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休息室里, 墙壁、天花板、以及地板六面都缓缓流动着某种绿色字符串。那是一份长不见尾的DNA序列,A、C、G、T,四个字母稳定而和谐地浮动在虚拟投影上方,将整个休息室染成一片幽绿色光海。

  序列相当稳定, 静谧而神秘, 但其中有一点不和谐——

  一对闪着白光的字母“P”、“Z”正以极快的速度在字符串里穿梭, 游走起伏, 仿佛一只扇动翅膀的精灵萤火虫。

  “那就是新碱基对。”研究员说, 怀里抱着0号实验体。“我们暂时将其命名为P-Z碱基, 根据衍射图像,它的结构相当稳定,可以被酶准确识别并结合,就像其它碱基一样。但它的古怪之处在于, 它的位置并不固定——”

  0号实验体像是睡着了, 一动不动,皮肤透明,手里还握一块红色积木。研究员将他放进水床中, 他便蜷缩起来, 像睡在羊水里的幼婴。

  研究员坐到沙发这头:“——它不断在DNA分子里奔跑, 以某种必然存在、但以人类知识水平暂时无法解释的有规律变化速率移动, 从而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物种……一个全新的高等能力体人类。”

  研究员关于0号实验体、关于tbe182-s2蛋白的研究进展很快, 数日之间,他已攻破这个令水谷苍介困惑半生的难题。

  “它的存在方式过于特殊, 不能被植入改造, 也就是说, ‘造神计划’注定失败。”研究员道, “两种人类会走向决裂, 变成敌人,一方奴役另一方只是时间问题。”

  “你知道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古往今来,进化,总有被抛弃的那一群。”

  “人类向何处进化,决定权在我手里。”水谷苍介平静地笑。

  研究员并没有被他狂妄的语气震慑到,他知道水谷一贯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于是他点点头,盯着那只“萤火虫”在光海里游动:“你什么时候下达指令?”

  “很快。”

  “希望我还来得及喝一杯热咖啡。”

  “你可能无法如愿。”水谷苍介说。

  空中光斑闪动,忒弥斯的头像倏然出现:“先生,最后一班悬浮船已经抵达基地停泊区……未探测到异常情况。”

  她的眼皮飞快上下一眨。

  *

  守卫们看着悬浮船巨门缓缓开启,以“撒旦”为首的一行秩序部长官走下停泊台。

  他们打量片刻,总觉得这位红发女魔头今日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谁也说不上来,只得作罢。

  “撒旦”身边还跟着一位穿黑灰杂色羊毛大衣的长官,有些守卫没见过他,下意识要拦,被同伴拽到一旁:“别多管闲事,”他压低声音警告,“那可是A,你得罪不起。”

  这字母倒是如雷贯耳,守卫浑身一凛,肃然起敬,立刻端着枪让出条路。

  “撒旦”是暗锋的首领,经常往返于提坦市区与基地,因此,守卫们只是潦草扫了眼身份信息和通行证,确认无误,就放两人及他们身后三个下属进门。

  金属门合上后,“撒旦”扭曲几下,“啪”地不见,辛夷关闭眼球内置的全息投影系统。沈琢笑起来:“有时做个仿生人也挺好。”

  四人进入电梯,电梯迅速上升。第一次悬停时,沈琢、辛夷率先离开。他们将潜入地下区,解决掉路上守卫,炸毁位于基地深处的能源中枢,为贺逐山与阿尔文争取时间——他们得找到水谷苍介,根据撒旦与他的通讯记录,水谷苍介正在基地盯查“造神计划”的最后一次大型实验……这些资料,包括清道夫基地的结构地图都被系统加密,但忒弥斯打开了密锁,谁也不知道原因。

  电梯继续上升,只剩下贺逐山与阿尔文两人。他们的身影被折射成数个,隐约浮在四周。没由来的,贺逐山心悸一瞬,觉得总有些不好的预感笼在胸膛,但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他下意识要躲,却觉某张卡片被塞进掌心。

  “会员制俱乐部,”身后的秩序官平静道,视线在他背后顿了顿,转又垂眼挪开:“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等一切结束,我们坐下来谈谈。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一句话不仅把贺逐山整个人堵住了,还搅得他一颗心轻轻地跳。

  两人在电梯厅分开,阿尔文向左,贺逐山向右。秩序官会去找水谷苍介——他也有许多疑虑要向他质问。而贺逐山得去训练区,训练区附近是宿舍,所有的“暗锋”都在那,一旦战斗爆发,这些“暗锋”会成为众人最棘手的敌刀,贺逐山必须阻止这把刀出鞘——

  训练区设有全封闭隔离门,他得把门关死。

  “投影”让他来去自如,除了通过红热感应门费些工夫,贺逐山很快进入训练区中心。到处是奇形怪状的异能者,或坐或站,颈后的皮下芯片微微发光,像在记录他们的身体数据。贺逐山瞟了一眼,义眼飞速摄取信息,他很快确认了“暗锋”数量,并将每个人的脸和他们的异能一一对应——他折身进入下一条走廊,这时脚步一顿,朝玻璃窗内的隔离室多看一眼。

  这些隔离室里关着的大多是刚完成腺体植入的死刑犯,惨状各异,哭嚎扭动,脓水和黑血流了一地,有人已经毫无生气地躺在金属台上。贺逐山垂了垂眼,那眼皮下是亘古不变的漠然,但漠然里又多了些怜悯,随即不再耽搁,继续向总控室走去。

  总控室外有重兵把守,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很快悄无声息解决这些看守,打开总控室大门,并把小野寺遥交给他的程序密钥接入主机,小熊猫CAT开始勤勤恳恳工作。全息投影里浮动着忒弥斯的头像,她没像往常一般转动,只是眨眼看着贺逐山,贺逐山皱眉,一时错觉那是一双真正的眼睛,眼睛背后有一个真正的灵魂,正以她独有的方式观察、学习一切。

  他正出神,忽听见身后“啪嗒”一声轻响,他猛回身拔枪,那人却立刻高举双手:“冷静点。我等你很久了。”

  研究员摘下眼镜,把手插回白大褂,用那对恐怖异常的双瞳,含笑盯住了贺逐山。

  *

  阿尔文甚至不用自己去找水谷苍介。他刚踏入走廊,一个工作员走上来,冷漠地看了看他:“水谷先生想要见你。”在那间水光粼粼的休息室。

  阿尔文心下一沉:水谷苍介料到了他的到访。这意味着水谷或许早有准备,秩序官的拇指指腹轻轻划过袖中微型手/枪。

  然而他推开门时,水谷苍介正背对他坐在那只长沙发里,周围的幽绿色DNA序列投影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橙黄色的水波纹光。仿佛坐在最盛大的如血残阳深处。

  “哦,你来了,阿尔文,”水谷苍介并未回头,“要来点香槟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高脚酒杯,就像多日前,他审问阿尔文前做的一样。但这一回,秩序官没有拒绝。

  “你以前从不喝酒。”水谷苍介大笑着说。

  “人总在变。”阿尔文平静地说。

  水谷苍介打了个响指,下沉式沙发缓缓转动。他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阿尔文坐。秩序官依旧站在原地,制冷系统送出微风,不断吹动他的大衣一角,他仿佛站在雪里。

  “你也能算人吗?”水谷苍介说,“你只是复制的产物。在营养舱里被加速催熟,就像一颗青油菜。想摘就摘,想踩就踩,仅此而已。”

  阿尔文没有说话。

  “你是怎么想起来的?”水谷苍介叹了口气,“真奇怪,我给你做了很多次记忆清除手术,但那些细胞很顽固,简直像木马病毒,总能借一点火星卷头重来。”

  “为什么这么做?”

  “你还没想明白吗?本杰明都看出来了。我嫉妒你啊,我嫉妒你们所有。”

  水谷苍介抿了口香槟,砸砸嘴,像是在品味回甘,又像是在思考。

  “我每次去本杰明家里,都会见到忒弥斯和你。那个仿生人,她什么都不关心,但她关心你。为什么,阿尔文,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

  “你生来就博得所有人的关注,本杰明也好,忒弥斯也好,那些参与了清道夫计划的所有董事和富商……他们每天都迫切地贪婪地看着你,只因为你生来就是个畸形的怪物。”

  他指了指地板:“像那些被我豢养的所有野兽一样。”

  “这种关注,谁爱要谁要。”阿尔文冷冷地说。

  但水谷苍介答:“我要。无论如何我都要——你生来就是众星捧月,你根本不会懂。”

  阿尔文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近乎是在无理取闹。他握紧袖间手/枪,静静思索该在何时制服他。但水谷苍介说:“你杀死了撒旦,对不对?和那个Ghost一起。”

  “你最好别提这个名字。”阿尔文垂眼,压抑住心口腾然生起的怒火。

  “为什么?你爱他吗?”水谷苍介玩味地打量阿尔文,想在他脸上看到更多的动容。

  “你怎么可以说爱啊,”他叹口气道,“人类最卑劣的情感,会让人变得愚蠢而盲目。”

  “我们应该联手,阿尔文,”水谷苍介说,“你是异能者中最强的存在。这个都市充斥着混乱与邪恶,你知道的,我们可以改变它。”

  “到时候,在新世界里,你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得——包括你想要得到的那个人。”

  “感谢你的关心,”阿尔文冷笑,“但是抱歉,我从来没想‘得到’他。”

  他不会得到贺逐山,他是他的太阳。他会耐心地等,等这黑暗中唯一的光打消疑虑,心甘情愿扑到他怀里,用满腔热烈的爱融化他。

  “啧,真遗憾……那我只能杀死他,让他死在你面前,到时你或许会回心转意——”

  他话音未落,秩序官杀意暴起,他倏然抬手,眼神极寒地扣动板机。

  但子弹穿透水谷苍介,“砰”一声嵌入墙壁。

  水谷苍介大笑起来,“他”闪动片刻,消散在光波里——

  他只是一具全息投影。

  *

  “是神迹吧,你说对不对?”

  研究员看着玻璃舱里的0号实验体,近乎痴迷地如此说道。

  “别再看控制系统了,”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转向贺逐山:“你不会打开的。十分钟前,水谷苍介刚刚关闭了一切权限通道。”

  贺逐山用枪指着他,研究员却似全然不在意。他按下墙上的按钮,玻璃亮起,0号实验体只是冷漠地扭头看一眼,复又专注在自己的积木事业里。

  “你指什么?”贺逐山终于问,“异能,腺体,还是你说的什么P-Z基因?”

  “都不是,是0号本身。”研究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0号不具备一般人类共有的情感系统,他的思维方式更接近机器,他量化一切,能准确说出所有积木的大小、长宽、体积和磨损度,但不理解图纸上的任何一个图案。”

  贺逐山对0号不感兴趣,他扣紧扳机:“你说你等我很久,是什么意思?”

  研究员指着自己的眼睛:“显而易见,我是个异能者。我能看见一个空间的不同时间点,你可以理解为某种高维重合。”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会杀死我,你会逃出去,你会破坏秩序,制造混乱……你会摧毁掉我想要看到的理性的殿堂。”

  研究员的声音越来越低,贺逐山冷笑:“所以你想杀掉我?”

  “不,那些事情注定发生。”研究员摇头,“过去发生的无法改变,未来发生的也终将到来。这就是时间,这是维度,这是命运,或许也是神的旨意。”

  “但我想不明白,人类,这种肮脏的血肉的胡乱堆集,为什么能走到那一步,为什么会飞蛾扑火,一往无前?所以我想见你一面,想从你身上找到答案,可惜我还是不懂。你是混乱本身。”

  “水谷苍介已经放弃了‘造神计划’,他即将转向更高级的生命形式。”

  贺逐山皱眉:“什么形式?”

  “你不需要提前知道。你会看见。”

  他深吸口气,拿起台上的热咖啡,喝掉最后一口:“而现在,轮/盘必须扭转了。”

  他猛回头,用眉心抵住枪口,贺逐山一惊,下意识扣动扳机,血花四溅的瞬间,某种警报陡然响起。

  所有大门都被打开了——“暗锋”颈后的芯片被立时激活,他们的神经中枢系统被生物毒素入侵,在烧灼中扭曲,转而由程序控制。

  他们将猎杀目光所及的所有人类——

  此时此刻,基地是一片血腥的屠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