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池遂心吃过晚餐,坐在窗旁看着清泠夜色,眉眼沉静,墙边的绿藤投下婆娑的影,灯光朦胧时几可入画。

  “还没动静吗?”无忧执一盏茶,垂眸抿了一口,语调悠闲。

  池遂心极轻极淡地应了一声,而后从茫茫夜色中收回视线,落在无忧身上,缓缓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也并非我等,风就会来。这般没耐心,难道是有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才急着赶我走?”

  无忧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未曾消减的茶水轻轻晃动,涟漪散开时光晕蔓延,映出一双精致的眉眼,其中冷雾缭绕。半晌,她轻笑了一声,仿若深夜里的一滴水声,“是有,别再细问了。”

  “和黄泉有关?”池遂心面色从容。

  无忧蹙眉,语调无奈,“我说,别再细问了。”

  “我明白了。”池遂心收回视线,一派端方雅正之态。

  无忧略有些头疼,有时候她真希望这家伙在类似的状况下笨一点,真是半点都糊弄不过去。

  正在这时,池遂心指尖微动,眸光稍凝了一瞬,接着道:“我是该走了,风起时,暴雨也不远了。”

  “小心为上,有事记得找我。”无忧暂且松了一口气,有关黄泉的事情,她不想让池遂心牵扯过深,这对一个非灵界生灵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嗯。”池遂心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通过放在李成身上的傀线,池遂心能够明确掌握他的动向,自然不担心目标丢失的问题。不过,李成如今应该算得上有异动了。他正脚步不停地在某个地方徘徊,池遂心能够感觉到他十分焦躁。

  依据傀线延伸出的长度,池遂心能够大致判断出李成的位置,只是她对季夜市并不熟,并不能据此得知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总之,李成不再快速移动,只在某个地方不断徘徊,说明他至少已经在目的地附近了。

  那地方距离墨轩斋并不远,必要时,池遂心还可以利用灵傀第一时间得知情况,因此步行过去是可以接受的。

  池遂心并没有第一时间靠近,李成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幽静的公园,没有喧闹的人群,没有明亮的灯火,连路灯都是昏暗的,朦胧的光线外尽是黑暗,树影婆娑,如同一个个飘忽的鬼魂,让人望而生畏。

  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片刻,池遂心在脑海中梳理种种线索,眸光渐沉。

  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街边已经没有行人了,就连过往的车辆都已经消失了,好似不知不觉间,整个世界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一座空城。

  池遂心皱起眉,指尖微勾,又轻抿了抿唇角,李成还在,但周遭的气息似乎不太对劲。不,倒不如说,这座城都不太对劲。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长椅上站起身,墨色浓郁的深夜里,池遂心迈步朝着李成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但走到半路,却脚步一顿,指尖轻捻过傀线,重瞳的重明鸟无声落于她的肩膀。

  一黑一红的重瞳转动,重明鸟振翅高飞,黑色的翅膀和尾羽尖端一抹火色,很快融入黑暗。

  站在隐蔽的角落,池遂心能透过重明鸟的眼睛看到在树影里的李成,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颓废,与身上笔挺的西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在等什么人。池遂心很快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看李成这幅样子,八成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幕后之人有分辨黄泉气息的方法,莫非和灵界有关?是灵界的什么灵,还是先前胥鸦提过的某一道的人间代理人?

  池遂心思索之际,夜渐深,月光洒满整座城市。

  冷月高悬,李成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踩着的影子,不再徘徊,只是站定不动,像是突然情绪稳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池遂心眸光一凛,又来了,那个镇压物。

  丛丛林影深处,一个身着黑色兜帽斗篷的人朝着李成走过来,在他身前顿住。兜帽将那人的面容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截下巴。他盯着李成,笑意温和,“做得不错,可惜自己把自己玩儿成了一枚废子,只能发挥一点儿剩余价值了。”

  池遂心一听这个声音,便眯起了眸子。呵,熟人啊,姜渡。虽然也不是很意外就是了,这家伙行踪不定,在整个城市里游荡,心怀正义在办事处负责的地方义务巡逻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不算太大,毕竟办事处在这种事上还是很专业的。

  姜渡当然不是筑梦集会的那个黑袍人,但他们之间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未可知。

  池遂心略一掐指,就见姜渡抬头,视线直直落在隐没于黑暗中的重明鸟身上,眸中浮光如涟漪晕开,露出深处的一片寒凉,“藏头露尾,并非君子之举,不是吗?”说着,他抬手摘下兜帽,额前的碎发随风轻动,愈发显得五官俊逸。

  “看来你对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池遂心缓步走出,重明鸟缩小身形落在她的肩头,微微歪了歪脑袋,一对重瞳诡谲幽邃。

  姜渡侧眸看向池遂心,言笑晏晏,“失礼了,只是你怕是有些误会,我可没有藏头露尾,也没有行事不端,即便不是君子,也不至于和小人相提并论。”

  “只是有个心劳日拙的拖后腿?”池遂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姜渡笑得有些尴尬,掩唇干咳了一声,“总也不可能事事都如预期,意外时有发生,我也不想不是?”

  “现如今,是准备把他交给办事处了事了?”池遂心漫不经心地开口,语调轻慢,眼尾仿佛缀着细碎的寒光。

  姜渡笑得一派从容,“不,交给你。”

  池遂心冷睨了他一眼,而后抬眸看向漆黑无垠的夜空,语调幽凉,“你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万无一失,以至于可以在这里与我拖延时间?”

  姜渡眸光一顿,“这是什么意思?”

  池遂心于是接着淡淡道:“李成上午还在悠闲地参加拍卖会,晚上就焦躁难安,你的计划进行到关键一步了,不是吗?”

  姜渡轻笑,“你知道也无所谓,已经没有阻止的可能了。不过,不好奇我的目的吗?”

  “与我无关。”池遂心十分冷淡,却转眼抛出了另一个问题,“那你就不好奇,我在这里与你耗着是为什么吗?”

  姜渡不可置否,却是笑得温和,“不论是为什么,总归与我想要的不相违背,所以,知道与否,好似不那么重要了。”

  “是么?”池遂心凉凉地说了一句,听不出喜怒。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在筑梦集会那种地方能隐藏身份,在大街上就完全不同了,但姜渡这打扮,怕是季夜市里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与此同时,墨轩斋内,无忧正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枚扔回棋盒,好似是在借此打发时间。

  突然,无忧眸光一厉,指尖一枚棋子飞射而出,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无忧抬眸看过去,眉眼浮现一抹戾气,如锐光破空。

  “好大的火气,果然是有个人不在。”连青瑜环视了整个店内一圈,略带调侃地开口,说着,抬手将接到的那枚棋子顺手扔进棋盒内,发出一声轻响。

  “是察觉到了吧,黄泉的气息。”另一个连青瑜抱胸靠在墙上。

  又一个连青瑜走到无忧对面坐下,接着道:“毕竟黄泉的气息,对于魂灵来说,十分容易引发狂躁。”

  无忧对连青瑜明显没什么好脸色,冷睨了一眼,道:“这么个烂摊子,你倒是悠闲得很。”

  “人总要微笑面对生活的嘛。”连青瑜耸耸肩,笑着道。

  无忧嗤笑,“但我不打算和你浪费时间。”

  ——

  极夜塔观光层,穿着兜帽斗篷的黑袍人张开双臂,袍尾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放声高呼:“我将在此宣布新纪元的来临,告别假象和谎言,为众生揭开这世界的真实,从此不再有枷锁,所有人自由地活在这个世上。我将建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幻想乡,足够给每一个人实现梦的权利。”

  极夜塔下方,人流不断聚集,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时,还有更多的人们在向这边聚集,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里,似乎组成了与之相悖的暗色。

  黑袍人俯视下方的人群,发出一声诡异的轻笑,“梦之国度的臣民们,向你们的新王叩拜吧。”

  这时再细看,便能发觉极夜塔下的人们全部面容呆滞,肢体扭曲,行动僵硬,没有任何思维的能力,活像是一个个丧尸。他们缓缓跪下,匍匐在地,像是一具具并排的木偶,关节生锈,零件脱落。

  黑袍人朗声大笑,而后眸光一冷,“什么规则法度,什么公平正义,灵界的游戏而已,这世界的真实,只有强者为尊,毫无异能的普通人,对他们来说和牲畜没有区别。赞颂你们的王吧,他将给你们公民的身份,他将为你们挑战这个世界的规则。”

  ——

  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的时候,池遂心抬眸看了一眼,墨色的眼底是碎了一地的焰火,开口时声音零落在风中,显得有些不太真实,“时间到了,看起来我们需要一场战斗,来决定谁能站着离开这里。”

  姜渡嘴角的笑意略显苦恼,“真要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说着,一手虚握,从虚空中抽出一柄熟悉的长刀,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眉眼处刀光一闪而过,凌厉异常。

  “那你就和他打吧。”池遂心语调微冷,银色的傀线缠上李成,他的身形一顿,猛地睁开了眼,原本混沌的目光霎时变得格外锐利,仿佛整个人陡然发生了蜕变。

  姜渡眉头一皱,仔细端详了李成两眼,表情晦涩,“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是么?”池遂心眉眼沉静,似乎不甚在意。

  姜渡抿唇不语,眸光微沉,手中刀刃翻转,声音冷了几分,“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贬低我的实力吗?”

  “来验证某些猜测。”池遂心收回傀线,垂眸将几根傀线归拢于掌心,接着淡淡地道,“把他交给办事处,剩下的话,你和他们去说吧。”

  姜渡蹙眉,“看起来,你知道的远比我预想的多。”

  “我只是好奇心不多而已。”池遂心睨了姜渡一眼,转身准备离开,她那点儿不多的好奇心已经满足了,也没有再停留的必要了。

  姜渡索性收了刀,出声叫住池遂心,“等等,你要去哪儿?”

  “回去,你还有事?”池遂心语调随意,完全没有方才剑拔弩张的状态。

  姜渡没出口的话被她的态度直接噎住了,顿了良久,才幽幽道:“总有种被人忽视的感觉,你……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并不十分在意这里的人。”

  “是什么给了你我会在意的错觉?”池遂心凉凉开口。

  姜渡抬手揉了揉眉心,一幅不想再说话的表情,“你走吧。”

  池遂心直接迈步离开,眉眼一片冷凝,不是灵界的灵,那就是某一道的人间代理人了,阿修罗道,还是天人道?池遂心没有考虑六道中的人道,因为她觉得办事处很有可能与人道相关,至少在墨轩斋的那扇暗门之后,一定藏着某些隐秘。

  姜渡和黑袍人果真有关,只是,他们之间究竟是合作关系,还是别的,还需要进一步论证。但池遂心不打算就这件事做过多试探,如今这个时候,连青瑜也该出现了,她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信息。连青瑜消失了那么久,不会什么都没做。

  ——

  漫天绚烂的焰火里,表情麻木、眼神空洞的人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漫步在大街小巷,向着极夜塔逐渐移动,让整个季夜市都蒙上了一层诡谲的气息。

  黑袍人站在极夜塔上,看着下方一个个米粒大小的身影,嘴角挂着鲜明的笑意。

  而他的斗篷下藏着一个古怪的不倒翁娃娃,它像是木制的,五官不甚清晰,只有嘴唇涂得猩红,咧着渗人的笑意。风吹时,不倒翁娃娃开始有节奏地晃动,唱起一首断断续续的童谣,混在风里,散布到季夜市的每一个角落。

  “风轻扬,雨临了,小宝宝听话睡觉觉;夜来谣,梦临了,小宝宝听话会黄粱。美梦一去不复醒,人间哪有旭日升。快走吧,快来吧,我在等你呀。”

  “啦啦啦,啦啦啦,我在等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