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然哥>第五十章 (上)

  非高峰时段,二环立交上畅通无阻,一辆黑色大众正匀速行驶至转弯处,再往前开大约5米,就将驶入复线桥。

  突然,后方一辆四驱越野车猛然加速,悍然撞向大众。大众根本无暇避让,侧翻着撞破桥上的防护栏,车头朝下,轰然一声巨响,砸向桥下的柏油马路。一辆正好驶过的出租车被拦腰砸中,车上的司机当场死亡。大众翻落在地,车头已经完全报废,一滩暗红色的血从车中淌出,以令人晕眩的姿势渐次弥漫。

  车上有两人,交警与急救赶到时,一位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男性已经断了气,他紧紧地压着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将对方整个罩在怀中,就算已经死亡,仍未放松半点力道。

  交警将昏迷的男子从他身子下方营救出来时很是花了一番工夫。

  车中空间本就不大,受撞击影响又彻底变形,他卡在方向盘与男子之间,脊椎已经被压断,颈椎也被震碎,手臂却奇迹般地撑在座椅两侧,为男子挤出了一方相对安全的空间。

  交警最终锯了车门,掀了车顶,才将男子送上救护车。

  而肇事的四驱越野车早就拉起一阵尾烟,逃之夭夭。

  沈寻放下手机,血液似乎突然被蒙上一层薄冰,寒气疯狂地在体内叫嚣,浑身毛孔骤然收紧,汗毛根根立起。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猛地起身,却眼前一黑,大脑像进了无数只苍蝇般嗡嗡作响,太阳穴痛得钻心,眼眶酸胀,似乎下一秒就会有血从眼角奔流而出。

  他倒吸一口凉气,指尖像触电一般颤抖。

  乐然被人撞了,从立交桥上摔下来,身上多处受伤,正紧急送往临近的医院抢救!

  心脏像被一双长着长长尖指甲的手蹂躏,每一下都带来尖锐的疼痛,每一下都有泪一般的血汩汩流出。

  他来不及追问肇事者是谁,甚至无暇思考肇事者是谁,他带着一身寒气与焦灼冲向车库,连闯6个红灯,停在军医大附属医院门口时,却动作一滞,似乎连推开车门的力气都失去了。

  医院,这个将生与死皆看做稀疏平常之事的地方,在阴云密布的天穹之下,就像一座沉重又巍峨的坟墓。

  沈寻颤抖着猛力推开车门,下来就一个趔趄,他望着人来人往的门诊大楼,指甲已经嵌入掌心。

  急救手术室的灯亮着,一扇白色的门几乎隔绝了生死。

  沈寻站在门外,那是生。

  乐然躺在里面,那或许就是死。

  分局交警支队的同事赶来说明情况——事故中的另外两人已经死亡,乐然伤势很重,医生正在“尽力”抢救。

  沈寻坐在走廊的排椅上,弓着腰,双臂紧紧抱着头。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没有一点征兆。

  不久前乐然还说一个人无聊,想来市局和他一起加班,如今却躺在手术床上,与死神拉锯。

  他们认识一年了,有个充满误会的喜剧开场,过程却织遍了现实的辛酸。

  乐然不是被命运眷顾的宠儿,童年凄惨,母亲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离开,父亲将一切苦难都发泄在他身上,他从身心重伤中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靠催眠治疗才忘记不堪回首的年少。然而成年后的世界更加荆棘遍布,他为别人的恶毒埋单,几乎被不怀好意之徒毁了整个人生。

  如今磨难看似到头,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了能陪伴终生的人,死神却又擎着黑影一般的刀,步步逼近……

  沈寻从未有过如此灭顶的心痛。

  在招待所第一次见到乐然,他就喜欢上了这个眼眸很浅的桀骜男子。他捉弄过他,最爱看他生气又认真的模样。

  他带着他破案,告诉他每个案子里险恶而真实的人心,看他一点一滴地成长,看他从被部队遗弃的小狼崽渐渐变成成熟的社会人。

  曙光明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黑暗却陡然降临。

  他还没来得及给乐然买一件像样的礼物,还没来得及给乐然一个温暖的家,甚至没来得及满足乐然那小孩儿一般的心愿。

  上次乐然说,沈队,我想要你。

  时至今日,他们都没能占有彼此的身体。

  他原以为来日方长,未想到“意外”也许会比“来日”提早一步到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神地看着穿梭的医护人员与病人家属,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沉闷的心跳。

  乐乐,乐乐。

  他在心里轻声唤着。

  一滴眼泪终于从眼角滑出,轻轻砸在惨白的手背上。

  抢救持续了接近5个小时,刑警们闻讯赶来,连尚在休养的乔羿也知道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二环立交上的惊人车祸也已经在网上被刷成了本地热门,肇事的四驱越野车牌号公开,那竟然是一辆军方牌照车。

  稍微冷静下来时,沈寻已经猜到了开车的是谁。

  李司乔。

  将乐然撵出特种部队的李司乔。

  家族势力被一锅端的李司乔。

  想到这个名字时,沈寻竟然并未感到特别深的愤怒。

  他所有的心绪都放在乐然身上,担忧就像一层绝望又坚实的透明罩,将他罩在窒息之中,连愤怒也无法侵蚀,无法击穿。

  无助的等待中,他还被告知了一件事。

  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车里的男性,是乐然的亲身父亲乐悉。

  他不知道那人在失踪多年后再一次闯入乐然的生活是为什么,是为当年的所作所为忏悔,还是另有所图。

  但在危险发生之时,乐悉终于捡起了身为人父的职责,用身体为乐然撑开一道生路。

  乐悉的遗体惨不忍睹,脊椎与颈椎都碎了,后脑塌陷,脑浆糊得到处都是。

  他还不到50岁,但外表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很难想象车从立交桥上坠下的瞬间,他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力气钳制住自己当过特种兵的儿子,并在断气之后还保持着那种无畏的姿势。

  唯一的解释或许是——迟到却终归没有缺席的深沉父爱。

  急救室的门开了,沈寻跑过去时脚步虚浮,险些摔跤。

  医生说,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失血过多,右手与左腿骨折,尚处在昏迷阶段,暂时不能探视。

  沈寻紧紧闭上眼睛,凝结的血液发出开河一般的声响,带着终于回到体内的生气,声势浩大地奔向四肢百骸。

  驾车逃逸的李司乔被市局抓获,占时关押在看守所。

  李家涉毒,李辉和梁华已经被带走,而他并未掺和家族的黑色交易,尚未被批捕。

  经过多方打听,他得知当晚沈寻、严啸、乐然见过“长剑”首长,认定他们三人势必与此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恨与恶,顿时侵袭了他的思维。

  他要报复!必须报复!

  可是沈家与严家他都是惹不起的,念大学时他就不敢招惹沈寻与昭凡,此时梁华这靠山一倒,他连复仇都不得不畏手畏脚。

  他能报复的只有乐然。

  那日他借了武警的车,一路尾随乐然,直至发生追尾的一幕。

  看着大众跌下立交的瞬间,他再踩油门,在呼啸的风中,吹起胜利者的口哨。

  不过当天晚上,他就被丢入了看守所。

  关进看守所是沈寻的命令,谁也不得审问也是沈寻的命令。

  自从进了公安大学,沈寻就很少再摆高官子弟的谱,但面对险些要了乐然命的人渣,他不介意让自己再当一次纨绔。

  乐然昏迷2天后醒了,浑身缠得跟木乃伊似的,右手和左腿打着石膏,无法动弹,脸部也尚未消肿,说话极其困难,只有眼珠子能灵活地转动。

  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沈寻。

  他艰难地张口,只发出一个“啊”。

  沈寻将食指压在唇上,抬手理了理他的额发,声音温柔得像被毛毛雨漾起涟漪的湖水。

  “乐乐,没事了。”

  乐然动不了,也不能进食。沈寻几乎24小时守在他床前,给他按摩,说话给他听。

  得知乐悉已经去世时,乐然眼圈一红,胸口一起一伏,却终是未掉下眼泪。几日后终于能进一些流食,也能说话时,他将那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沈寻。

  语气很平静,不像才从死神手中捡回一条命,也不像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至亲,反倒在得知自己的车坠下去之后连累了一位无辜的出租车司机时,才面露痛心与悲戚。

  他说——

  从医院出来后,他去临近的超市买了一口袋零食,往医院的停车场走去时,突然被一位看着十分苍老的男人拦住。

  那是就是乐悉。

  他很小就被送去福利院,随后又经历过催眠治疗,脑子里父亲只是漆黑模糊的影子。

  但乐悉站在他面前的一刻,他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血浓于水的亲情,挥散在空气中,就像一圈看不见的磁场。

  乐悉眼中有泪,两只手不停哆嗦,孱弱的身子在寒风下就像一张随时会被撕开的网。

  乐然心中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一声带着疑问的“爸”就脱口而出。

  乐悉泣不成声,满是风霜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过来,抓住他的手,不停地颤抖。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给沈寻发的语音。

  兴奋难掩,也有各种各样的担忧。对这半途冒出来的父亲,他自然是没有多少好感的,但那人却毕竟是他父亲。

  亲情是最难琢磨的感情,最恨却又最亲。

  他让乐悉先上车,告诉沈寻自己不来市局加班了,具体的晚上再说。

  他打算开车送乐悉去租住的小屋——说是小屋,其实只是5元一天的棚户。

  车上,乐悉将自己的证件都拿了出来,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真是他的父亲。

  他没有表现得太亲昵,也并不冷淡,静静地听着乐悉讲这十几年的经历——精神时好时坏,拾过荒,进过收容所,也被送进过公益性质的精神病院,最近七八年来犯病的次数少了,慢慢认识到过去的错误,开始想找到自己的儿子,说一句对不起。

  听着瘦弱老人干涩的“对不起”,乐然深呼吸一口,只道:“都过去了。”

  乐悉又讲起自己的近况,说是一边做些力气活儿,一边打听他的消息,日子过得很苦,前些年被人打过,身体一直不好,太重的活儿做不了,轻一些的又抢不过年轻人。一个月前听说他在北筱市当警察,一路风餐露宿赶来,暗自确认了好几次,才肯定他真是自己的儿子。

  乐然已经听明白了,乐悉找他的目的并不单单是道个歉。这生活困窘的男人年轻时未尽到一丝一毫身为父亲的责任,年老之后却想享一享儿子的福。

  乐然心下有些说不出的凉意,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始终平稳。

  沈寻无数次告诫他,在城市里开车不能像在部队里那么野。他改过来了,平时开得四平八稳,只有身边坐着沈寻时,会故意猛踩一脚油门,惹得沈寻着急地吼他,在他脑袋上敲上一敲。

  脑袋被敲得生痛,他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四驱越野车撞过来时,乐悉正说以后想与他一起生活,为过去的错误做一些补偿。

  他没来得及答应,也没来得及拒绝。

  巨大的冲撞中,车飞向空中,又笔直下坠,他知道乐悉朝他扑了过来,在急速下坠中,用身体紧紧护着他的身躯、他的头部。

  那一瞬间,他竟然无法将乐悉那干瘦的手臂推开。

  剧烈的轰鸣后,一切遁入黑暗。

  如今看来,乐悉的来意已经不重要了,是想补偿儿子也好,是想让儿子养老也好,所有的纠葛都被那夺命的一撞,碾得灰飞烟灭。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这个不幸的男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保护了自己的儿子。

  他所有的罪,都化作了骨子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