊声,或者机器出故障骨灰盒上面还有一只手完好无缺——这种情况的存在,更让人无限怀念傲尘那片茂密的桃花林。

我们把时空再转到信难求死亡的瞬间。当泥土刚埋到膝盖时,信难求能感觉到整个身体都安稳充实;当泥土埋到小腹,就会从全身安稳充实渐渐感到压迫;到了胸口就会感到窒息,呼吸就会慢慢地困难,慢慢地加快,急促;当埋到了脖子,这地面上就只有一颗头颅,像长在地面上的一块疙瘩,老鼠可以在他身上钻洞,蚂蚁啊苍蝇啊虫子啊就停在他脸上,不停地爬啊爬啊,还不时在他的鼻梁上咬上一口,又痒又痛。但事情并没有按顺序发展——信难求被拉出土坑之外,切去手脚再重新种进去——这个环节进行地快速无比,以致信难求只能感到轻飘飘的疼痛,没有持续太久,他就回到了温厚的大地之中。同时,他能听到体内的血液在咕咚咕咚地灌溉进这片贫瘠的土地,所以他感到一阵骄傲,就把门牙毫无顾及地裸露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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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窗外尽是雨声,温软你过得好吗?温软,每次在雨中我总想起了你,而现在,雨打着我的窗玻璃,雨水在玻璃上慢慢地滑动,从里面往外看,玻璃有一种粗糙的感觉,比平时来得美。在这个灰色的城市里,雨是最具灵性的了,你看,连玻璃都被它变漂亮了。

我想起我们的小时候,我们的乡下,想起台风来了,爷爷曾带着我去绑竹屋。我们用绳子,绕过了屋顶,将整个小竹屋绑住,绳子的两头,都捆了石头。想想真好笑——风要真的来,这点小伎俩根本就不起作用。在童年的乡下,风都是善良的,台风也这样。有一次台风来时,我站在窗口,用手去摸从窗缝杀进来的风,它们都是热的。透过窗口,我可以看到晒谷场上有一个人被风带了起来,转了几圈,又把她稳稳地放到了地面了,就好像元宵时看花灯的人,在小卖摊上拿起一个泥人,看了一看,又稳稳当当地放回去。

我还不知道淼儿会不会是陈小鬼的好女人,就像你一直是我的好女人一样。但我一直喜欢她,她那时蹲在火堆之旁,手举铁叉,一条黑糊糊香喷喷的鱼就在铁叉上,她的视线刚好越过那条鱼的腹部,投射在我的眼波里,一切就变得无比温柔。她还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说:哥哥,你要不要吃鱼?我从那张又黑又脏的脸背后看到了飞扬的青春。我本来想在沙漠里让淼儿变坏,以此来突显人性,但始终下不了手,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况且,我对那个时候他们一心一意逃命,也未必会理会我的话——他们早就不听我的话了,连哑巴是信难求的儿子都不曾告诉我。

但终于淼儿还是离开了陈小鬼,她没有中途跑过来,哭着对陈小鬼说:我好想你!她没有说我想你,所以就没有再回来,这样的逻辑关系似乎可以成立。对于淼儿的离去,我们还可以做这样的理解:这块土地可以是快乐的,也可以是悲伤的,而渐渐的,在时间的选择中,它选择了用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连接在一起,瞬间又松开了,由此来产生疼痛,使每一个奔波的人都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但是,一个人总要习惯自己身上的伤口,就如同当日你离开我,我后来就慢慢地习惯了。习惯不等于忘记,忘记不等于改变。有一些东西,一辈子都无法改变。

淼儿离开之后,在茉莉园那个小院子里,陈小鬼应该会被一种恶劣的情绪带到碧河的边上。他的眼光穿越烟波弥漫的碧河,他似乎可以看到对岸也有曲折蜿蜒的街道,有尘灰中乱成一堆的破房子,有火灾,有干旱,还有黑暗中的尖叫声……这一切都标志着彼岸与彼世一样,也并不快乐。

多年以后,陈小鬼还清晰地记得弥落大叔抚摸他后脑勺那只温暖的手,但那已经是整个傲尘都陷入火海的时候。而在淼儿离开时,正是秋天,落木萧萧,到处都是一片凄然萧杀之气。这是阳痿的征兆,不是火的征兆,这一切只能让陈小鬼想起在河边吹笛子的哑巴和乌山鹰熟悉的鸣叫。但其实他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哑巴,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乌山鹰,他想到的,只是一种已经过去的时间。过去的时间只能用于怀念和回忆,那些人和事在记忆里走近又走远,零零碎碎,往往就把人的心给踏痛了。

当你拥有了一份绝望的爱情,你就会像城堡里的巫婆一样,被自己的指甲托起,漂浮于高高的天空。一些东西在疯狂地生长,但一些东西也在不断地老去——我们对谁都没有信心,我们永远感到绝望。我们正在慢慢变得无力。岁月正在使我们对时间和空间失去感觉,也对时间和空间产生惰性。我们已经无力回忆,也无力再去召唤远方的人和事。上个世纪有一个叫王国维的人,说了一句话: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连一个谈话都会使我们疲惫,岁月就是这样使人绝望的。岁月是一把极端温柔的刀,知道古时候的太监么——在岁月那里,人都要被阉割的。

我不知道如何向你描述疯婆婆的指甲,那是一些在瞬间会着了魔疯长的东西。早上,你可以用指甲来给肚皮挠痒,非常舒服;中午时,假如你后背和膝盖痒,你笔挺站着,也可以挠得到;到了晚上,你就是躺着,也能够给脚底板挠痒了。这只是一般速度,指甲会在你心情烦躁时疯长,也就是说,你的心情越不好,它就长得越快,所以疯婆婆只住在高高的了望台一样的屋子里,这样,半夜里她的指甲就可以穿破墙纸挂在屋外。是以那间高高的小屋总是千疮百孔。

指甲还会在夜晚加快生长的速度。邪恶总是在黑暗中生长,指甲也是。所以婆婆一旦不小心在地面上睡去,她就会被指甲托在高高的空中。被指甲托起的感觉一定很爽,应该能看到远方迷茫的山峦和有雾的田野,以及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东西,都能在这个角度看得清清楚楚。

关于婆婆的长相,还有一点值得补充的地方:如果你比较细心,就能发现婆婆的脸有两种不同的颜色——她有一半脸接近于红色,另一半脸接近于绿色,看上去非常可怕。但按照淼儿的观点,这是一种当年流行的化妆款式,只是婆婆还十分顽固地保持了下来。淼儿还猜测说,这可能是用红色的花和绿色的叶酿成的汁染成的,反正这里都看不到一面镜子,她想美容养颜结果把自己弄成丑八怪,这怪不得谁。淼儿还说,越把自己搞得花里花哨,以为是新潮,其实越是花俏就越是传统,她自己可不愿意这么干。

到这里时,温软,我已经完成了第一部分的写作,也就是完成了原先计划的私奔部分。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写出了些什么,但我相信我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建构——它们能脱离我而独立存在。我很想把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但这太长了,用一辈子都讲不完。况且我已经没有一辈子了。38岁,我已经到了生命的中途,时常会迷失,假如你在这个时候拉着我的手,我就会乖乖跟着你走,像一个听话的小孩。我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你——我怎么可以打你的耳光——对于这一件事,我一直后悔不已。2026年,我在一栋高楼之上写小说,并想念着你。到这里时,彼岸世界或远或近的围住我们,就如鳄鱼围住渡船,红衣人围住信难求,狼群围住了小鬼和淼儿,芒草和沙漠围住了前进的路途……紧紧围住让我们窒息,但我们仍然不能舍弃它。

我们始终认为存在一个与我们完全对立的世界,有形的和无形的,天界或者地狱,都时刻在制约着我们。其实彼岸世界是一个被描述的世界,正如历史是被描述的历史一样,我们一出生,所能知道的世界,多数是被描述的世界。虽然我们从此岸看去,彼岸的一切也没有什么细微的分别:草木与草木之间,山水与山水之间,这个身体与另一个身体之间, 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让人激动的不同。当我们累了的时候,坐下来闭上眼,我们就知道,彼岸世界的一切都在运动,只是它们都令人厌倦。

彼岸世界 > 第五章 失重状态 第五章 失重状态 第五章

即使我们无力活得更好,出类拔萃,但至少可以让自己不要活得太无聊。疯狂痴癫,或者干脆选择死亡,都是反抗无聊的有力方式,只是在理性的世界里,这些都不值提倡,是以我们只是回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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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淼儿离开后,整一个秋天,陈小鬼都在生病。病就像起风的海,浪花一个接着一个,似乎只有将他淹没方才罢休。有时候他看到一群人骑在一群大红马上面,穿着大红的衣衫,衣衫很大很宽很松,疾驰的时候,一起一伏像一团蔓延开了的火焰;那飘飞在空中的黑发,就如同火焰上面冒出的黑烟,东摇西摆,让他不禁想起当日,午后的风灌进了宗庙的大门,弥落大叔说他看到了焰火。他想,他是要死了。

但他还没有死,他感觉到自己谁在一张低矮的大床上面,外面有时候吵闹一些,有时候却很安静,只是弄不清楚白天和黑夜。有时他睁开眼,侧眼看去,只看到床边都是一些走来走去的脚,他就这样怔怔地望着这些脚出神,并开始能从这些晃来晃去的皮肉当中,分辨出它们属于不同的人:香的是小路的脚——小路会打扮,经常用茉莉花做成的香料撒满全身,连脚都不放过;没有味道的是丫头和小店的;而哑巴走过来时,则臭味扑鼻,只是陈小鬼对这种臭味现在也无力反抗,只能忍受。

有人来喂他吃东西,有时候很甜,有时候很苦,有时候什么味道都没有,这些他都清清楚楚,只是无法动弹,懒得记忆。

夜里,哑巴总是守在他身边,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哑巴结结巴巴地对丫头说,在夜里小鬼总是呼喊淼儿的名字,白天昏睡时,他有时会喊杀喊打,还喊过弟弟和难求叔叔,说着哑巴眼泪涟涟,用他脏得要命的袖子在脸上一抹一抹,把整个脸都抹脏了。小路小店开始不明所以,但见他哭得这么伤心,也就不自觉地跟着哭了。哑巴说:“会不会是真的快死了,听说快死的人都会叨念到已死之人的?”小店说:“别瞎说!会好起来的。”

小店是对的。在冬天到来之前,陈小鬼的病忽然就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