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彼岸世界>第18章

碧河太大了,大得我对它产生了恐惧。你知道,我对一切大的空间都产生恐惧,因为大的空间总会使人孤独。就像我这里有三个房间,都是空的,每次我坐在同样空荡荡的客厅里,想到背后有三个空而大的房间——它们本来应该住着人的,有着人的呼吸和声响,但没有——我就感到孤独寂寞。但渐渐地,我也爱上了孤独,我甚至渴望拥有它。

除了孤独的感觉之外,我对待傲尘这片土地,就如同对待一个我暗恋的女子,有三种复杂的情感:1.爱她。2.怕她。3.尽量避免与她正面接触,却总是用思想和想象偷偷地触摸她,具体到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每一只蚂蚁。我喜欢这样的触摸,她能带给我温暖而踏实的感觉,就如同淼儿带给陈小鬼的感觉一样。

碧河太大了,我们的触摸应该从傲尘开始。

温软,我想告诉你那个傲尘世界里所有的东西,但我们的视线只能先从心字大街开始。观察一条大街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肯定,如果你是一个游人,那么你和睡在路边的一个乞丐的观察方式,将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而就角度而言,如果你吹着哨子昂首而行,你对心字大街的认识就是自下而上的:一块被屋檐和楼台切出来的天空,时有时无的白云,窗台,飘动的窗帘,灯笼,门前的石狮子。如果你是掐着指甲低头走路,那就是由下自上,你的目光就只能看到青石铺成的终年湿润的路面,水沟,下水道的盖子,鱼鳞和纸屑,路边的青树,屋檐下挂着的玉米串,飞得很低的燕子或者蜻蜓,假如你偶尔一抬头,还能看到一只白色的或者黑色的小猫在屋顶悠闲地走过。

在心字大街上,每当夜晚灯亮起来的时候,每个窗口就像一张张鼓鼓张开的嘴巴,开开合合,在嘴巴里面时刻都发生着一些故事,故事贯穿了过去现在和将来。在美人城,当所有的窗口都亮着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白色的灯的方阵;而在心字大街上,橘黄色的灯光十分温柔含蓄。这也是我爱它的重要一点——这非常贴近我的童年。

心字大街上还有一些水井,非常古老。最古老的水井,连弥落大叔都说不出它的年岁。最古老的水井在粗牛的铁匠铺旁边,每天早上,粗牛都得起个大早,到水井旁去提水,装满屋里的水缸。粗牛他爹说,这口井是这条街的灵气所在,傲尘的祖先曾经用这里的水,锻造过傲尘史上最好的刀和剑。他说傲尘史上最好的刀是烟波浩淼,是一个姓信的望族的传家之宝。而最好的剑是什么,粗牛他爹没有说。粗牛他爹长着一张凶横的脸,但其实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好人,对人和善,每次陈小鬼去他家,他都会给小鬼吃他自己烙的烧饼。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陈小鬼根本就不喜欢吃烧饼,总是推推让让,粗牛他爹以为小鬼客气,拼命说多吃吧多吃点,不用客气。回过头还对粗牛说你看看,人家小鬼的家教多好,谦让有礼!学着点!小鬼只得皱着眉头保持微笑说大叔您的饼做得就是香,大家都喜欢吃。

在大街的尽头,铁匠的打铁声通常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和商贩的吆喝声一起响起,一直到月亮出来时,一切才开始渐渐地安静下来。通常在铁匠铺的炉火暗下来的时候,铁匠铺隔壁的豆腐店就开始工作。他们都要在天亮之前把白色的豆腐摆上街头:油炸的、清蒸的、卤制的……这是忙忙碌碌的一家子。豆腐店里漂亮的媳妇将豆腐搬出店台时,一个挑着烧饼高瘦年轻人和一个从河边挑鱼赶集的老渔翁,会在店门口相遇,每天如是,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打招呼,只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会心一笑。我们都曾有过在某个时间段偶遇某人的经历,但我想,没有人像他们这样准时的在豆腐店门前走过。

豆腐店过来是杜老板的布铺,接着是列老板的馒头店,再接着那个角落里有一家当铺……当我们沿着心字大街一直走,我相信,你我都会在心字大街十七号门前停住,因为小说里的人和事都在这里发生。与前面接近市集的忙碌不同,这里是闲适的住所,只有一间理发店。理发店的店主是一个年轻小伙,沉默寡言。他的存在足以证明不是整个傲尘的孩子都是坏孩子,只能说孩子中有部分变坏了。沉默小伙总是沉默对待每个来理发的人,顾客来了,在椅子上坐下,小伙子拿起一个大圆瓷盆往顾客头上一套,把瓷盆罩不到的头发尽数剪去,理完发的人都夸小伙子手艺有进步,就从店里走出来,个个都像罩了一个黑色的瓷盆,其实看习惯了你就知道那是一种经典发型。

走过心字大街十七号种着芭蕉的院子,走进那扇奇怪的大门,在天井里你可以看到陈小鬼正蹲在地上,专心制作一个木蜈蚣,并在上面刻满了火的花纹。他喜欢制作一切精巧的工具,这是城堡时代的孩子的重要特征。那天下午他将和隔壁街的孩子有一场约好的决斗,他要用他的火蜈蚣去夺取属于他的胜利。为了获得敌方的敬畏和兄弟们的尊重,整个上午,他都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他的专注程度,达到忘我的境界。假如你不去抢他手里的木蜈蚣,即使你在屋子里练蛙跳,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他喜欢鸟,也喜欢鸟的花纹,但今天他在木蜈蚣上刻上了火的花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做了。他非常细心地处理了花纹里的每一处凹凸,以突出这件武器恶毒的本性。陈大同曾跟小鬼说过:在这个世界上,越漂亮的东西就越危险,所以美女自古到今都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

木蜈蚣由一块上等柚木制成,由若干细小的部分组成,蜈蚣的腹部中空,装了一只身强力壮的白毛鼠,那是木蜈蚣的动力来源——老鼠在里面左冲右突,蜈蚣就能动了。该蜈蚣能快速前进,也能够快速后退,唯一的缺点是无法拐弯和掉头,所以尽管制作精美而且有准头,但作战效率不高。整一个上午,陈小鬼尝试着用各中方法让它掉头,最后终于有了解决的灵感火花——陈小鬼在蜈蚣头上加了两条线,分别由另外两只白毛鼠负责牵引,一只向左一只向右。但由三只老鼠负责的木蜈蚣显得工程浩大,而且二只老鼠皆不听使唤,不但企图逃生,还想拿木蜈蚣去磨牙。这使问题转向了对两只老鼠的训练上……就这样,陈小鬼的头脑饱受这些问题的折磨,渐渐变得十分灵活,脑组织也十分活跃,是以脑量大增。山上的两个道士有一次下山看陈小鬼,远远望去就见他前庭饱满,一言断定此人定是一个神童,并为此打了赌,赌注是三个饽饽。

在心字大街十七号,还发生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陈小鬼的出生,比如陈大同将他改造成机关遍布的怪物的过程,再比如陈大同兄弟俩与陈小鬼他娘的恩怨爱恨。

走出心字大街,我们可以远远地望到碧河静静地流淌。走过一片草地,你可以看到一个小湖泊,湖泊的边上有几棵大青树,当日哑巴就是在第三棵青树下面沉沉睡去,以致信难求尸埋荒野。再过去,我们可以看到两边都长着含羞草的小路,沿着小路可以来到碧河边上,那儿有哑巴的渔屋。到了冬天,这里会下一些不大不小的雪。陈小鬼会带着淼儿到碧河边上去钓鱼,他们挤在一起取暖。淼儿总是趁陈小鬼不注意把冰冷的小手伸进他的棉袄里,按在他的小腹上,或者从他的脖子伸进去,引来陈小鬼的一阵追打。追打的时候,他们像白色的风雪里两只快乐的蝴蝶,飞来又飞去。有时候陈小鬼会报复,有一次他也用将那双手从淼儿的脖子处伸进去,这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正抓住了一处温暖而柔软的地方。他笨重的大手一阵摸索,就发现了乳头。淼儿开始因为寒冷,惊叫了一声,死死抓住小鬼的手臂,但渐渐地,她的手松开了,也不叫了,面色开始变得潮红,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开始时,全身绷紧,像一条用足了劲的弹簧,后来弹簧就渐渐地松弛了下来,欲望开始在体内蒸腾。这让陈小鬼知道淼儿这奇妙的身体上面,有一些地方能使他摸上去感觉很爽,同时让她发出柔软而绵长的呻吟。这个发现,可以成为一连串故事的开端。

假如我们把眼光从陈小鬼握住淼儿的乳房的那只手上移开,再把时间再拉后一些年,你可以看到信难求也站在碧河的边上,就在陈小鬼和淼儿钓鱼的那个地方,凝望着滔滔的河水。他想了断自己的生命,并由此和陈大同有了一次关于生命价值的对话。信难求就是从那次没有完成的自杀中活下来,从此变得贪生怕死,并且研究起了周易。信难求每天起床,都会给自己占上一卦,再用左手给右手号脉,用右手给左手号脉。有时天气湿热,身上长了一点湿疹,他也要翻阅着医书,对着镜子反复研究,比较对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整天怀疑自己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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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软,假如我们还生活在傲尘,我们就可以坐在碧河的边上。温软,我们可以静静地对着群山,你知道,里头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在山里除了泥土和石头,其他的一切都是活的,都在动。夜晚和白天,这里都有事发生。特别到了春夏之交,山里的动物就开始抱对交尾,忙着生儿育女。野猫会在这个时候发出一种类似与婴儿哭声一样的叫声,听起来直叫人起鸡皮疙瘩。山里的植物,都在夜晚偷偷地生长,发出骨骼破碎皮肤撕裂一样的声音。假如你走近这些潮湿的丘陵和山谷,你就可以闻到一股熟悉而略带甜味的气息,这属于这个世界阴的那一部分,相对与阳而存在。这种气味能使人性欲高涨,眼睛发红,很想做爱。假如我们生活在那里,或者只要一个夜晚,我们就可以体味到生命最本原的性欲。

然而在美人城里,这美好的性爱已然变质。当然,每一个人都想还原自己本能的欲望——都想到那片山谷住下来。在那里,本真本能从身体中解放出来,这就是说,那个代表着意义的神已经被赶走了,不媚俗成为一种高贵的品质。如果将这种解放延伸到极端,这一个人群就将进入无神的恐慌时代。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他们的行为:他们反对由一个高高在上的意义来限制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包括本能的欲望要求,提倡肉体可以具有不依赖于灵魂的快乐。然而在他们却渐渐地发现在这里存在这一个真实,首先必须用意义的钥匙来启动性爱,然后才有纯然身体的感觉,有无爱之欲的沉醉。所以,他们这一场颠覆,并没有取得他们的生命时间,相反,他们只是如陈小鬼和淼儿的私奔过程(假如把它定义为私奔的话),由一个危机跌入另一个危机,由一个陷阱跌入另一个陷阱。一切都在安静中发生。

幸福只存在于时间的褶皱之中。两匹马一起奔跑到草原的无边深处奔跑到天涯,两只羊静静地凑在一起吃草——只有动物间才有牧歌式的爱,人与人中间没有这种类型的幸福,更多是吵吵闹闹与喋喋不休。

我们偷偷地跑到傲尘的对岸瓦石峡,我们可以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到了瓦石峡,就有必要提一下那里的爱情学校。淼儿曾经在里头念过两年书,对于这个学校,淼儿有着深刻的记忆。之所以说深刻,是因为那里有反复重复的生活。那傲尘世界里,存在着这样一类事物,它们为了让人能记住自己,故而不断重复一切,毫不手软。这就如同在美人城里,我每天都在做一些重复的事情(比如刮胡子、吃饭、睡觉、跑步和上厕所),以便让自己有更加癫狂的想象。简而言之,就是用一种重复的方式,力图能家自己逼疯,以此来换取无所顾及的想象。这个想法又使我想起窗外飞行的人。

按照这样的理论,其实在淼儿头脑中刻下牢固的烙印的只有一件事和一句话。这件事情是:被老师一手扯住头发,拉到厕所里冲冷水。说到底,这是一种惩罚。比如你应该背的书没有背,应该记的东西没有记住,老师一发怒,就可以将你的头拉去冲冷水。自己的头被冲冷水,有两种不同的感受:假如是在夏天,冷水在热气腾腾的头皮上流过,能引起一阵快感,凉飕飕的,但之后会打喷嚏——这也不是坏事,因为你可以请病假,在家休息几天;但假如是在冬天,冷水如冰,流过干燥的头皮,头发就全都竖起来,然后就能感觉到头皮收紧,之后是剧烈的头痛。爱情学校另外出售一种药水,专门用与治头痛。那种黑糊糊的东西涂在太阳穴上有酸麻酸麻的感觉,味道刺鼻,异常难闻,但用上一两瓶,一般头痛都能好。

有关一句话,那是这个学校的校训,简单易记:爱情是最为高级的骗术,谎言是最富创意的爱情。这句话爱情学校里的人都能背,因为只要背得出来,考试就能及格。但能真正理解它的人寥寥无几。用校长的话说:假如你们能理解它,你们就能站在我的位置上讲话。虽然很多人都没有想清楚站在他的位置上讲话有什么好处,但相信那一定能带来很微妙很良好的感觉。

每次,淼儿都带着偏头痛和一脸的茫然回家。后来她就拒绝上学——后来她终于明白学校是屠宰场和养猪场的奇妙结合体。但此时她已经被折磨得没有敌意了,更多的是厌倦,像一个结婚十年的家庭主妇。

淼儿的家是富丽堂皇的将军府,亭台楼阁,假山翠竹,漂亮得不得了。但如你所知,这些在一些年月之后都将变成废墟——在淼儿离开瓦石峡不久之后,她爹就被关到监狱里头去了,数年之后,朝廷就下令灭族——装尸体的牛车挤满了整一条将军府大街。数日之后,将军府中的血迹都被擦洗得干干净净,擦洗不掉的地方就用粉刷涂抹掩盖。之后,人们在街上若无其事地走着,谁都不会去提这件事。大街上连小声说话的人都要受到质疑,茶馆的生意大受打击,濒临倒闭。出门办事的人宁可绕过几条街,也不愿意从将军府大街走过。不久之后,将军府大街的水沟就堵塞,清理的人从水沟里掏出腐烂的内脏和不腐烂的牙齿和指甲,落荒而逃。下过几场雨后,将军府大街就成为一片淤泥沼泽地,后来那里竟然长起了漂亮的莲花,红的和白的都有,花开时节,花香在微风里飘出很远。

我想起了傲尘也有一处废墟。我们再把视线拉回到碧河的边上。在那里向东走上七天七夜,你就可以看到那座遭狼的院落。其间,是凄凄的荒草,曾经把小鬼和淼儿团团围困。但这的确是一处美丽而荒凉的院落。假如将时间悄悄地往前拉,这里的灰尘和破败就完全没有了,也就是说,它从黑白的两色,变为彩色绚烂的世界。这个世界窗明几净,鸟语花香,丫鬟侍婢穿行其间。楼台之上会传来琴瑟之声和胭脂的香气,还有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笑声。楼台之下是一个很大的池子,一个小巧的女人正在池边吹笛子,走到近处,你就知道池里全都是鳄鱼。而在另一边,你可以看到信难求就坐在大厅之上,就在哑巴烤狼肉的那个地方,手持烟波浩淼,正在专心地参悟刀术。把时间之轴再往后推行二十年,你就能闻到一股浓烈油味,盖过了花和胭脂的香气,呛得难受。信难求说他一直能闻到那些挂在树上的油炸尸体所散发出来的味道,那些尸体从信难求看到他们那时候起,就开始跟着他,一直到他死在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山坡上。再后来狼就来了,把死人和活人的尸体都叼走。狼群搬运了很长时间,但动作井然有序。

院落中的人因为生活富足,都白白胖胖,但被烧焦之后,就变得又黑又小;开始时这些尸体都很脆,后来夜里露水增多,渗进尸体里头去,就慢慢变软,夜里就和夜色融合在一起。赶夜路的人从这里经过,不小心撞到了他们,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但他们以为撞到了人,还客客气气地说了声对不起。回家之后发现脸上一片碳黑,一遍遍地擦洗,又用去了大量的水。院落里的人被杀之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血腥味儿,这使远方的狼开始行动;而后狼群又闻到了一股油味,而狼对柴火把铁鼎中的油煮沸的场面缺乏想象,所以它们继续行进;再之后它们又闻到了油炸鲜肉的香味,但对它们而言,它们更喜欢有血的鲜肉,鲜肉含有很好的水份,味道清甜,吃了不会上火。当它们来到院子之中,它们看到五口黑色的大铁鼎中黑色的油烟滚滚,树上挂着炸好的干尸体,但它们没有理会这些。狼王一声长嗥,它们就配合默契地去院落中吃新鲜的肉,吃饱之后,它们就开始搬运尸体。信难求就完全能理解这个场面,这一切和杀手有着本质的统一:重要的不在事件发生的本身,而在于做这些事时,它们一定要冷静、沉着而清晰,或者用一个更好的词来形容:干净!

干净是一个杀手应该具备的风格。除此以外,信难求说,一个好的杀手对周遭的环境一定要熟悉。说着,他拿出一张傲尘镇区街道的地图,在手里扬了扬,我们一群小孩都哈哈大笑——傲尘镇上就那么七八条大街,从来都没有听说要用到地图。陈小鬼回了一句:一个杀手如果还要用地图,那就完了!陈小鬼指着屋里的书柜:书里都写了,杀手都在屋顶上行走,像我二叔那样,你这地图画的全是路,没画屋顶,杀手用它准迷路。信难求登时语塞,说:你……你……一个小孩懂什么。

我多想在一片鸟鸣声中醒来,像在那个院落中一样,也像我小时候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到中年,总是忘不了童年的一切。童年时我曾经和爷爷在一片竹林中生活过,每天都被鸟声吵醒,醒来时,竹叶尖上还有晶莹的露珠。我清楚地记得,在天将明未明之时,鸟就开始出来活动,那是鸟鸣声最响的时刻。而现在我住在美人城中,一年都看不到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鸟,相反,我看到很多在天空飞翔并摔了下去的人。那一日陈小鬼他们在院落之中睡觉,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鸟就开始鸣叫不已。他们都被吵醒了,睁开了一下眼睛,就又睡着了。后来太阳就出来了,鸟也就不叫了。他们不但看不到这个院落的时间,也不知道外面的鸟儿在鸣叫,这些在庸俗之中,又在庸俗之外。

哑巴那一夜也睡得很好,他应该做了梦,只是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梦的是什么。梦与醒中间就如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人有时站在墙的这头,有时站在墙的那头,一直都搞不清楚哪一头更真实一些。在院落里有哑巴的童年,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有时候,人活在不知道中,比活在什么都知道里面,要好一些,也要有意思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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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时代是一个非常飘逸的时间概念,在它的时间轴上往前回拉一点点,我们可以看到恐龙在这个地球上争食;而向后推进一点点,我们就可以看到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乱糟糟的大学教育。时间在这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但在傲尘族人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就如一个一百五十岁的老人躺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里一样,都属于理所当然的范畴。

傲尘镇西边是一个叫帕奇亚的村庄,那里生产闻名碧河的青梅酒。角楼是傲尘最好的酒店,但那的酒也是来自帕奇亚。角楼以酒和鸡腿著称,所以可以说,如果没有帕奇亚就没有当时的角楼,那么傲尘将少了很多色彩。帕奇亚再过去就是桃花林,这里的桃花,花开四季,春夏秋冬都落英缤纷,十分好看。桃花林的那头是天葬台和坟地,凶猛的野兽都会在这里出现,比如狼和秃鹫,都以尸体为食。穿过桃花林,在那片草地上坐下,你就可以听到碧河淙淙的流水之声。

在傲尘的城堡时代,由于开采石头建房子的原因,把山丘都挖得乱七八糟,傲尘的植被面积一直在减少。然而,桃花林的面积在不断扩大。因为每个将死之人,走进桃花林之前都会种下一棵桃树。去世的人被烟吹走,灵魂左的向左,右的向右,人就在桃花林中死掉了。但他们始终坚信,灵魂都是藏在桃树之中,随着桃树的生长而快乐地呻吟。在桃树之中,所有的灵魂都带上了厚度。

陈小鬼经常会一个人跑到桃花林外面,躺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和我叼着一支笔一样),作思考状,一双眼睛盯着桃花林中进进出出的人。傲尘的老人,整天都在算计自己的死期。一般而言,他们会提前数日,带着水壶,来到桃花林中等死,像去参加某个盛宴,带上一些水酒。为了等一个冷战,他们开始感到紧张,有些还小便失禁,但桃花林里美丽的景色能使他们安详。他们开始忙碌着种桃树,并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得棱角分明,开始训练死去时留出的微笑——露出六颗牙齿。一切都按部就班,对陈小鬼而言,这是上一个时代严肃的最好象征。

随着死期的临近,老人们开始急躁,但这些只在心里隐忍着——隐忍成为上一个时代的又一个特征。随着死期的到来,他们就渐渐地宁静。但对于其中大部分人来说,与其说宁静,还不如说是被吓得麻木了。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便明说。这说明傲尘的老人,大部分也是俗人,没有经过什么修炼,没有多高的修养,逼急了也会说操。死亡的日子到来了,有一些人死去,但有一些人却算错了日子,迟迟不死。他们就感到烦躁不安,这跟女人月经欲来不来是一个道理。

有一些老人由于死亡而担惊受怕,结果日期算错得太离谱,他们就拎着水壶,沮丧无比地走出了桃花林,去镇上找算命的。镇上的算命先生就像数学家一样,需要很多稿纸来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寿命进行计算,以使最后的值都等于一百五十。他们就像医生一样坐在屋里,算命的人在门外的长凳上坐着静候,不敢吱声,等到里面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或者编号,就急急忙忙跑进去。算命先生不单是数学家,还是心理学家——不但要给他们计算,还要给他们安慰,告诉他们该来的总是会来,请耐心等待。老人们从算命先生这回到家里,就开始感觉到荒诞——从对死亡的惧怕到现在对死亡的期盼,这真是一件好玩而玩不起的事情。但其实,老去是从你认为自己已经老了的那一刻开始的。也就是说,可以是在一百岁,也可以在五十岁,甚至可以是在二十岁,有些人直到躺在桃花林中,还认为自己十分年轻。

本来老人进入桃花林,是应该神情严肃,一言不发的。但因为有一些老人提前了一个星期到桃花林中来,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感到无聊,于是就聊起天来。他们相互打了招呼,打招呼不是问吃了没有,而是问:几天?言下之意就是问你还有几天就完蛋。如果答是一天,那对方就会祝贺你可以早日死亡;但假如你说还有一个星期呢,对方就会默哀,表示遗憾,同时安慰你说应该耐心等待,该来的总会来。他们互相问候对方的家人,这些同在一片土地上住了一辈子的人,到现在才开始互相认识,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不会像以往一样冷漠地擦肩而过。他们互相询问一切可以询问的情况,客气地问答,内容包括近年的性生活是否和谐。他们还聊起了已经来过这里的人,和即将来到这里的人。桃花林对活着的人是一种威胁,而对将死的人是一种安慰。

为了等待一个冷战,他们忙忙碌碌,整日奔忙,像在完成一个重大的使命。陈小鬼注意到春夏之交,天气忽冷忽热那阵子,是桃花林中老人最多的时节。因为那时是桃花一年之中开得最繁茂的时候,空气清新,早晨的露水还没有化开,这景色简直令人舍不得这个世界。傲尘的母亲都会给自己的孩子计算出生的日子,如果能在春夏之交出生,也就可以在春夏之交死亡,那是一件非常值得庆祝的事情。

早晨,碧河岸边就会出现一批又一批的浣衣女,她们都非常的小巧,有时还可以听到她们好听和不好听的歌声。在淼儿还没有到来之前,陈小鬼会起个大早,来到浣衣女必定经过的路口,那里有一棵大树。陈小鬼极其麻利地爬上那棵树,趴在上面,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些来来往往的女孩,如果她们衣着入时,还可以看到她们或深或浅的乳沟。但淼儿来了之后,很快就识破了他的诡计,下了禁令——假如还去看人家乳沟,那就别再碰我的乳房!看和碰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感受,虽然乳沟对一双男人的眼睛无疑具有无穷的吸引力,但两利相权,陈小鬼不得不学老实了。由此可见世界上老实的男人都不是自发的,而是被迫的。

除了洗衣服的女孩,地里还有耕地的农民。傲尘的农民都皮肤黝黑,这是叫太阳晒出来的。在美人城的市民看来,这都是健康的肤色。假如你去相亲,有一身黑色的皮肤,那成功率将大大的提高(由此可见,非洲的黑人在美人城里享有很高的待遇,受人尊敬)。这是因为美人城里的人都皮肤白皙,严重的皮肤死黄死黄的,和得了肝病的人差不多,这都是长期没有照到阳光所致。众所周知,美人城里的农民都是在楼层里种菜的。在我们这栋楼的800层以上的楼层,全都划给当地的农民种田。一个楼层被划分为若干部分,建有一个个透明的小屋,那是蔬菜的生产线。在这里,小麦和水稻都亩产上万斤——这是很吓人的数字。但据资料记载,上个世纪的中国人,曾经种过亩产十万斤的水稻,着实令人钦佩。所谓历史,都是一些不可抽空出来追索比较的玩意儿,年轻时我不明白这个道理,险些都由此得出人越活越笨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