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该准备撤离了。”

  监测师瞟了面板一眼, 阿尔弗雷德的神经活动曲线已经超过警戒峰值。他不无担忧地望向营养舱,那位领袖眼已泛红,却仍不肯休息。

  “还有多久?”他问。

  “大概30分钟,整个亚特兰蒂斯就能完成撤退。各基地也在陆续脱离地下列车, 加速进入安全屋。”

  “再试一次。”沉默片刻, 阿尔弗雷德说, 他的声音通过发生装置在室内低低回响, “再联络一次003, 无论是Ghost, 法官,黑客,谁都行,总之……”

  “哥哥。”尤利西斯睁眼, “三天了, 他们的生还概率不会超过5%,数据都在你脑子里,你不可能算不出来。”

  “数据不一定正确。”

  “如果连数据, 连基本的运算、推理都不正确, 那还有什么是正确的?直觉吗?”尤利西斯说, 他勾了勾嘴角, 像在冷笑, “哥哥,你不能感情用事。”

  阿尔弗雷德没有回答, 他对略显紧张的监测师露出个安抚的神色:“你先出去。引渡人会带我们走, 你不用担心。”

  直到监测师离开, 庞大而寂静的玻璃罩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阿尔弗雷德垂眼:“尤利西斯……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凝视弟弟, 凝视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但银发的少年只是顿了顿,然后露出个笑,眼底淡淡水光:“有啊,”他说:“有很多。”

  “哥哥,你就心甘情愿像只羔羊一样,永远被豢养在这个营养舱里,永远不见天日,永远没有自由吗?”

  “什么是自由?”阿尔弗雷德冷冷反问,“地上的人就自由吗?公司一手遮天,你的一言一行都在监控下无处可躲,那就是自由吗?那就是你要的吗,尤利西斯?”

  “那就是我要的。”尤利西斯答,“我还记得小时候,和你偷偷溜出家门,在附近的公园草地上踢足球,你嘱咐我,千万小心,不要被那不勒斯发现了,但我还是被足球绊倒,摔破膝盖,流血不止。那不勒斯很生气,他帮我止血,把我们分开关禁闭,我们只好隔着一扇窗说悄悄话……但哥哥,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那就是我想要的。”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

  半晌后,他低声答:“……我们在做的事,正是为了终有一天,更多的人会——”

  “我不关心他们。”尤利西斯漠然打断,“我只关心我和你,哥哥。”

  走廊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工作人员们似乎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撤退。但引渡人迟迟不来,他已经超时五分钟。远处忽传来某种浪潮般的鸣声,亚特兰蒂斯陷入震荡。

  “……你做了什么,尤利西斯?”阿尔弗雷德不敢置信地望向弟弟,他知道引渡人多半不会来了。

  “和我走吧,”尤利西斯只是笑,“只有我们两个,哥哥。我们一起,到新世界去。”

  *

  达尼埃莱的降落伞被居民楼楼顶的违建天台勾住了,他在空中蹬腿挣扎,贺逐山不得不把他揪下来。附近的仿生人立刻锁定到他们的热源活动,脚步整齐划一,跺在地上,仿佛千军万马同时向这里奔来。

  一些帮派混混正在街道中飞驰,一边骂脏话,一边奋起反击,总之绝不肯向达文公司投降——两个枪/手被准确爆头,尸体斜飞出去,改装摩托躺在地上打转,贺逐山趁空子从地上滚过去,重新打着发动机。

  他带沈琢,阿尔文带达尼埃莱,引擎“轰”地炸响,指针快冲出转速表。贺逐山扭头看他:“去果核庄园,你知道在哪吗?那附近有信号干扰器,可以——”

  “我知道。”阿尔文说,“我知道在哪。”

  贺逐山愣了愣,没想明白对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没工夫多问,一脚油门踩下,两辆改装摩托一前一后杀出仿生人包围圈。

  仿生人弹药充足,火力猛烈,于是摩托在铺天盖地的袭击下苟延残喘,刚进入果核庄园区,轮胎就骨碌碌地宣告报废。整台车分崩离析,被追来的激光子弹射成齑粉。

  仿生人可以视地形为无物,他们碾过来,进入果核庄园区。幸好附近有许多信号干扰器,冲在前面的仿生人甫一进入,就因电路紊乱爆炸自燃。它们只得停下脚步逐个拆除,这为四人争取了喘息的时间。

  贺逐山殿后,在三人退进安全区前为他们做火力掩护。

  达尼埃莱在风声里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其它动静,他总有些不好的感觉,回头喊贺逐山:“Ghost,你没事吧?”

  贺逐山只是摇头。

  果核庄园地形错综复杂,但阿尔文凭借记忆,很快找到了那栋熟悉的“口”字型建筑。

  六七层的小楼摇摇欲坠,中间是凹凸不平的水泥球场,生锈的自动机械车躺在泥里,杂草生有半人高。

  他推开那道熟悉的门,泛黄的沙发还在原位。茶几上凌乱摆着一副游戏手柄,似乎不久以前,谁还坐在这里玩了一把“巴别塔”。

  “……把墙板全掀开,”贺逐山两步翻到六楼,打开尘封多年的警报探头。进门瞥了一眼,又立刻挪开视线,“兰登在家里藏了很多弹药。检查武器,我们得立刻……不,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他走进最深处那间房,窗已落了层厚厚的灰,沉默片刻,伸手擦净,然后透过斑驳的玻璃窗,看见那间仍支着塑料椅的小小面馆。

  达尼埃莱正与阿尔文在客厅拆墙,他们撕下墙纸,凿出数把FR-3型突击□□、动能冲锋枪、电磁充能模块插槽,瞄准镜与激光定位系统。这些武器都很昂贵,兰登舍得下血本。

  达尼埃莱还翻出一箱急救药包,里头凌乱装了好几支强心素和葡萄糖营养液。

  “沈琢需要这个,他的体征不稳定。正好,找找有没有一次性针管……”

  他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扭头,一脚踹开贺逐山房门。

  贺逐山正坐在桌上,咬着纱布包扎腹部伤口。一抬头,正对上达尼埃莱气冲冲的目光。他微顿,松开纱布,不留痕迹地披上件外套:“小声点,仿生人有声波定位——”

  “你在做什么?”

  贺逐山面无表情起身:“没事,不小心被流弹扫到了,我已经把弹片取——”

  “你的兴奋剂呢?”

  阿尔文下意识看向贺逐山小腿。

  他知道兴奋剂是什么,那个绿色的提取类毒素,贺逐山曾在小布鲁克林用过,它能在瞬间使注射者精神亢奋,爆发出惊人的肢体力量,但代价同样昂贵,往往会带来严重的心衰和肌肉萎缩。

  储存器里空无一物,兴奋剂已经被注射了。

  贺逐山受的伤绝不仅仅是“被流弹扫到”。

  这个骗子被当场拆穿,无法狡辩,于是沉默片刻后平静说:“没关系,少剂量的注射——”

  “没关系没关系,”达尼埃莱忽两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总是这么说。贺逐山……你他妈总是这样!”

  他第一次对贺逐山爆粗口,抓着人的右手青筋暴起。他拽得贺逐山有点站不稳,被迫与达尼埃莱发红的眼睛对视。贺逐山抿了抿嘴,有些烦躁地挪开视线,但偏头时恰巧与阿尔文四目相对,他立时顿了顿。

  那是他读不懂的复杂的眼神。

  贺逐山觉得心漏跳一拍,深吸口气:“达尼埃莱,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

  “那什么时候说?等你把自己玩死了再说吗?”达尼埃莱冷笑着反问,“贺逐山,你以为你有几条命——你以为自己是谁?”

  贺逐山眼神像结了冰,挣开法官的手:“我很清楚我是谁,这一点我比你强,还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教。”

  “哦,是吗?”达尼埃莱气得发笑,“我看不见得。你把自己当什么?人,还是机器?仿生人都会死,你也只是血肉之躯。”

  贺逐山保持沉默,但对方不放过他:“你……你已经被仇恨吞噬了,但你从不承认。你从不原谅自己,不肯放过自己,你为什么就不能多——”

  “我不想原谅自己,也不想放过自己,我有错吗?”贺逐山忽然打断,“我不能失败,因为总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003因我而死,这就是事实。”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无法压抑的喘息声。

  达尼埃莱打破对峙:“我和阿尔弗雷德说的话,你一句都听进去。”

  “我没必要听。”贺逐山冷冷反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真死了,我怎么办……他怎么办?”

  贺逐山一怔,喉结微动,下意识一般,他的目光再次扫向阿尔文。但这一回,他甚至不敢承受秩序官的眼神。

  对方正静静靠在门框上,羊毛大衣勾勒出宽阔可靠的身型。但光打不亮他的眼底,他只是沉沉看着贺逐山。

  贺逐山避开他:“……真有那一天,时间会抚平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做一个记忆清除。”

  他话音未落,达尼埃莱已“啪”地摔门而出。那声音极响,好像恨不得仿生人立刻定位到自己的所在。

  争吵来得快也去得快,房间里只剩下阿尔文与贺逐山。

  他又看了秩序官一眼,“啧”声扭过头去。

  贺逐山很少这么烦躁,他忽然说不出话。于是他在身上摸了片刻,没摸到火机:“……对门是凤凰房间。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柜子里有火。”他背对着阿尔文吩咐。

  阿尔文垂眼看他,到底起身离开,片刻后,又带着那枚打火机回来。

  贺逐山伸手要接,秩序官却无视他那只苍白的、血管泛青的、布满针眼的手。他“啪”地打着火,掀起眼皮冷淡瞟了贺逐山一眼,贺逐山了然,只好照做,俯身凑过去,烟雾再度弥漫在二人之间。

  其实他是个习惯被人点烟的家伙,从姿势就能看出来。毕竟他对外的身份是赛博病心理师,和徐摧一样,擅于周旋在非富即贵的任务目标身边。那样的Ghost令人着迷,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游刃有余,又像猫一样轻佻,会眯起眼睛吐烟看人……

  但此时,他凌厉的下颌线只展露着主人的脆弱和惶恐——

  Ghost确实是个疯子,一贯行走在善与恶的边缘,心肠冷硬,下手无情。但他心里也有柔软,那柔软处私自藏了个人,藏了那个此时此刻,他不敢与之对视的人。

  “十五分钟后我们就走,”贺逐山看着烟火,转开话题:“从北边突围,把沈琢弄醒——”

  “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秩序官忽然打断他。

  贺逐山皱眉,掸了掸烟灰:“达尼埃莱胡说八道,你不要——”

  “看着我。”阿尔文低声道,“看着我,回答我。”

  他的话很平静,却有一种无法反抗的威严与强势,简直像命令,贺逐山不得不看他。

  秩序官那双漂亮的灰褐色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贺逐山闭眼,“别这样。我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

  “你会希望我爱上别人吗?爱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而不是你。”

  就因为这一句话,贺逐山觉得心口刺痛。

  他希望吗?当然不,他不仅不能接受,甚至连想象一下都做不到。

  但他只是抽了抽鼻子,对阿尔文露出个飞快的笑:“随你。”

  这是他第一次对阿尔文笑。

  他抬腿就要走,逃离这个地方。但刚擦撞阿尔文的肩,就被人狠狠钳着手腕一把带回来。阿尔文抓住他,把他压到墙上,离他那么近,像是要强硬地闯进他整个人深处:“回答我。希望,还是不希望。”

  贺逐山无法回答。

  他与阿尔文对视,用一种冷淡的、无所谓的眼神。但他依旧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偏执野火,那么热烈,贺逐山不慎跌落。

  最终是阿尔文主动退一步,用视线描摹贺逐山的眼睛、鼻梁,以及柔软的嘴唇。

  然后他听见秩序官轻声说:“你怎么舍得我爱别人?”

  一点火光在这时掠过,贺逐山趁机抽手,从阿尔文怀里逃出去。他飞快瞥了眼窗外,尽全力把刚刚的一切全当不曾发生:“你……仿生人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还快,干扰器没剩多少了。我们现在就得走。”

  他逃一样离开这个房间,背起沙发上的沈琢。

  沈琢小臂上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置,此时感染发炎,整个人在昏迷里高烧不退。贺逐山环视四周,没看见达尼埃莱,只好打开通讯器。

  达尼埃莱说:“北侧废弃工厂仓库里有一辆改装车,是那不勒斯以前留下的。只有传统机械钥匙才能打开,我把它放门口了。”

  “你去哪了?”

  “……我等下在仓库和你们汇合。”

  贺逐山皱眉,一点不赞同这种私自行动的任务态度,但对方已经“啪”一下把通讯掐断,贺逐山火气也跟着上来。

  他不会哄人,从小到大都不会,除了在蜗牛区遇到的那个例外,于是他烦躁地摸了把白玫瑰,转头就要出门,秩序官却在这时拉住他。

  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从急救包里抹出枚创可贴,垂眼贴在贺逐山耳下:

  贺逐山自己都没注意到,那有一条小小的、微不可察的血口。

  一路上没遇到几个仿生人,奇怪,他们包围圈很不均匀。

  三人顺利抵达废弃工厂,一枪打爆铁门锁孔,长驱直入,闯进仓库。

  仓库里烟尘飞舞,连贺逐山都忍不住打两个喷嚏,那辆改装车就躺在正中,被一块白布压盖。贺逐山捏着鼻子掀开,看见车身上有颜色分明的油漆涂鸦——两个白发小孩大笑着,在草坪上追踢一只瘪了气的足球。

  贺逐山上车,把钥匙勉强插进打火孔。仪表盘上闪烁片刻,浮现出一面杂乱的投影。贺逐山顿时愣住,那是徐摧。

  徐摧正叼着根烟,伸出一只手,皱眉调整摄像头的方向。

  他对镜头笑了笑,点燃烟,眯眼吐了个烟圈,然后看着贺逐山说:“其实我不希望有人能看到这条视频,但如果你看见我,说明兰登的歪理是对的。他说伊甸终将走向灭亡,因为伊甸园太渺小了,我们蜗居于此,只会被洪水猛兽冲得无影无踪……”

  “觉醒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群人,是所有人类。”

  “我从小到大都在反抗达文,反抗公司,反抗极/权,反抗消费主义,反抗资本将人物化成机器,但是没有用,都失败了。我见过一群又一群人冲上去旗鼓呐喊,但最后牺牲都被遗忘……因为人们不在乎,他们心甘情愿龟缩在信息茧房。”

  “也许兰登是对的,我们需要更全面的战线,需要更惊人的浪潮。需要被逼得更狠,被打压得更惨,因为只有到了那时,人们走投无路,才会被迫拿起武器反抗,我时常怀疑会不会有那一天。”

  “也许有,但多半我不会看到。不过我经常念一首诗,兰登写给我的,我很喜欢。”

  徐摧对镜头笑了笑,然后展开一条纸球。

  光照亮纸球上龙飞凤舞的西语单词,落到徐摧眼里,于是一时间,眼角眉梢都铺上层柔情。

  “消亡并不悲伤,他为自己而死。我们终会且一定会……在自由之巅重逢。”

  “祝你好运。”

  视频结束,投影闪烁片刻,化作万千星辰消散。

  贺逐山怔了须臾,猛抬起头:“达尼埃莱在哪?”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法官”绝不会做私自行动这样不理性的事情。

  他近乎歇斯底里,在通讯器里大吼:“达尼埃莱,你他妈在哪?!”

  电流“滋滋”两声,达尼埃莱叹了口气:“啧,我有时讨厌你这么聪明。秩序官,求你件事……”他对阿尔文说,“你要把他带走,你他妈向我保证,要让他活下去。”

  一辆改装摩托正向南疾驶,在废墟上风驰电掣,达尼埃莱的热反应活动极其明显,几乎所有仿生人都检测到了,它们追在法官身后,铺天盖地,简直像蝗虫过境,而法官从后视镜里瞥间这景象,不为所动,只是铁了心要朝苹果园区的中心教堂跑——

  那是整个苹果园区最恢宏的建筑,是整个提坦市最后还有信仰的地方。

  教堂下埋着那不勒斯,他手持十/字/架睡在棺材里。那是一枚启动器,能在瞬间把整个苹果园区送入海底。

  那不勒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你疯了,你绝对是疯了……”贺逐山声音发颤,“你给我回来,他妈的这辆车上必须坐满四个人!”

  “谢谢,但是不了。”达尼埃莱笑,“你从来不听我的话,尤其在我心平气和规劝你的时候,我知道,所以,我最后一点遗言,最后一点数落与嘱托,刚刚,也已经和你吵完了。”

  “我是法官,我在来之前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直觉’告诉我,我一旦踏进基地,就再也不能活着离开。但我还是来了,只有一个原因。”

  通讯器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子弹正呼啸着从达尼埃莱头顶飞过。

  他引开了绝大多数仿生人——仿生人不懂战力部署,它们只会呆板地根据命令追逐有热源生物体——这是为什么三人能够一路顺利抵达废弃工厂的唯一原因,达尼埃莱早有计划。

  “我不想听。”贺逐山说。

  他只想达尼埃莱回来。

  他失去了太多人,父母,徐摧,圣诞,兰登,003,现在是达尼埃莱。每一次失去都猝不及防,每一次失去都来不及告别。而下一个又是谁?他又还要失去多少?

  可达尼埃莱说:“你必须听,贺逐山。我一生都在追求正确,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一件事——”

  “人类,如此脆弱的生物,愚笨不堪、柔弱易碎,究竟是哪一点,让机器永远也无法与之比拟呢?”

  “是犯错啊。”

  “人类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人类会心甘情愿地犯错——”

  “明知不可为,依旧飞蛾扑火。这却是人类为什么战无不胜。”阿尔弗雷德静静地说。

  “所以你不会陪我去新世界,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阿尔弗雷德闭眼,他克制着自己,但事实上,他的情绪起伏从未如此强烈。如果监测师还在,看见面板上的曲线波动,一定会大惊失色。

  “不要叫我哥哥。”阿尔弗雷德剧烈喘息着,嘴唇微张,像是被尤利西斯传入他脑海里的所有数据、所有资料击溃。

  他眼底浮出点痛苦绝望,闭上眼睛,一滴眼泪顺着睫毛滚入营养液:“不要叫我哥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我怀疑所有人,唯独不舍得怀疑你。”

  “但唯独是你背叛。”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阿尔弗雷德。”

  尤利西斯不再伪装,残忍与冷淡尽展现在眼底。

  “这世上我最爱你,只有我会救你……哥哥,你不能辜负我的好心。”

  阿尔弗雷德陡然睁眼,他扑向尤利西斯,只要拔下数据线,尤利西斯就不能再犯下更罄竹难书的罪过——

  但这时,海水冲破金属门,怒吼着席卷整个亚特兰蒂斯,尚未登入逃生艇的工作人员在走廊中尖叫,但很快,他们的一切声音都被大海淹没。

  尤利西斯早有防备,扭头躲过,又猛伸出手,一把拽住他与阿尔弗雷德之间那条“脐带”——

  “哥哥,是你逼我的。”

  于是用力一扯,两人最后一点连接也被断开。

  血液喷涌而出,心脏停止跳动,但两团白光顺着光纤向上飞出,双生子正以数据体生命的形式冲出亚特兰蒂斯——

  “轰”声巨响,爆炸震动海底,提坦市北侧海域波涛翻滚,蜗牛区发出三级海啸警报。

  两具赤/裸的身体终于在多年后的这一刻相拥,但似乎为时已晚,兄弟之情,已然断绝。

  血肉生命的最后一刻,尤利西斯抱紧阿尔弗雷德,在火光中被黑暗吞噬,在海底深处,共同化作万千星尘。

  而与此同时,贺逐山近乎失控地拍打操纵面板。

  系统冷冰冰地重复:“请输入正确密码,请输入正确密码……”

  “请输入正确密码以启用车辆,请输入正确密码以启用车辆……”

  “冷静点,贺逐山,冷静点!”阿尔文一把抱住他,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贺逐山的后背剧烈战栗,在人怀里蜷缩着,很安静,但秩序官立刻感到胸口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打湿了。

  可贺逐山从来不哭。

  他以为自己的泪已经流干,很多年以前就发誓不再哭。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那些面对亲朋离散束手无策的黑暗的日子,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十数年的岁月好像只是绕了个圈,命运和他开最残忍的玩笑,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坚定,足够替他爱的人抵御所有风雪……

  但事实上,他一无所有。他只是个孩子,只会在他最爱的人怀里无声痛哭。

  他咬紧嘴唇,哪怕鲜血淋漓也不肯出声。

  阿尔文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整个人藏在自己怀里:

  “密码你一定知道。贺逐山,你冷静一点,密码是什么?”

  那颤抖的人渐渐平静下来,阿尔文感觉大衣一角被贺逐山揪住了,他抓他抓得那么紧,好像害怕他也会弃自己而去……

  “‘HIDE AND SEEK’。”贺逐山低声说,“从头到尾,都只有这一句话。”

  阿尔文立刻输入密码,面板亮起,改装车发出咆哮般的轰鸣,震动着准备向远方冲去。而贺逐山扭头就要下车。

  他已经丧失理智,只想找回达尼埃莱。他觉得他错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了,他已经不敢要了,因为他想要的东西最终都会被夺走。

  阿尔文将车门锁死,同时单手制住贺逐山,一脚踩下油门,驾驶着改装车倒行冲出仓库。

  改装车在马路上极灵活地漂移,轮胎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后视镜落满尘灰,却能从中望见自中心教堂蔓延而来的熊熊烈火。

  烈火滔天,吞噬一切。

  这是一切的末日,又是一切的开始。

  仿生人注意到了改装车的动静,它们立刻扭头,持枪朝三人追来。

  摘换档的工夫里,阿尔文不得不暂时放开贺逐山。

  这猫踹门就要跑,秩序官又不得不用手肘揽他脖颈,将他整个人牢牢带到怀里。他力气那么大,用手臂压着贺逐山,贺逐山竟一时无法挣开,只好眼底发红地张嘴就咬。

  “你他妈放开我,阿尔文,你放开我!”

  一圈牙印溢出点鲜血,阿尔文皱眉,反而将他搂得更紧。

  一道更比一道高的烈焰直冲云霄,爆炸声四起,楼房在烈火中坍塌,苹果园区南侧开始向海底下沉。

  阿尔文猛打转方向盘避开追踪炮,改装车甩了个漂亮的U弯,撞飞一串仿生人,又头也不回地向跨海大桥疾驰。

  “达尼埃莱已经……不在了。”秩序官轻声说,那么残忍,“但你要活下去,贺逐山。你是‘直觉’推演过无数遍的答案,你是达尼埃莱,是凤凰,是那不勒斯相信的唯一翻盘的可能。”

  泪打湿了阿尔文的手臂,贺逐山听不进去。但随着阿尔文一遍遍说,随着他看见苹果园区所有熟悉的建筑都在向后飞驰,仿佛所有过去都被吞噬,他终于静下来,力气全被抽走,像是失魂般靠到了阿尔文身上。

  他依旧颤抖,依旧咬着阿尔文不放,蜷缩着,在流泪中发出点小兽呜咽般的绝望之声。

  阿尔文终于听清了,贺逐山说的是“我恨你”。

  “我恨你……”

  贺逐山说:“我恨你。”

  阿尔文垂眼,跨海大桥终于出现在眼前。许多仿生人守在桥头,试图将他们拦截,阿尔文双手离开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同时探身出去,十数连发击倒成排的仿生人。

  改装车在吊桥升起的瞬间冲入桥面。

  “你恨我吧。”阿尔文轻声回答,同时放手一搏,让改装车斜飞着扎入天空。

  “你恨我,我不介意,我希望你恨我,只要这能让你好过。”

  他们穿过水谷苍介的虚拟投影,苹果园区炸出冲天而起的蘑菇云。

  “但贺逐山,你记住一件事。”

  改装车成功在最后一秒擦着边飞进北吊桥,由于车身失衡,它翻滚着冲出去。阿尔文抱紧贺逐山,剧烈的冲撞使两人五脏六腑剧烈翻涌,鲜血横流,混作一团。

  淆乱中,贺逐山分不清方向,分不清虚实,但他的脸贴在阿尔文肩头,贴在他胸前,他听见了对方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天下起雪来,秩序官的呼吸滚烫,拍在耳边,贺逐山在昏迷前听见他留下最后几句话:“你可以恨我,厌恶我,有一天不再想见到我……但我始终爱你。”

  “贺逐山,我也会老,我也会死,我也可能会再次把你遗忘……但我永远爱你。”

  “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直至你再也不需要我陪伴,那么届时,我会目送你离开。

  新世纪134年12月22日,大雪。

  提坦市北侧海域发生不明原因的剧烈地震,造成三级海啸警报,蜗牛区72%城市街道被海水淹没。

  117个在职暗锋体内的监控芯片被启动,他们在瞬间爆炸,没留下一句遗言。

  一份伊甸成员资料被公布在世界网,达文公司重金悬赏,鼓励市民积极提供线索,半月内,伊甸成员尽数被捕。

  忒弥斯公开了“先知”系统发现的所有异常人员名单。

  一个月后,阿尔文以全新的假身份行走在提坦市街头,此时,近乎所有异能者都被捕杀,他与贺逐山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他在自动售卖机前停下,像往常一样,买下一包猕猴桃味硬糖。

  在等待机器吐货的时间里,古京街亮起了灯。所有霓虹都被雪雾晕开,巨大的广告投影下,年轻女孩浓妆艳抹,结伴走过,嬉笑着钻进俱乐部,参加盛大的化妆晚会。

  钟响十二下,阿尔文垂眼捡起那包糖。

  人群走远了,只有他依旧撑着黑伞,静默无言,浴雪而立。

  雪渐渐下大。

  他这一生见过很多场大雪,和一个人在风雪里相遇,在风雪里失散,又在风雪里剖心相赠。

  所以他知道人们总选择在风雪里离开。

  但其实他们从未走远,从未放弃,只是孤绝独行,向某个不可抵达的灯塔走去。

  风雪不止,丧钟长鸣。

  他们将前仆后继,为自由抗争。

  直至某一日,多年之后。风雪初停,旭日东升。

  他们终会在自由之巅重逢。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点:贺逐山还没有学会爱,起码不是真正的爱。他对家人、朋友甚至阿尔文,都是保护者姿态的强硬的爱,他的爱冷静而决绝,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自己性命,但这并不是阿尔文想要的。秩序官想要贺逐山的爱,但他更希望贺逐山爱自己。他会慢慢引导贺逐山慢慢意识到这一点。

  # 中卷 永恒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