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琢伤得很重。

  他没料到056鱼死网破, 不惜炸死自己也要拉个垫背同入地狱——不该问056暗锋的事,他早该知道,这些疯狗嘴硬,就是被人打得牙齿碎尽, 也绝不外吐一个字眼。

  他眼疾手快, 在056拉栓引弹时屈臂格挡。爆炸将臂上的外骨骼甲震碎了, 但人还没死, 这便是万幸。他勉力起身, 用刀剥走056的芯片, 本欲立即逃离,却听见空旷的楼间回荡来步声。

  他当时不知是谁,只以为惊动了学院里的秩序部走狗,无路可退, 最终躲到塔顶打算伺机而逃。可就在这时, 耳鸣如一根尖刺贯穿脑海,眼鼻喷血,头晕目眩, 然后听见另一个沈琢在身体里惊叫:“这是哪?!”

  这一个沈琢立即开骂:“闭嘴, 睡你的觉去!”

  但重伤使他精神恍惚, 剧痛之中, 筋疲力竭, 终于两眼一黑地昏了过去。

  这一阵混沌,便没听见身下二人在嘀咕什么, 醒来时, 一句话钻进耳里:“他受伤了。”然后是一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立刻惊醒, 知道自己被人发现。但半边手脚还处于麻痹当中——那个沈琢在和他抢身体的使用权。

  他当机立断, 朝左手捅了一刀, 对方是只小金丝雀,疼得倒吸口气昏死过去,他便抓紧时机,骤然出手,没一招制敌也无所谓,扭头就跑。

  此时却早已超过了辛夷与他约定的“3分钟”时限。

  自由之鹰区一片混乱,四处是尖声嚷叫,浮空车和巡逻机来回乱撞,红色警戒灯血雾似的笼住高楼大厦。

  庆典被迫中断,学院里人心惶惶,沈琢拖着身体溜进洗手间,胡乱抹了一把脸,丢掉沾血的连帽外衣,试图重启通讯器。

  通讯器的零件被震错位了,“滋啦”半天,才听见辛夷的声音。

  这赏金猎人一贯悠闲懒散,此时却表出一点急切:“你怎么还在学院里?!”

  对方显然定位了自己的通讯器,沈琢懊恼:“056把我炸晕了,没死都是走运。你那小少爷还和我抢身体——我能怎么办?”

  “自由之鹰区已被封禁,我们得去老地方避风头。”

  “但我现在连学院都出不去。”

  提坦学院正门已拉起警戒线,没有通行许可的浮空车一律不准出入。执行警/察严阵以待,各个是铜浇铁筑、猿背狼腰,打一个都费事,更别说一群。

  辛夷说:“把身上武器全丢了,我去想办法给你弄张通行许可。056没那么快被人发现,有证在手,他们不会拦——”

  话还没说完,“沈琢”疑惑地摘下通讯器:“这通讯器我怎么没见过?是我买的吗?”

  辛夷:“……”

  糟了,他怎么偏在这时控制了身体!

  这个沈琢可不管辛夷在想什么。

  他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到洗手间来的,却像从前一样,一径自编自话把事情串在一起,于是很快得出一个结论——我一定是在庆典上喝断片了,正在没人的地方洗脸醒酒。一旁那件连帽衣上沾染的不是血,是酒,是红酒……一定是这样。

  沈琢便自欺欺人地晃了出去,立即被满目人仰马翻吓住。听说有恐/怖/分/子袭击车队,小脸立时煞白,慌不择路往大门的方向跑。

  警卫拦下他:“站住!没有通行许可,不能离开学院。”

  沈琢嗫嚅地说:“什么通行许可?我、我是沈鸣的儿子,我父亲是EOS仿生人公司的总监,他一定有通行许可的……”

  警卫在系统里查询:“没有沈鸣这个人。”但他忽顿住:“只查到一个符合条件的沈鸣……但他已经死了。六年前因犯下‘反人类罪’被处以枪决。”

  警卫的目光倏然阴冷,露出厌恶:“哟,发现一个小逃犯。”

  沈琢下意识后退两步,满眼不可置信。

  他恰巧退进安检门里,喇叭“吱唔”叫起来:“检测到非法携带武器!允许击毙!”

  枪口“唰”地扫向他,“砰”声射来子弹,眼瞧要把人撕成肉渣,那学生却像是久梦初醒般跳起来。

  “草!”“沈琢”骂:“我怎么偏和这傻子共用一个身体!”

  趁那金丝雀吓得手脚发软,他赶紧夺回主权。

  这学生像个小豹子,身法过人,一把拽住枪管,顺势前拽,使了个巧劲儿,轻松将身前大汉甩翻。他头也不回,反着扣下扳机,两枪击毙身后警卫,又猛回身出腿,重重抽在一人太阳穴上,几名警卫皆倒地不起。

  他蹦上一辆摩托车,甩尾朝广场中央杀去。那儿挤满了来看花车游行的市民,是消踪匿迹的最好地点。

  身后一架无人机倏然起飞,在高空中用红色射线盯紧沈琢:“请立刻放下武器!请立刻放下武器!请立刻放——”

  沈琢反手一枪,世界寂静了。

  *

  贺逐山与阿尔文两人一路追到千窟广场,弄丢了沈琢踪影。

  这是一座私人出资投建的纪念广场,极具宗教与民族色彩。

  广场正中一幢孔子像,周围则拔地而起断崖般的山墙。崛石中凿出千百洞窟,每一间洞窟都是商店或饭馆,佛龛似的灯火璀璨。

  飞檐斗拱一层托着一层,雕梁绣柱、画栋飞甍,其间亭台楼阁穿插、假山鱼池斜出,一旦走进去,没两个小时别想逃出这迷宫。

  而前来观看游行的市民人山人海,都挤在美人靠与游廊上,放眼望去只觉头晕,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追吗?”阿尔文说。

  “追,”贺逐山答,“他不能死。”

  他仰头扫视,义眼开始搜寻目标。

  *

  通讯器在打斗中碰掉了,沈琢失去了和辛夷的联系。但他知道“老地方”在哪——那是一间廉价酒吧,开在“佛窟”里,老板是自由之鹰区最负盛名的“中间商”,赏金猎人们经常在那儿谈生意。

  他气喘冲进时,昏暗灯光下坐满了彪形大汉,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着粗话,谁也没瞧沈琢一眼。沈琢抓了酒保:“辛夷呢?”

  酒保慢条斯理:“谁是辛夷?”

  “辛夷就是——”话到嘴边,沈琢忽反应过来,不对,太平静了。

  外头天翻地覆,里面却无风无雨。

  这里有诈!

  他当即擒住酒保胳膊,向后一甩,“噗”一声,躲掉一颗子弹。

  赏金猎人们倏然起身,枪林弹雨四下横飞,沈琢无处可走,一头撞进包间,却见沙发上横着一具尸体,血还滚热,窗户尽碎,似是有人强闯出去,便猜到是辛夷。

  炸掉一辆安保车并不容易,辛夷得找“老板”帮忙。但“老板”把他们出卖了——

  一队执行警/察撞翻行人,在混乱中亮出黑黢黢的枪口:“站住!”

  火舌一亮,沈琢避过,转身朝反方向跑。

  他身型不高,因此格外灵活,像只小豹子,从人头顶飞。仗着了解地形几下甩开追兵,正要离开千窟这个是非之地,肩膀忽被人一抓:“别跑!”

  沈琢回头一看,对上一双鸳鸯眼。一蓝一黑,像只波斯猫。那男人极俊朗,抓着他要往旁边带:“我们不是……”

  “警/察”两个字没出口,沈琢泥鳅似的溜出去,转身一拳:“信你个鬼!”

  贺逐山扭头躲过,两人便在眨眼间交手数招。拳脚功夫都好,一时分不出胜负,只劲风扇得鬓发猎猎。

  然而楼上探出两个脑袋:“在这儿!快开枪!”

  那是两个巡逻警/察,刚接到紧急通知,转头就撞上犯人,立即手忙脚乱闭眼胡射。

  沈琢见状大叫:“还说不是!”

  阿尔文将贺逐山向后一拉,拽到怀里,子弹贴脸而过,“轰”地在石墙上穿出几个大洞。

  沈琢便趁机脱身,巡逻警/察朝贺逐山扑来。

  阿尔文眼神微冷,回身一肘砸在对方脸上,那人立时眼鼻喷血,向后栽去。又抓住另一个往墙上猛砸,碎屑乍起,纷纷如雪,人就没了动静。

  阿尔文扭正手腕:“还解释什么,打晕了多好。”

  他意有所指,贺逐山微顿:“我想讲个理。”

  阿尔文点点头,却回头望他眼睛:“那天在小布鲁克林,你对我可没讲理。”

  那天钳制他脖颈的力气差点让阿尔文窒息,贺逐山沉默片刻,没找到反驳的借口。

  沈琢飞檐走壁向下疾行,两人紧随其后。于是崖壁间闪烁着三个小巧黑影,石子般一层一层弹下去。

  沈琢轻巧落到底层,滚地而起,一脚踹开古董铺铁门,冲进去撞了个噼里啪啦。

  两人追进去,却发现人影已消失无踪,只满地瓷瓶碎片,令人唏嘘。

  阿尔文说:“没别的路,他还在这儿。”

  贺逐山忽伸直长腿踹开地上羊毛毯,没有犹豫,滑出袖间的微型消音手/枪,“砰砰砰”三声,木板下传来动静。

  两人跳进地道,在黢黑中循声向前,一阵“轰隆”的声响越来越近,太过熟悉,贺逐山顿了顿。

  然后一把抓住阿尔文手掌,将他往后拽!

  幽暗中,一辆地下列车陡然驶来,擦肩而过,险些削断阿尔文的鼻尖!

  阿尔文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被人一拉,贺逐山抓住了车尾栏杆,将两人一齐甩到车顶。

  风呼啸而来,一只手扣着他的后脑往怀里压。列车正以极高的速度钻进隧道,不断向斜下方行驶。他被迫埋在贺逐山颈窝,嗅到他发间清冷的气息。

  对方凉凉说:“你走路不看路?”

  不及阿尔文委屈,头顶忽传来“咔啦”一声响。

  贺逐山脸色一变,借着义眼投射的幽微暗光向上看。

  两个男人加起来二百多斤重,全凭贺逐山一只手紧抓车顶栏杆才没掉下去。但那生满铁锈的扶手棍显然撑不了太久,铁皮“嚓”地翘起一个角,紧接便完全与车体分离,在狂风之中,拽着两人陀螺似的往下滚。

  沈琢正伏低了脑袋以免被隧道底部削去头皮,痛不欲生地计算着列车何时靠站,忽觉身后什么东西“当啷”响,跌跌撞撞朝人扑来。

  于是还没反应明白,便觉一块铁板锹一样抽在脑后,重重一声“哐”,没把他砸个眼冒金星。

  沈琢一句“卧槽”:“你俩什么爱好?连体婴啊!”

  话音未落,列车驶出隧道。

  铁轨不再向下,而是贴地而行,重力因素消失。而列车速度极快,狂风猛烈,铁板面积又大,于是便草垛似的,没在车头待多久,眼瞧着又要滚回后边。

  沈琢注意到了,毫不犹豫,抬脚一踹一掀,连人带板丢下车去。

  阿尔文身型比贺逐山略大一些,仗着这点优势,将人拢在怀里。砸到地上时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那是一片柔软的沙地,两人在满地黄沙中滚了两滚,最终停在岩石边,被铁板压在身下。

  手臂上划出两条又深又长的血口,阿尔文没搭理,掀开那该死的铁板,把贺逐山揪出来。

  满头满脸的沙,贺逐山咳了两声。

  “这是哪?”阿尔文问,他只看见漫漫黄沙,除此以外,别无它物。

  “地下城。”贺逐山说,顿片刻又补充道:“地下城之间的无人区。”

  作者有话说:

  有人开始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