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细叶飘落湖面, 掀起圈圈波澜,曾经在湖亭月下饮酒的人,已经分散两地, 白兰花香依旧。

  ——啪嗒、

  温凉黑棋落于木质棋盘上,软榻上对坐的两人皆低垂眉眼观棋。

  室中寂静, 角落中的冰盆散起白气, 眼看那弱势白棋突然得了机会,欲要借机起势之时, 那黑棋直接转头扑去,大有宁玉碎不瓦全的意味。

  那白棋自然不肯,拐着弯一退再退, 故而被黑棋围剿, 一败涂地。

  “我输了, ”执白棋的人并不强求, 当即放下棋子,坦然开口。

  对面的红袍银发女人淡淡一笑,并未露出得意之色,只道:“承让。”

  继而她抬眼看向对面, 如红宝石的眼眸露出几分思索之色。

  北狄摄政王啊……

  若单看相貌身形, 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对方会是崇军尚武的北狄人,更别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肤色极白带着股病弱之感,手腕脚踝处处都纤细好似一折就断, 少见的浅灰色眼眸低垂, 分明近在咫尺,却有一种远在天边的飘忽之感, 那单薄白裙挂在她身上都觉得有些沉重。

  不像是传闻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 更像朵随时会飘走的蒲公英。

  许浮生这才明白了江辞卿的忧虑。

  曾在那夜云歇雨停的中途, 无意谈起接亲的事,方才眼尾还带着春风的Alpha骤然拧眉,藏不住的忧虑,甚至还重重叹息了声,担忧对方握不住这一碰就化的雪花。

  许浮生当时只当她太过担心好友,如今看来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一个是炙热如火的花蝴蝶,一个是冷淡至极的冰山,单是想一想就觉得不般配。

  更何况还是花蝴蝶主动将人强掳回来的,只听说折断蝴蝶翅膀容易,哪听闻蝴蝶捂暖冰山的事。

  深刻体会到小Alpha感受的许浮生顿时将这件记在心里头、觉得江辞卿过分担忧李知乐的事掀过。

  对面那人不曾开口,仍由对方打量,脸上神情一直很淡,一盘棋局下来,居然只说了认输的那一句话。

  于是许浮生主动开口:“北狄与大楚气候、环境相差甚远,殿下在这可待得习惯?”

  “都是在屋里头待着,没什么不一样的,”对方不轻不淡地回应了一句,低头将白棋子捡出,一颗颗收回竹编圆箩里。

  许浮生哑然,有些分不清这人是在抱怨还是旁的。

  转眼间,

  方正棋盘上就只剩下占尽优势的黑子,林清淮收回手,抬眼看向对方,语气仍然平淡,像是风吹不起波澜的净水湖面:“陛下可愿与我做场交易?”

  许浮生眉梢一挑,多了几分趣味:“什么交易?”

  “北狄可以按兵不动,或直接出兵助大楚夺回边城,但……”她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浅灰色眼眸终于有了焦点,如同雪白宣纸被突然添了一笔淡墨,清淡却带着无穷韵味。

  “我要李知乐,”她直截了当。

  许浮生怔愣了一下,且不说李知乐是江辞卿好友,但是这次推翻南梁,又出力又出钱的,多少也是个功臣,怎能当做个物件随意交给别人。

  而且对方敢说出这话,显然是有十足的底气……

  被李知乐强掳回来、囚在马车中带回来的娇弱Omega?

  恐怕李知乐才是那个被下套,被Omega牵着鼻子走的那位……

  她微微皱眉,一袭金纹红袍散落在软榻之上,精致到堪称绝美的容貌带着难以忽视的傲气,没了在江辞卿面前的柔和,一双艳丽的桃花眼染上凉薄之色,未登基就已有几分帝王风范。

  对面的人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丝毫不觉得自己刚刚说出了怎样惊人的话语,见许浮生许久未答,她又垂眼看向棋盘,周身环绕着股脆弱且疏离的气息。

  若不是垂落的手无意揪住榻沿,将那木头扣出一道极深痕迹的话,或者真会让人误以为她不在意,就好像用自己的纸换了别人的一片叶子一样,很是风轻云淡。

  屋外的仆从皆被驱散,院内空无一人,橙黄的光散落在空旷院子里,显得有些苍凉。

  “李大人可是朕属意的户部尚书,可不能轻易舍了去,”许浮生拿起茶盏,却没忽略对方慌乱一瞬的眼神,心中一定。

  “她性格散漫疲懒,可不是什么当官的料,”林清淮当即开口。

  “这些都是小事,只要李大人将该处理的事处理了,其余朕都可以忍让,毕竟股肱之臣难寻,殿下掌管朝事多年应当明白吧?”

  茶汤苦涩,许浮生只抿了一口便放下,眉眼带笑,丝毫看不出心虚的样子,好似这随口扯出来的谎,已是思考多时的结果,全然忘记自己答应江辞卿要给李知乐赐个闲散王爷当当。

  “股肱之臣难得,可边城战事更危急,东夏突然将旧朝大皇子放出,任由他在边境称王,让他与大楚相争,陛下难道不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林清淮语气依旧,却难掩语调的加快。

  明眼人都瞧得出东夏想看南梁大皇子与新朝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许浮生并不在意,笑道:“他们敢?朕可不止大楚一处人马。”

  “可是若动了那地方的人,陛下要付出的代价就大了。”

  “兔子急眼了还会咬人,朕堂堂一国之君,总不能仍人欺负还瞻前顾后,不敢反抗吧。”

  室中一静,白裙与红袍相对而坐,晚饭携晨光穿透木格窗而来,将棋盘上的黑棋晕染。

  “那加上北狄呢?”那淡漠如白纸的人终于出现一丝裂痕,浅灰色眼眸紧紧盯着对面,摆出自己最后的筹码。

  “北狄?”许浮生疑惑反问。

  “以一国换一人,陛下觉得如何?”她语气依旧,却掩饰不了其中的执拗癫狂,橙黄的光染上眼眸,好似点燃肆虐难灭的焰。

  许浮生怔然。

  或许世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普普通通的宅院中,前有谋划南梁覆灭之事,后有人要将一国拱手相让,那么小的方寸之地,却让帝星大半人的未来发生了改变。

  林清淮沉默地看着她,等着对方的回答。

  许浮生轻轻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开口:“此事也有别的法子……”

  对方眼睛一亮。

  屋外的李知乐突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后,转头看向旁边的仆从,吩咐道:“让厨房不必着急,估计还要晚些。”

  “是。”

  ————

  略显混乱的大厅内,江辞卿陷在柔软皮质沙发里,身上还穿着银甲,手中长刀滴着血,噼里啪啦地往地缝中留,略长的发丝垂落,半阖眼眸瞧不起里头神色,静静看着这次闹剧。

  许浮生麾下季欢与李知乐派人来的庄云起两人各站一边,表情略显焦急。

  “将军,我等一路跟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将军这事您可不能厚此薄彼,手底下的弟兄都在嚷嚷着您只顾着江家军!”

  江辞卿只是沉默不说话。

  从破城入内的那一刻起,这季欢与庄云起便急了,连忙带人赶来,却被江辞卿喝止住,眼下正吵闹着要分一杯羹。

  上次的事已让他们麾下的人不满,这回又只有江家军,早已不平衡的士兵不仅是对江辞卿不满,更是对他们这领头的两人心生芥蒂,毕竟之前江辞卿在阵营中所说的话已传开,不参战不分钱。

  说实在些,谁跟来战场不是想着建功立业、谋点钱财安生,可他们领头却压着他们不肯出头,以至于让他们看着江家军装着满兜子的钱,还要盯着运送着大批黄金白银的马车赶回南梁,谁看了不冒火。

  “将军,”外头传来声响,狄长杰笑得眼不见眼,露出一排大白牙,往里屋跨。

  江辞卿闻声抬眼看过去。

  只见狄长杰双手抬着一大木箱,身后面还是跟着数十人,进来后齐刷刷往江辞卿面前一站,将箱子重重放到地上,直接将其打开。

  庄云起、季欢两人的呼吸一滞,继而变得沉重起来,箱子里头满满当当地全是黄金珠宝。

  狄长杰却当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咧嘴笑道:“这建宁表面看着普通,里头的官员富商却富得流油,比之前的起远县还有钱,这几箱还只是县令的私产,阿福哥还在外头忙着统计呢,估计得熬到半夜了。”

  起远县与建宁县不过一般大小,之所以多了大半财富,是因江辞卿前次念着起远百姓并未投靠向梁安楷,是受了那些昏头官员的牵连,故而只抄了相关官员的家,再散钱买粮,安抚民心。

  而现在这建宁县早已投敌,她也没了顾及,只下令让人不要伤害百姓,但其余官员富商都在抄家之列。

  前有南梁平稳三百余年,后大楚掀皇权未动地方分毫,故而这些商家富户几辈积攒丝毫未损,一抄家便是大箱大箱的金银珠宝。

  庄云起、季欢闻言,更是眼红的不行。

  而江辞卿只看了那些个钱财一眼,继而摆了摆手,道:“把这些东西拿下去,让大家伙分了吧。”

  “将军!陛下对您不薄啊!”一听这话,季欢顿时急了,这李知乐的人可以不分,但是他们可是许浮生的人,以江辞卿与许浮生的关系,他们理因沾点光。

  对面庄云起直接吹胡子瞪眼,直接单膝跪地,喊道:“将军你和我家主子可从小到大的交情!”

  两人见江辞卿不吃前头的那一套,当即搬出了身后的人,试图用情义威胁。

  江辞卿闻言,不气反笑,本就清冽的眉眼覆上寒冰,下颚还残留着之前无意溅到的血,冷声反问道:“你们还知道这事?”

  她猛然站起来,一脚向跪在地上的庄云起,直接将对方蹬翻在地,紧接着抬刀挥向季欢,刀锋凌厉,即便及时停住,也在脖颈上留下一道细长血痕。

  狄长杰等人直接拔刀以对,面色冷然。

  最怕的不是一直冷着脸的人,而且之前还温和与你商量,现下却毫无预兆动手的人。

  季欢顿时白了脸,僵在原地不敢动。

  庄云起下意识爬起身,却不敢站起来,变成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地板。

  “陛下?”江辞卿冷笑出声,透入玻璃窗的光线落在清朗轮廓上,不但没有让她多几分暖色,反倒在半明半暗阴影中越发森然。

  “你现在便可赶回去问问陛下,本将的做法是对是错?”

  漆黑如墨的剑身贴着急促的动脉,泛着冰凉的触感,还能闻见丝丝未散尽的铁锈味。

  季欢咽了咽口水,跟随许浮生多年的得力干将,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刀是许浮生的佩刀,平日里连碰都不让旁人碰,日日亲自擦拭,眼下却给了江辞卿,这态度已经足够明显。

  她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任何话,曾经觉得江辞卿不过是许浮生的玩物,心中不免升起几分轻视,即便对方之前在都城一战中奋勇杀敌,昨儿又带人夜袭起远县,也难改影响。

  可现在江辞卿不仅不受他们威胁,甚至将刀抵在她脖颈,她才骤然醒悟,这哪是他们可以随意揉捏的世家奶娃?!

  分明就是头佯装合眼、时刻准备扑咬的虎!

  江辞卿不管她,转头看向庄云起,讽笑道:“庄先生也知我与知乐是从小玩到大的情义?就因她看重你,我才尊称你一句先生,但你觉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当得起吗?!你也不嫌脏了你主子的眼!”

  庄云起俯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

  “本将再重复一遍,这一路不缺战功更不缺金银珠宝,但是想要就必须做事!”

  江辞卿放下刀,绷紧的下颚线越发凌厉,周身散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喝道:“别天天琢磨着自己的那些小九九!”

  “别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江家锻造的盔甲、手中还握着江家的刀!江家军与你们,在本将眼里并无不同,该做事做事,该喝汤喝汤,到时候领着战功回去,封官升爵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但是……”

  江辞卿语气一寒:“丑话说在前头,今日之事若还有第二回 ,这刀不会再停了。

  这一套棍枣下去,这两人都断了之前的心思,连忙称是。

  江辞卿稍收敛怒色,挥了挥手,又看向狄长杰道:“拿下去分了,记得让他们不要伤害百姓,今日休整一天,明早再派人买粮,将剩下金银运回去。”

  狄长杰闻言收刀,抱拳沉声道:“是!”

  下一秒抱着木箱大步走出去,跨出门口时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显然方才的事是江辞卿提前吩咐的,故意打醒里头的人。

  显然,效果不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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