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浮生到边城的这一天, 是大年三十。

  边城战事暂停许久,白日、夜晚都差是不多的昏沉天色,连绵不见尽头的雪将万物冰冻, 或大或大的牛皮帐篷扎根其中,一脚踩到积雪里去, 竟一下子没了半条腿, 在帐篷丛中心点燃的篝火是这个冬天唯一的暖色。

  “将军,”训练的士兵瞧见从郊外回来的江辞卿, 连忙开口喊道,嘴里、鼻孔里都冒出大股白雾。

  江辞卿朝他点了点头,又提了提手中的野兔, 极力从被冰冻的声音中挤出一丝温和:“等会过来吃肉。”

  这么点肉还不够一个人吃, 那士兵没敢把真实想法说出, 只咧开嘴笑道:“今晚有口福了。”

  江辞卿扯了扯嘴角就算笑了。

  那士兵还想再说些什么, 却转头就瞧见走来的狄副将等人。

  两人为一组,一前一后用肩扛着野猪、野鹿等猎物,腰间还别着小只的野兔、狐狸,也不知道废了多少的力气, 才在这种鬼天气里捕获了那么多猎物。

  士兵连忙连忙跑上前帮忙, 狄长杰也不客气,直接往他肩上一压,笑道:“前头出力, 后头少干活, 等会烤肉就靠你们了啊。”

  士兵连忙称是,丝毫未露出不满之色, 甚至美滋滋地笑起来, 这种鬼天气能吃到肉, 可是顶幸福的事,他们劳累些也是乐意的。

  倒是旁边的阿福略显不满,斜眼一瞪,骂道:“懒得你。”

  狄长杰理直气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家主她收获最多就不需要抗猎物,我虽不是第一也有收获,等会自然不需要干活。”

  阿福懒得理他,加快脚步往里头走,身后的狄正被迫加快脚步,恶狠狠瞪了眼坑害自己的表哥。

  狄长杰丝毫没有愧疚,转头瞧见士兵一脸吃惊的模样,顿时笑起来:“你惊讶什么?你肩上这头野猪就是将军一个人猎的。”

  士兵咽了咽口水越发震惊:“将军那么厉害啊。”

  正所谓一猪二熊三老虎,这野猪压在熊虎头上、排在第一位,就知它有多厉害。

  一头成年野猪甚至能长到一百五十公斤,俯身一撞能轻易将松树撞断,而且皮糙肉厚,一刀砍去说不定都伤不了它半分。

  他肩上这一头虽稍瘦了些,但也是头成年野猪,而且冬季树叶掉落,树干干瘦,周围基本没有遮掩的地方,将军居然能一个人面对一头在冬日里饿疯的野猪,且毫发无损地走回来。

  士兵脸上的崇拜更浓,只觉得他们将军太过厉害,不仅能在营帐中运筹帷幄,还能亲自带兵上阵,这捕猎的功夫也是顶厉害,就是……

  他颠了颠肩膀上的野猪,挪到一个合适位置。

  就是太冷了,

  不像狄副将他们那么没架子,就连阿福副将都会和他们一起喝酒玩闹几句。

  可将军就和这个冬季一样,变得越来越冷,连话都少了大半,更别说笑了,方才努力扯起的嘴角,仍谁都瞧不出是笑,不知道的人估计会以为将军故意嘲讽人呢。

  旁边的狄长杰将他神情尽收眼底,不知想到什么高兴事,突然就笑了起来。

  江辞卿不知道后头发生了什么,径直走向营帐中心的篝火处,周围全是围绕取暖的士兵,互相喝酒喧闹,稍微将这个苦闷至极的冬日缓解。

  见到江辞卿也无需站起来,只喊了几声,江辞卿点了点头就算答应,自顾自坐到火堆边,往里头丢了几块干柴,火星四溅。

  这几日过年,荒郊野岭也无乐趣可言,只能放开酒水让众人解馋。

  不过绕是这样也不能完全放松,毕竟因酒醉倒在半路冻死的事屡见不鲜,故而江辞卿只能下令让众人分批玩闹,昨儿享受的那批人现下在营地周围巡逻,而他们这群提前劳累过的人就坐在火堆前吹牛嬉笑。

  江辞卿又丢了几块木头进去,火烧得越发旺盛。

  匆匆赶来的狄长杰,在她旁边一屁/股坐下,开口就道:“将军不早点回去休息?等会肉烤好了,我派人给你送到营帐里就是。”

  “没事,”江辞卿摇了摇头,漆黑润亮的眼眸映着火光,将冷肃至极的轮廓柔和了些许,但仍就冒着寒气,衣领上的冰碴子闪着光。

  “你都累了一天了……”狄长杰眼珠子一转,一反常态地继续劝道。

  “不累,”江辞卿言简意赅。

  她不怎么喜欢冬季,甚至有些厌恶,许多难以忘怀的坏事都发生在大雪纷飞的时刻。

  雪越大,她便越烦闷,与其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帐篷里,自个辗转反侧地乱想,倒不如坐在这里、听他们吹牛谈笑。

  “你刚刚不是染了兽血吗?回去换套衣服,”狄长杰不甘心地继续,结果被失去耐心的江辞卿瞪了眼,他顿时没了再坚持的胆子。

  再等片刻,阿福等人扛着处理好的猎物走来,支起烤架往上头一搭,还没烤起来就觉得闻到肉香。

  穿着厚袄的士兵咽了口酒,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肉,他们虽在秋收时做足了准备,可这肉仍是稀罕物,寻常日子里三天才能吃一回,还是限量的。

  狄长杰劝了江辞卿半天,最后无奈站起来活络气氛,大抵就是猎物是将军和他们一起猎回来的,让大家放开吃,记得给巡逻的人留一些。

  江辞卿懒得上去搭话,只在提到自己的时候,举了举手中的酒壶,猛的一口咽下大半,示意大家随便玩闹。

  黄汤下肚,烤肉浓香,划拳笑闹声不断,不知是谁起了头,又唱起故乡的歌谣,坐在火堆前的黑发少女怔然,又仰头闷下一口烈酒。

  军中采购的酒精毫无品质可言,只挑选度数高又便宜量大的烧刀子,咽下去只觉得口腔、脖颈都如同刀片划过,片刻后,酒劲冲上头,浑身都暖了起来。

  江辞卿不怎么爱喝酒,往日喝龙舌兰也是因为某个人信息素的缘故,眼下心情实在苦闷,含着酒,权当替代品。

  旁边的士兵被酒壮了胆子,提着酒壶就敢过来劝酒,江辞卿不想在这种日子扫他们的兴,故而来者不拒。

  等到狄长杰走过来,才发觉她已半醉,当即就对着那群大胆的士兵,大骂道:“去去去,几个兔崽子也敢灌将军酒,明儿绕着军营跑十圈!”

  对面的人也不生气,端着酒杯,还笑道:“狄副将,你替将军喝两杯?”

  “喝你的,你怎么不替我喝一壶,”狄长杰顿时笑骂过去,转头看向江辞卿,又道:“将军快回去歇着,这群没个轻重的兔崽子,谁都敢灌,等会我就让这几个人把烤肉给你端过去。”

  “没事,过年嘛,”江辞卿笑了笑,扯出今夜唯一一个谈得上笑容的弧度。

  “对对对,过年嘛,”

  “年三十哪有不喝酒的,”

  众人顿时爬杆往上,大笑着辩解。

  狄长杰只好摇头,笑道:“将军你先回去歇着,让老子把他们这群小兔崽子都喝趴下。”

  当兵哪个没有点脾气,顿时就拿着酒杯要和狄长杰比试一番。

  再看江辞卿,许是酒醉,糊里糊涂的就听了狄长杰的话,有些脚步蹒跚地往自己营帐走。

  脚踩着积雪,发出沙沙的响声,偶尔无意踩到埋在地下的枯枝,难免脚步跟跄一下,那整齐的脚印便有了缺痕,离帐营越近,则火光越远,酒香肉味都抛在身上,逐渐变得有些寒冷。

  有些虚晃的眼神看向点亮的营帐,还以为是狄长杰突然贴心,特地派人先将碳火点上。

  被酒精麻痹的脑子没想太多,直接抬手掀开门帘,暖气一股脑地涌来,腿脚被冰冻在原地,漆黑眼眸终于有了焦距。

  只见营帐正中间的矮桌前,身披毛领大氅的银发女人曲膝而坐,一手抵桌杵脸,一手百无聊赖地翻动着旁边的的军报。

  “陛下……”被烈酒洗刷过的嗓子有些钝哑,里头满是不可置信。

  那人闻声,终于懒懒抬眼看过来,精确到毫厘不差的容貌,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美艳又冷傲往这边一瞥。

  江辞卿腿一软,立马松开手、放下门帘,暖气顿时隔绝在里头,刺骨寒气将脑袋包裹,望着眼前厚重的门帘,只觉得自己醉糊涂了才会眼花成这样。

  她扯了扯嘴角,再一次掀开帘子。

  许是觉得好笑,里头那人就笑盈盈地看着她犯傻,一双艳丽至极的桃花眼染上烛光,波光粼粼间,几分戏谑几分慵懒,处处都是让人心醉的风情。

  江辞卿嘴唇碾磨,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里头,方才不懂珍惜,只知道急急忙忙地往外退,幸好这场幻梦还未消散,急忙多看几眼心上人,往日清澈润亮的眼眸染上少见的欲念,将里头的薄冰融化。

  没见过那么呆的傻子。

  因等候太久而生起的薄怒彻底散去,许浮生笑起来,如同朵朵艳丽至极的桃花绽开,忽如春风拥来。

  江辞卿只觉得这场幻梦太过真实,喃喃道:“这烧刀子确实醉人。”

  听的许浮生好气又好笑,最后忍不住将桌上的纸揉成团,往那呆子身上一丢,斥道:“你再不进来就滚出去,省的浪费碳火烧出来的暖气。”

  天气本来就冷,江辞卿还掀着帘子站在门口,还没有一会呢,营帐里的气温就下降了一半。

  江辞卿这才眨了眨眼,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下意识地听话,放下门帘往里头走,生锈的齿轮咔嚓咔嚓地响,半天才醒悟过来不是梦,又急又气地憋出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她边境不易,许浮生又能好到哪里去?

  虽对方在信件里只是一笔带过,但江辞卿哪能不懂她的艰难之处。

  眼下军队掌握在江辞卿手中,跟着江辞卿驻扎在边境,许浮生身边只剩下千名护卫,剩下军队还需驻守在蛮荒之地,那些个世家贵族从战乱中回过味来,自然少不了上蹿下跳。

  而且许浮生还是一个Omega,帝星虽提倡许多年AO平等,但你看着历朝历代有哪一个Omega当上皇帝?朝廷之中又有几个Omega?就连世家继承人都只考虑Alpha。

  许浮生突然登基称皇,一群心高气傲的Alpha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对方推出的以试录取人才的政策,分明是利于百姓削弱世家的好事,却被一堆迂腐Alpha抵制,实在可悲可叹。

  故而这皇位易得却难坐稳,江辞卿完全没想过对方会冒险赶来边境,若是出了什么事……

  江辞卿不敢细想,只能跪坐到她旁边,无奈的语气掩盖不住里头的心疼:“边境苦寒,你跑过来受这个罪干嘛?”

  外头积雪有多厚,风有多寒多大,她日日往外头跑,怎么可能不清楚,一想到养尊处优的人经一路颠簸赶来,她就觉得心疼。

  小狗恹恹地耷拉着眉眼,只觉得是自己让对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许浮生笑得无奈,眉眼凝聚不散的威势被温柔覆盖。

  哪有那么不解风情的Alpha,人家千里迢迢赶过来见她,她不仅不惊喜,做一些该做的事情,反倒直板板地坐在旁边,还摆出一副心疼得要哭的模样。

  许浮生伸出手想牵住对方的手,却被惊醒的江辞卿躲开,唇边笑意一凝。

  江辞卿连忙解释道:“我手凉的很。”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连忙侧身,抬手捂住旁边烛火,火焰掠过掌心却也不知道疼,急忙用这种方式来将手捂暖。

  烛光被遮掩,帐篷顿时黯淡下来,许浮生当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只能怪这边境的风雪,将这块榆木脑袋吹得越发呆傻了。

  “傻狗,”她嗔了句,直接将那还在做无用功的傻子拽回来,将对方的双手捂到掌心。

  怪不得江辞卿反应如此大,确实是冷得像块冰块似的,许浮生常年体温偏低,酷暑与冬季都一样温凉,以前还觉得江辞卿像个小火炉,眼下却感觉自己捏了块冰坨子。

  “那么冷还往外头跑,冻死你算了,”许浮生的话是这样说的,可指节却诚实地收拢,试图将仅存的体温渡过去。

  江辞卿人傻,遇到许浮生更傻,被骂也只是笑,憨憨傻傻的,恨不得把身后不存在的尾巴用力摇起来,才能表达自己的欢喜。

  “陛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稍显犹豫。

  许浮生抬眼睨她。

  于是江辞卿立马改了口,一双狗狗眼扑扇,满脸的乖训:“姐姐。”

  “嗯?”许浮生大发慈悲地哼出个气音。

  捂暖的手挤入对方指缝,最后与之十指紧扣,江辞卿傻乎乎地一直念叨着:“姐姐、姐姐。”

  像是要把这一年的分量都补回来。

  心情颇好的许浮生由着小狗汪汪,指间拂过对方皮肤,往日矜贵的世家子在这儿受了不少苦,原本细腻的皮肤覆了层冰碴子,厚茧依旧,触感却变得陌生起来。

  略长的发丝被绑成小辫梳在脑后,当年稚嫩的少女已经长开,被雪原的风篆刻出不同于普通女子的硬朗轮廓,举手投足都带着股军人独有的冷肃板正。

  许浮生松开手,指尖从额头划过鼻梁再落到柔软嘴唇上,温热的潮湿将指尖笼罩,她突然感到有些许陌生,于是骤然抬起眼。

  落在一直耐心等待的黑瞳中。

  无论经历了什么,江辞卿望向自己的目光永远赤忱干净,像是多凶狠的大狗,看见主人后都只会甩着尾巴、摊开肚皮撒娇。

  江辞卿似看懂了她的无措,抓住她的手贴在脸颊,微微偏头,在掌心轻蹭,又一次呢喃道:“姐姐。”

  似曾相识的奶声奶气,也不知道外头那些个士兵看见自己将军露出这幅模样,会不会惊得脸烤肉都吃不下。

  “我好欢喜,”她终于冒出了一句别的话,许是很久没有亲口说那么黏腻的话音,字句显得有些僵硬,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雀跃。

  好像知道了自己方才的不知趣,连忙温声补上:“我现在还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觉得像醉后的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许浮生的野心,她最清楚,对方竟能在这种不安定的时刻,抛下都城里的一切,赶往边城寻她。

  小狗摇着尾巴,只觉得千万种欢喜都变成烟花,在身体的每一处炸开。

  许浮生嗤笑了声,不客气地捏住对方脸颊,没好气地反问:“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吗?”

  想到对方掀开帘子又放下、呆呆站在门口不会动的模样,就觉得好气又好笑,微微用力就将大将军的脸颊捏得通红,留下深陷指印。

  江辞卿丝毫不拦着,掌心依旧覆在对方手背上,眉眼笑意更浓,漆黑眼眸只剩下对方的倒映,有些憨傻的回应:“如果梦中就能日日见到你,我愿天天酒醉、大梦不醒。”

  “朕可不喜欢天天喝酒醉的傻狗,”许浮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这样斥了句,微微用力便挣开手。

  江辞卿这人无赖,被Omega挣脱开后,直接往前一倒,双臂用力一揽,就将对面这人的纤细腰肢拽向自己,埋入柔软小腹。

  “那就不醉,天天做梦,”说她是狗,她倒也配合的很,直接蹭着布料猛吸了一口,熟悉的龙舌兰香顿时席卷而来。

  “天天做梦的是傻子,”许浮生低垂眼眸,轻笑着开口。

  “那就是傻子吧,”某个Alpha很是厚脸皮。

  白皙手指在黑发中拂过,一下下地将杂乱的发丝理顺。

  大狗躺倒在对方怀里,半阖着眼,整个人都松垮下来,很是懒散的模样。

  “现在不怕冷到我了?”许浮生突然又想到这一茬,笑盈盈地问道。

  江辞卿眨了眨眼,她衣袍上可粘了不少风雪,但仍嘴硬道:“进来那么久了,应该捂暖了。”

  许浮生推了推她毛茸茸的大脑袋,毫不客气地开口:“大冰块似的,哪里暖了?”

  还没有等江辞卿狡辩,她又斥道:“一身酒味,洗澡换衣服去。”

  既然陛下都开口命令了,身为臣子的江辞卿只能听从,乖乖爬起来,命人去烧水。

  屋外夜风呼啸,嬉笑声还在继续。

  作者有话说:

  要怎么洗呢?【摸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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