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他们抢回去吧, ”如山间泉水滴落的清朗声音响起。

  原本弥漫着焦灼气氛的大厅内一静,主位两边的人皆露出惊诧的表情,纷纷看向坐在圈椅上的人。

  气血还未补回的少女面色苍白, 在明朗日光下透着股虚弱的破碎感,漆黑眼眸无波无澜, 再次重复了一遍:“他们要抢就抢吧。”

  确定自己没听错, 众人表情更惊讶了些。

  其中有人实在坐不住,紧紧捏着扶手开口:“将军, 请恕属下不明白,咱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城池,为何要轻易让他们夺了去?”

  江辞卿养伤的这几日, 庄云起、季欢等人可不算好过, 旧梁那边虽折了不少人, 但也逼迫楚军放缓攻打其余城池的脚步, 他们初次出兵就尝到了甜头,自然不肯轻易收手,已开始大肆出兵试图收回失地。

  正所谓攻城容易首城难。

  庄云起等人虽极力抵抗,却也无奈丢了几座城池, 心里头正愧疚着, 却听见江辞卿说丢了城池也无所谓的话,自然费解至极。

  “他们夺回去又能怎么样呢?”

  江辞卿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罕见的狡黠:“城中官家富户都被我们抄过一遍, 眼下他们将城池夺回去又如何?”

  “且不说他们敢不敢冒着丢民心的风险去抢掠百姓, 就算他们真有那胆子,又能获得多少?累死累活还不如我们抢的一家富户有钱。”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都不是笨人, 只是一直陷在要夺城占地的念头里, 眼下才发觉这对梁军而已,夺回城池反倒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眼下梁安楷能够称王造反,靠的是他曾是南梁的大皇子,扯着旧南梁的这面大旗,若是他敢学江辞卿等人抢掠麾下城池中的富户官员,定然会失去仅有的民心,导致其他城池生出反叛的心思,故而他不仅不敢,还得好好哄着这些人。

  而抢夺回城池已被江辞卿等人薅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些寻常百姓和尚不可收获的田地。

  于是他们花大量精力和时间夺回来的城池,反倒成了拖后腿累赘。

  江辞卿耐心等他们想清,又吩咐道:“让他们夺回城池不代表我们就此不动了,这几日我们就避开梁军,将尚未占领城池攻下。”

  众人顿时称是,甚至带着几分喜意。

  不需要抵抗麻烦的敌军,还有战功、钱财可拿,论谁不开心。

  话音刚落下就有人主动请战带兵,江辞卿微微点头,没说其中还有故意练兵之意,抬眼看向正中央的沙盘,将每个区域划分开,不偏不倚分给麾下将领。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

  楚梁两军在这段时间内也算有来有往,你抢回一座城池,我便攻下一座城池,故而局面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直到夏末即将收粮之时,江辞卿一改之前的战略,开始大肆夺回城池。

  梁军此刻已露出疲软姿态,又加之江辞卿从那日被偷袭得出的灵感,两军交战前,先让之前投降的梁军去城前高喊:将军保证,投降不杀,一并纳入楚军,大家一起领完战功,荣归故里见爹娘儿女。

  梁军又不都是些冷血无情、没有家人的人,一听能领着军功回家,自然心思浮动。

  再加之之前江辞卿劫富杀官,却保护百姓,用钱粮和百姓买粮,将田地分给百姓的做法,城里里头百姓自然心向江辞卿,偶尔还会有城中人冒险出来通风报信的事。

  故而梁军这边的逃兵越来越多,城池越来越少,彻底楚军被压制,一退再退,最后甚至彻底抛弃了辛辛苦苦夺回来的城池,收军龟缩回边城中。

  再转身,便到了秋末时节。

  田地中的麦田早被收割干净,只余下大片荒凉空地,枯黄落叶覆满山地,平原处新搭建的营帐有序排列,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巡逻士兵走过,许是秋风吹过,莫名带着股肃杀之意。

  比起刚组合时、匆匆成军的零散样,眼下的楚军就是一把见过血的利刃,无人敢怀疑它的锐利。

  “将军,狄副将已带兵赶到,”旁边的士兵抱拳禀报,眼神落在山石之间,眺望远处城池的银甲白袍将军身上。

  江辞卿并未回头,只道:“让他自个去领罚,罚完了再来见我。”

  那士兵连忙称是,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前几日将军下令让分散各城池的将士集兵赶去边城,其余副将都在规定时间赶回,唯独狄长杰因城中粮草未收够,耽误了时间,晚了两日才急忙赶来。

  吩咐过后,江辞卿又抬眼凝望边城,作为曾经南梁的边防线,因地势原因,它的城墙高低起伏,连绵向远处,好似不曾断绝,上头铁甲并立,寒光在利刃上闪烁。

  边城啊……

  往日常听李知乐提起,说这南梁都城还不如边城伟岸,登高放眼望去,北处的草原、东处的山峦,百里外的风光尽收眼底。

  城墙用巨石堆砌,水泥填充,上头的每一个凹坑都是曾经侵略者拼死留下的印记,若不是东夏北狄两国相加,一齐攻打边城,南梁依靠着这城墙定然能抵抗住每一次侵略。

  江辞卿目光悠远,凝望许久不肯挪开,直到后面传来蹒跚的脚步声。

  “将军,”有些郁闷的开口,这一年的南征北战,让狄长杰肤色越黑,往日憨厚的外表、偶尔闪过一丝精明的虎目只剩下经过血雨后的沉稳。

  “回来了?”江辞卿转过头,似笑非笑地开口,眉眼间的青涩皆散去,周身带着股不怒自威,可驾驭千军万马的气势,举手投足皆让人感到寒颤。

  “回来了,”外头威名赫赫,一刀斩破城门的狄副将,摸着挨了十棒军棍的屁股,粗眉恨不得拧成八字。

  “知道哪错了?”江辞卿挑了挑眉梢,眼底覆着层薄冰,莫名令人胆怯。

  “知道,”

  狄长杰闷声继续:“如果我刚开始不拖延秋收,就不会晚两日行赶来。”

  江辞卿面色稍缓,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冷极,警告道:“下次再犯便不是十棍那么简单了。”

  “明白,”狄长杰未露出一丝不满,领军不严便无法御下,导致军队散漫,即便江辞卿不说,他也会去领罚,按照军规可不止十棍。

  话音一转,他又道:“刚刚梁安楷派人递信过来,请您在城外单独见一面。”

  江辞卿顿时皱眉,思索明白后又很快松开,回应道:“派人告诉他,我同意见面,但需在远离城墙的百米外的空地上,他不准带任何人。”

  上次偷袭后,江辞卿终究是成长许多,凡事都多了个心眼。

  “好,”狄长杰当即答应。

  江辞卿则吐出口浊气,心知自己即将迎来最难打的一战,梁军虽在前些时间损失了些许兵力,可他们背靠东夏,眼下打的就是龟缩在边城,靠在东夏出兵出粮的主意,东夏虽清楚他们的无赖,却也不得不帮忙。

  而江辞卿这边虽从刚开始的区区两万人马,到如今的五万之数,铁甲、武器、粮草样样不缺,但面对国力未经动乱消耗的东夏还是稍显弱势,尤其对方还占据着如此坚固的城池。

  若是梁安楷主动服软,那么他们也能少些麻烦,早点回去……

  想到这儿,方才还板着脸的大将军突然露出几分温情,眼眸中闪过深切的思念。

  已经一年了啊……

  北风呼啸,瘦马扬蹄,万物萧索,日近黄昏时最显凄凉。

  平坦空旷的平地中,只有两人相对而站,两人身后的百米外皆有穿着铁甲、握着长刀的士兵一脸严肃的盯着,相信只要一出现异动,他们就会立马拔刀冲向前。

  梁安楷不留痕迹地上下打量一番,确定江辞卿未到长刀,只着单衣前来才放下心。

  一改往日虚弱形象,江辞卿这位白跑小将单刀直入军阵之中,不仅在军队包围中夺得将领的项上人头,还分毫未伤的事迹,已传遍了整个帝星,众人这才彻底知晓江辞卿的隐藏之深,梁安楷自然也就十分忌惮起来。

  他强压下心中不满,温声感慨道:““辞卿长大不少啊……”

  江辞卿望向他,历经战败被掳、国家破灭的大皇子多了几分沧桑之色,以前江辞卿还觉得他与梁季很不相像,眼下皮囊老去,倒是真有几分一致了。

  “殿下说笑了,辞卿都成年已久,说长大倒还不如说变老许多,”江辞卿摇了摇头回应。

  梁安楷顿时笑起来,好似一个兄长在看妹妹在嚷嚷着自己不是小孩子,语气惆怅道:“无论辞卿几岁,在孤眼里都是那个未及膝的小孩,被父皇抱在怀里吃糕点。”

  江辞卿闻言一怔,倒是想起幼时不懂事,被老皇帝召入宫中,抱在怀里边吃糕点,边看着底下的皇子皇女痛苦学写字的往事。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她随意回道。

  “是啊,转眼就是十几年了……”梁安楷反倒沉浸在往事之中,面带惆怅。

  时隔一年后的初次交谈,两人都显得十分冷静,甚至谈得上温情,闲谈着多年前的往事。

  大皇子几次提到幼时皇帝对江辞卿的好,试图试探出对方是否知道老皇帝派出细作的事,若是没有便可在制高点上指责江辞卿背叛南梁的事。

  江辞卿则不痛不痒地回应过去,不露出半点口风。

  橙色光晕将天地万物晕染,梁安楷杵着那柄金镶嵌母贝的蛇纹木手杖,垂落的金发掩住眼角的细纹。

  “……父皇对你,比对我们这亲生血脉都要好,记得阿穆还因此闹过脾气,被父皇狠狠责罚了一番。”

  “那会你不是爱吃糕点吗?父皇记得牢,你每次入宫,他都要提前嘱咐下人准备多些糕点。”

  梁安楷望向对面,费尽口舌却只得来江辞卿平淡面色,心中不由焦急几分,最后终于忍不住说出重话:“辞卿你对得起父皇吗?”

  闻言,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的江辞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讽笑:“我替他杀了谋害他的逆女,他自然是感激我的。”

  “江辞卿你!”梁安楷彻底绷不住,和善的面色开始崩坏,露出几分狰狞之色。

  江辞卿身后的士兵面色一肃,随时可能冲上来。

  “父皇当年对你多好,你心里头不清楚?为何要选择那个荒蛮之地来的野种?!几百年前的交情,该断早断了!你生病时是谁给你送药?谁气得下旨不许你出山安心养病的,”梁安楷越说越怒,竟说的自己都信了。

  “你不仅有所欺瞒,故意藏拙装作身体虚弱,还背叛父皇,帮许浮生那叛贼覆灭南梁,”他好似看着一个误入歧途的妹妹,很是痛心。

  江辞卿不为所动,只有听见野种时,挑了挑眉。

  “父皇对你就算不是恩重如山,也算皇恩浩荡,万般宠爱了吧?我梁家也算的起你了吧?!”他几乎是大吼出声的。

  “那你呢?你是怎么报答我们的?!”

  周围士兵都露出动摇之色,心想老皇帝确实得起江辞卿,而江辞卿却做出那样的事……

  见江辞卿不答,他心中便有底气,真以为对方不知道那些事。

  梁安楷面色稍缓,带着劝人回头的怜悯之色,开口:“辞卿,父皇待你如何?那个许浮生待你如何?她登基以后给了你什么?她就是故意让你带兵和我们作对,想让你死在外头!让她能高枕无忧地躺着龙椅上。”

  “辞卿你不是笨人,你且想一想往日的你如何,今日的你在哪儿,你就明白父皇对你有多好。”

  “你现在带兵归顺于我,到时候我们一起打回都城,我便恢复你的王位,到时候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孤的淮安王,孤保你江家代代富贵,”他语气带着蛊惑,眼神分外诚恳。

  他继续开口:“那个野……”

  这一次他没再说完,只见江辞卿不气反笑,直接打断道:“是吗?是日日派人给我下毒,一边想依赖着江家的锻刀,一边忌惮着要将江家覆灭的富贵吗?”

  身后士兵如同听到什么隐秘之事,纷纷露出好奇表情。

  梁安楷一怔,没想到对方那么能忍,他说了那么久却不反驳,直到现在。

  江辞卿抬眼,眼神冰凉一片,冷声道:“梁安楷,我以为你经历那么多会长进些,没想到还是那么天真。”

  “你……”他表情一变。

  “我以为你会想一想你被困在都城的妻子,用什么条件来换取你们一家团聚的机会,结果你却拉着我说了半天的废话。

  秋末冬起,这天一日比一日暗淡的快,转眼就变得昏沉,浓郁的黑涌来,落入少女瘦削的脊背,眼底寒潭依旧无波无澜,语气平淡:“你的Omega还在日日盼着你归来呢。”

  “江辞卿!”

  梁安楷被踩到痛处,怒气冲冲的表情下是藏不住的恐惧,他当年为表忠心,一改其他皇室的作风,新婚之夜就标记王妃,若是江辞卿对他的Omega做出什么事来……

  后果他不敢想。

  江辞卿终于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问道:“要不殿下就此投降,本将再请陛下赐您个无关紧要的王位,送你一家团圆如何?”

  “代代富贵不好说,但是可以保证您一家子平平安安,不被安插间谍、日日被下毒,天天提心吊胆地活着。”

  梁安楷顿时哑然,憋了半天最后才狠狠冒出一句:“你休想。”

  他曾经离皇位仅有一步,怎么会甘心俯首在敌人脚边。

  意料之中的事。

  江辞卿笑了笑,只道:“殿下若是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派人告诉我。”

  毕竟,她想早点回家了……

  这场目的不同的交谈最终还是不欢而散,江辞卿回到营帐后,一连几天都瞧见军中士兵,用一种看小可怜的神情看着自己,搞得江辞卿很是费解。

  最后派出狄长杰才知那日的谈话被传播开,众将士都知她从小被皇室下毒,很是同情她。

  江辞卿听闻这话,差点摔了手中的刀,若不是对方提到许浮生,她也懒得出言反驳对方的自欺欺人,没想到竟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气得她将众人聚集起来,狠狠/操/练了几日,于是同情之色荡然无存,只剩下对残暴将军的畏惧。

  ————

  几日后,

  战鼓终于敲响。

  梁军只打算龟缩在城,试图暂时避其锋芒,而江辞卿却等不了,冬雪将近,若是初东时还未打下边城,那么就得在这苦寒中,等到来年冬雪化开,才能继续交战,故而率先出兵攻城。

  第一站先派出的是在阵营中、目光灼灼盯着江辞卿的狄长杰,他带领麾下将士直冲城墙前,逼得郑云山亲自带兵出城才勉强将其击退。

  后头又连续交战几日,江辞卿这边念着早日回家,自然个个打了鸡血般拼命,而梁军毫无斗志,只想着击退对方就想,故而逐渐弱势。

  再加之空闲时间,江辞卿都命人日日在城外大喊之前投降不杀,一起回都城的话语,而是时不时还带人齐唱都城的歌谣,所以边城内的气氛越发低迷。

  郑云山等人看着眼底,却无可奈何,甚至自己都忍不住动摇,他们的家人可都还在都城之中……

  直到半个月后,阿福带兵差点突破城门,郑云山等人才醒悟过来,连忙和东夏救援,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东夏同意出兵,局面顿时反转,楚军变成了顽强抵抗的那一方。

  再过半月,鹅毛大雪飘然落下,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只一夜,积雪就已满上小儿膝盖。

  于是,战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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