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黑红色的力量在他眼前熊熊燃烧, 像是一颗曾经的恒星的末路。

  海音寺溯游无端地想起了那个此时此刻正站在,蝴蝶软糖车间门外的黑红色鬼神的配色。

  也是在此时,海音寺溯游发觉自己已经完全找回了关于对于自身的认知,罕见地能够在梦境中思考。

  是的, 他当然知道这是梦境, 即便是灵视和一些能力特殊的“东西”能够模糊人对于事物真实性的认知, 但是他依旧能够分辨出这是梦境。

  也许是出于某种直觉,也许是别的什么, 至少在这里看到的那些放在真实世界中早就让他万劫不复的东西, 在这里却并没有让他动摇。

  熟悉感和直觉是非常奇妙的东西, 尤其是对于海音寺溯游这种程度的灵视能力者来说, 这两者比眼见为实更值得信赖。

  即使看见的都是些可以报警的东西, 但是海音寺溯游依旧没有认为他们是危险的。

  也许这样的梦和他的灵视能力有关,他的灵视能力总是会在做了这样的梦之后获得不同程度的增强。

  他有向系统请教过,但是大多数的自己只能回复他一个晕开的墨迹,倒是从老萨满的身上回收的那个意识给予了他肯定的答案。

  海音寺溯游目前为止还是比较信任这个意识的,在无数个“他们”之中,这个“他”几乎是最强的一个, 也是曾经最接近神明的那一个“他”。

  只是海音寺溯游几乎得不到从他那里传来的声音,就好像这个“他自己”正距离他们十分地远一般,在声音无法传达的地方静默着。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 就像是毛毛虫的茧一般,将海音寺溯游团团包围,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

  听觉在这一刻似乎被交换为了一种更加敏感的视觉能力, 再微弱的光线都仿佛变成了一种负担, 眼泪抑制不住地流出来。

  海音寺溯游睁开了眼睛。

  他面前的是一盏昏暗的台灯, 红皮笔记本在他面前摊开, 随着风的吹拂哗啦啦地翻着页。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海音寺溯游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却并记不得自己在睡着之前是否打开过窗户。

  不过这些都并不是重点,今晚的月亮并不是非常明亮,虽然圆润如盘,却多少显得有些黯淡,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不明亮的月光几乎预兆着鬼神的活跃,开窗户是不太明智的选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把窗户关上。

  在站起身的时候才发觉有一只蝴蝶又或是蛾子之类的正停在停留在台灯的灯罩上,但是还未等他凑近,这只飞虫就像是受到了惊扰一般,消失在他眼前。

  海音寺溯游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但是在他凑近窗前的时候,身体却僵住了。

  从玻璃的倒影中,他清楚地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的身影。

  一个熟人,一个用熟人来形容都会显得生疏的人。

  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却又是如此熟悉而生疏的亲人。

  有着三种颜色的头发的老人正站在靠近门的地方,室内的光线仅仅来自于这台并不是非常明亮的台灯,海音寺溯游看不清更多的东西。

  夏目漱石的臂弯里正搭着一层薄薄的被子,似乎是想要为坐在窗前的桌子旁的少年披上。

  见到海音寺溯游忽然醒来,他看起来有片刻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让海音寺溯游无法分辨他此时情绪的表情。

  海音寺溯游知道自己此时在老人眼中是怎样的形象,一只领地被入侵的小兽。

  但是这样下意识的警惕与敌意在夏目漱石的一只脚踏入房间救被收起了,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外公摆到了一个微妙的位置,不愿意在他面前表现出破绽。

  他没有询问夏目漱石是如何进来的,这不是最需要追究的事情。

  这是他父母的房子,现在想来大门的备用钥匙的下落也明晰了。

  同样,他也没有询问夏目漱石前来的目的,无论是什么,海音寺溯游都明白自己很难从这名曾经身居高位,现在看来也会长久如此的老人那里得到太多的真话。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信赖的亲人只剩下了夏目贵志也说不定。

  不过虽然他没有询问夏目漱石任何问题,就好像对于老人的到来无动于衷,但是夏目漱石反倒出声解释了起来。

  “我能进来吗?”眼见海音寺溯游已经醒来,老人自然感受到了房间中微妙的气氛,语气温和地问道。

  着显得有些过于礼貌了,海音寺溯游不合时宜地想着,属于感性的那一部分像是在无声地哭泣着,但是很快救被理性以压倒性的优势给取代了。

  “请便吧。”海音寺溯游同样用那种很难在亲人见用上的冷淡语气说道,礼貌反倒是一种疏离。

  站在门口的老人感受到了这一点,却就好像是面对着小孩子的叛逆期一样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海音寺溯游无端地感受到了烦躁,他讨厌这个。

  房间的门在夏目漱石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的时候被关上了,见此海音寺溯游没有继续关窗的动作,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剑。

  从窗户吹进来的冷风让他清醒而冰冷。

  “我路过东京办事,顺便来看看你,”夏目漱石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但是也许是出于某种社交礼貌,老人依旧和自己的外孙保持着一段恰当的距离,“我给你发了邮件。”

  也许是每一个家长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带上的威严感,与孩子交往时的讯号被忽略,他们的语气总是不可避免地戴上了责怪的意味。

  “我不经常看邮件。”

  海音寺溯游生硬地回答道,算是解释。

  不用再打开邮件查看,他也明白那是通知而不是商量,对于夏目漱石来说,他也许就是家庭的任何一个部件而已。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要逃离这种尴尬的氛围,他不知道自己的外公是否也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作为血脉相连的亲人,在家族人丁稀少的情况下,他们不应该如此生疏,但是此时却像是仅仅能够相互保持体面的陌生人一样。

  但这似乎又不完全时因为见面稀少,海音寺溯游想起了夏目贵志,明明他们也不过一年见上一两面,但是他们却要熟悉得多。

  即便是和收养夏目漱石的那家人从未见过面,他也能够逢年过节就收到来自八原的手工礼物。

  薄薄的被子被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老人臂弯中的温度似乎正透过被子向他传递。

  “小心一点,不要着凉了,晚上最好还是不要开窗吧。”

  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真正地来到了他的身后,关切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就好像他们是一对关系融洽的祖孙二人,又好像是一名艺术家,正在关心着自己最杰出的作品。

  海音寺溯游忽然在思考,对于夏目漱石而言,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抑或是他作为母亲的孩子,他对于夏目漱石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们是家人。”

  熟悉的语调从他身后传来,似乎还带有着从胸腔传递而来的振动。

  海音寺溯游这才发觉自己把刚才的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不过他并不在意了,或者说,夏目漱石此时的这句话并没有办法打动他了。

  “我可以好好地活着的吧,就像是妈妈希望的那样。”

  海音寺溯游依旧坐在椅子上,但是却几乎转过了整个上半身,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身后的老人。

  夏目漱石很难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或者说,他几度欲言又止。

  他恍惚间发觉曾经那个对于世界万分惶恐和不安的男孩已经成长到了一种令他陌生的地步,在海音寺溯游的世界里缺席的那些日子让他没有办法再保持住那种运筹帷幄的微笑。

  他真的了解并有自信掌握这个孩子吗?夏目漱石忽然有些不确定了,这是他曾经面对自己从前的弟子的时候都不会有的感受,也许是血浓于水的筹码让他踌躇而畏手畏脚。

  他的外孙,他的女儿最杰出的成就,夏目漱石冷静到无情地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少年,就像是在机械式地评估着拍卖品的价值。

  少年的眼睛像是在黑暗中发光的红色宝石,那是遗传自他的女婿的颜色,就像是少年的父辈曾经为家国献上的热血。

  夏目漱石忽然无法与那样的眼神对视,就像是害怕在那赤色的熔浆中溺亡。

  过了许久,老人才轻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开口说道:

  “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吗?”

  但是这句话才说出口,就被他给抛弃了。

  “哦不,没什么。”

  那双仿佛蕴藏着让海音寺溯游读不懂的情感的眼睛在海音寺溯游的头顶上方扫过。

  紧接着,宛如承诺抑或是诅咒般的话语很轻地在这片诡异的气氛中拂过。

  “你会好好活下去的,就像是你的父母希望的那样。”

  但是黑发的年幼者似乎并不为所动。

  “您对于好好活着的定义是什么呢,外公?”那双红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天真的疑惑,就好像眼睛的主人根本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

  外公这个罕见的称呼被海音寺溯游叫了出来,一种不应该出现的柔软情感忽然出现在了夏目漱石的心中,但又很快被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人毫不犹豫地及时掐灭了,几乎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

  不等待年长者的回答,少年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作为行尸走肉,没有自我思想地行走,只知道服从命令也是一种活着,保留呼吸和进食的权利,像是一把没有知觉的武器一样,在生理学意义上地拥有生命也是一种活着。”

  当看到老人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的时候,海音寺溯游就知道自己的话的目的达到了。

  夏目漱石也许会惊讶,也许又不会那么惊慌失措,但是又有谁在意呢?

  至少海音寺溯游不在意,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不想要那样,但是是什么在之前不断地把我推向那个位置,我想您应该心知肚明。”

  也许是夏目漱石沉默的时间太久了,老人听到了自己的外孙在呼唤自己。

  “夏目先生。”称呼又变成了那种富有距离感和冷淡色彩的名字,夏目漱石说不上难过,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无论他多么地拥有智慧和宛若机器一般擅长权衡和分析的大脑,恐怕都没法明白海音寺溯游身上发生的事情。

  在他的眼中,或者说所有异能力特务课的高层眼中,海音寺溯游都是那个因为灵视能力太过于强大,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死去。

  在这些人眼中,海音寺溯游似乎只有求助于政府这一条归宿,这也是让海音寺溯游几乎忍不住在这样的时候笑出声的原因。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海音寺溯游没有躲开,但也没有迎合的意思。

  老人的神情和话语是如此慈爱,动作间也包含着关怀,但是海音寺溯游却并不能够从中获得半点温度。

  也许是明晰真相带来的副作用,他只觉得自己是一把正在被保养着的武器,而不是本该享受着来自外祖父关怀的孩子。

  “听着,小游,我不知道谁对你说了什么谣言,但是你至少应该

  信赖国家对于遗孤的保护,你的父母是很伟大的人,我记得你说过要继承他们的意志,那么就更加不应该动摇。”

  海音寺溯游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笑了,他不知道夏目漱石和异能力特务课的那几个部门有没有龌龊,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曾经为了情报和父母的愿望想要依托于此的地方和他心目中的愿想相差甚远,如陷泥潭。

  普通人组成的部门尚且会有腐败和黑暗,灵视能力者的心智本身就容易受到鬼神的侵蚀,放大心中的黑暗一面,如此想来他先前所看到的一切居然荒诞地合理了起来。

  “我需要自己待一会儿。”

  海音寺溯游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本来预演过自己和外祖父摊牌的场景。

  他认为自己应该是冷漠而干脆利落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拖拉拉,直到现在才彻底放弃藕断丝连的关系。

  真的见到夏目漱石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想要做到这样很难,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没有那么难。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软弱地哭出来,就像童年的时候那样,但是已经失去了避风港的人本来就相应地丧失了哭泣的能力。

  他也许在这个过程中有过犹豫和徘徊,但是在此时此刻,他终于决意要结束了。

  夏目漱石有那么一瞬间再次恢复了之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情况,他唯一能够做的只是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外孙那双红色的眼睛。

  老人看到了他从前从未发现的东西,也看到了一些随时会超脱于他们构想的东西。

  那样的红色不属于冰冷的金属感,而是赤诚而燃烧着的色彩,他曾经以为海音寺溯游是个安静到缺乏主见的孩子,但是那双眼睛中的情感是就连他都有些难以招架的热忱。

  他忽然感到一丝后悔,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要扑灭那燃烧着的火焰,让这漫天流火般的情感化作为人操控的刀刃的冷漠。

  但这样过分感性和不理智的想法终究被他压抑了下去,在他的预想中,这是才是最优的选择,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其他的选项,夏目漱石想。

  除非海音寺溯游的天赋从一开始就没有暴露,但是现在任何假设都无济于事了。

  老人嘴角的弧度再次变得冷硬,终于脱去了和蔼的外衣,脱离了普世意义上的祖辈的模样,显露出属于上位者的气息来了。

  这反倒让海音寺溯游感受到了真实的感觉,他感觉有什么横贯在他们中间的东西被切断了,但这反而让他感到轻松,也更自在了。

  “不要想太多,那么,我就先走了,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我亲自出面。”

  夏目漱石觉得自己说得已经足够多了,眼下海音寺溯游的状态似乎也并不希望他留下来了。

  虽然还想要明白是谁影响了海音寺溯游的想法,他的脑海中从始至终没有过海音寺溯游自行觉悟的选项,在老人的思想中,他永远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出门的时候,夏目漱石总感觉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但是却又说不上来,只能归结于对于自己感性的那一面的错觉。

  老人对着黑沉沉的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惋惜着什么。

  今天的夜晚缺少月亮和星星的照明,鬼神在街上游荡,但是站在窗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夏目漱石的一举一动海音寺溯游明白这些在老人所视范围内的东西根本不能够对于他造成太多的伤害和困扰。

  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对于老人的担心,也许过去有过,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

  这也不是他在窗前注视着夏目漱石的原因,与其说是注视着夏目漱石,不如说他正在注视着家门旁边的信箱。

  当夏目漱石路过信箱的时候,有注意到里面正露出了一封信的一角。

  那是封风格独特的信,浅褐色的牛皮纸信封忠实地保护着里面的内容,浅金色的纹路蜿蜒着攀附其上,也许是反射赋予了信封奇妙的魔力,让它像是有生命一般地随着角度的变化散发着金色的暗芒。

  夏目漱石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好奇。

  但是出于最后一点对于海音寺溯游隐私的尊重,他没有擅自去查看。

  只不过,一阵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微风调皮地带来了凉意,也吧这封大半都露在信箱外的信件吹落在地,卷到了夏目漱石的脚边。

  放在地上继续视而不见似乎并不是什么好选择,夏目漱石最终还是在短暂的思索后拿起了那封信。

  信封上的金色花纹完全展露在了他的眼前,但是却让夏目漱石下意识地神情一肃。

  那是一串非常奇特的纹路,当夏目漱石正面地看着它的时候,最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微妙之处,那确实是活的,经验丰富的老人一眼就辨认出,那甚至还有可能是某种微缩型的鬼神。

  这是一封只有灵视能力者能够看得见的信,夏目漱石猛然看向身后房子窗户的位置,海音寺溯游早有准备,在老人拿起信封的时候就关上了窗,接下来的一切已经不需要再监视了。

  是的,那正是海音寺溯游的计划之一,给海音寺溯游本人的身份,增添一点能够让异能力特务课的那些人感到焦头烂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