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12月23日。

  我做了很多梦, 时昏时醒,总是睡一两个小时,就迷迷糊糊地醒来。梦到人群,穿着黑斗篷, 来来往往行走在拱门与高塔之下, 浑身浸泡在雾气里, 像条条瘦影, 飘来飘去, 仿佛送葬。湿漉漉的, 石砖上、墙上,城里到处是水。香水的气息飘来,浓郁得人浑身发痒,恨不得跳到祭坛上, 蛇一样扭动……十字架在大火中燃烧。

  醒来时钟表已停。

  我借口找吃的, 带着把猎/枪翻出墙去,沿冰封的河道向下走,在树丛里, 看见冰河被人凿开过一个小洞, 下方的河水汹涌流淌。直到四五英里外, 乱石岸上, 其中一个军官的尸体被拍上陆地, 已泡浮肿,未见另外二人, 原路返回时, 打了两只瘦麻雀交差。

  又在做梦……梦。

  歌声, 丧钟, 阴魂不散, 摩肩接踵的人群,袍子下方的脸,肮脏的、雾蒙蒙的城镇……

  这是平安夜前夕,听见她在哭。

  平安夜并没有什么丰盛的晚餐。

  1916年12月26日。

  安娜欺骗她,说一定是军官将男孩杀死了。她在那个该死的瘦杆一样的女人怀里痛哭。安娜见我路过,什么也没说。

  她甚至没有警告我什么,他们一定觉得没有必要。

  我便这么不值一提吗?没有人……我从不被放在眼里。

  我想,干脆杀人好了,杀了他们全部,全部,一了百了,于是所有麻烦事儿,都再也不用考虑了。

  对那个小姑娘来说,也一定是一种解脱。

  1916年12月27日。

  可是我又爬上钟楼看白鸽。

  (两页间夹有许多撕扯纸张的痕迹)

  1916年12月29日。

  快到新年了。

  我不应该,起码……不,不能有那样的念头。

  可是,如果,假如……不,只要离开这里,我什么也不是。我的仇恨,我的扭曲,我的魔鬼一样的狰狞,这才是我的全部,这是我支撑我不存在的灵魂的全部。

  有些东西是我不配染指的。

  我配!我当然配!她……

  她们要对她做什么,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修女犯下的罪行越多,死后受到的惩罚也就会越严厉、越狠毒,这正是我期望看到的,她们和艾德里安一起,要在无尽的烈火焚烧中饱尝极刑。至于她……她的无辜,她的不幸,那是她自己可怜。

  是的,一定是这样。

  1916年12月31日。

  我不能说话。

  有些人回到了镇子上。据说战争快结束了,刽子手终将死在自己刀下。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关心谁会赢,谁会输。

  修女们春风满面,那干瘦的、难看的脸居然有了生命的神采。

  她们的兴致很高,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假神父在给诺亚,还有那个本讲解圣经。

  她什么时候才会发现真相呢?

  1916年1月3日。

  她终于发现了。

  *

  本醒来时,诺亚正睡床边。她守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合眼。本一动,老旧的木床便吱呀响。那女孩揉着眼睛看他,半晌,像长姐似的慈爱地抚摸他的头顶。

  她知道本听不见,在他手里写:

  “怎么了?做噩梦吗?你一直在发抖,神父讲经时也是。”

  然而本沉默片刻,抬起手指,蘸了水,在她掌心里回道:

  “跑。”

  本把用血写就的布条揉成一团,塞在她掌心。

  教堂钟声回荡于原野,诺亚却感到无比寒冷。

  神殿高耸,空寂孤独得叫人害怕。她想离开这里,布兰特不会回来了。他也许已被军官残忍杀害……

  但如果,带走布兰特的另有其人呢?

  诺亚毛骨悚然,终于意识到,在自己与军官到来之前,本就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他提醒自己防备的,只会是教堂里的人。慈爱的神父,和蔼的修女,以及那个凶神恶煞的……

  丑陋的农奴。

  晚餐时,农奴将烤好的麻雀端上餐桌。麻雀很小,剥去皮,拆去骨头,不剩多少肉。他的脸朝一侧歪斜,左侧高肿隆起,右侧满是刀疤。神父大快朵颐,随口问了一句。他便哑哑地说:“麻雀?在玛瑙河下游捉到的。”

  不知为何,那一瞬,神父与修女皆是表情一变。

  农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阴冷似刀,饱含某种浓烈的恶意。

  诺亚觉得自己再不能待下去。她得走了,哪怕战争还没结束,哪怕父母已不知所在。但什么地方都好过这里,诺亚想,没有比这片田野,更让她心碎的去处。

  她正收拾细软,高瘦的修女安娜探出头来。

  “家里来信,叫我赶紧回去哩。”诺亚随口扯谎,安娜点头。

  “再等两天吧,”她笑着说,“玛瑙河上的木桥还没有搭好。河也没解冻,没有船夫送你。”

  诺亚只得应下,然而第二天便发现,她的通行证不见了。没有通行证,她哪儿也去不了。

  “再找找,不会丢的。”另一个修女如此安抚道。说这话时她正对镜梳妆,发丝枯黄,皮肤却显露出一种奇妙的生机勃勃的光彩。这样的光彩本该在那个小家伙脸上看到呢,那个本,诺亚想。然而从那天开始,教堂里的大门纷纷紧闭,神父告诉她,是为了防止夜里有奸/人爬进来偷窃。

  真会有小偷吗?诺亚很是怀疑。她惴惴不安,猛地在喷泉边撞见农奴。

  他正拎着把扫帚,要去花圃里扫径。那张丑陋的脸和天使石像出现在一处,便显得越发可怖。被他这么居高临下地、阴冷冷地盯着,诺亚不由后退一步。

  农奴说:“你怕我。”

  诺亚小幅度地摇头,不肯承认。她觉得自己若是点头,命会交代在这里。

  他又说:“你居然怕我。你为什么要怕我?”

  他上前一步,诺亚便后退。伸出的那只手停在空中了,他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诺亚颤抖起来,觉得再不能忍受。

  “我不能怕你吗?”女孩低声道,“你们所有人,这个教堂,都让我觉得可怕。布兰特不见了,我该怎么办呢?我答应过要带他逃出去的,我们要一起去到巴登堡,听说那里有无尽的田地与河流……可是现在他不见了!都是因为我说要来教堂讨口饭吃!”

  女孩崩溃无助,歇斯底里一番后,在雪中跑回自己的房间。

  夜里有人敲门,是修女莉莉。她的声音慈爱低沉:“你晚上没有吃饭。我煮了土豆,下来吃一点吗?”

  诺亚回房后便扑在床上哭,这时才觉饥肠辘辘。她坐在圆桌边切分那块小小的、不足月头的土豆,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火焰摇曳,将她的影子拉作庞然巨物,可怕的人影匍匐在墙上,她忽感觉有一万双眼睛紧盯住自己。

  安娜说,若心怀忧惧,惴惴不安,可以向神父告解。神父会为你解答一切,他就在圣器室等你。诺亚犹豫片刻,最终答应,想询问神,她的布兰特是否安在,她将他带到此地,却又弄丢,是不是一种罪行。

  然而,当她独自下行到圣器室,关上门时,一切都变了。

  神父宽衣解带,脱下代表禁/欲、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父袍,露出伤疤蜿蜒、纵横交错、虬结隆起的肌肉壮健的后背。

  “您……您要做什么?”

  “神父”的脸半阴半阳,墙上满是他摇曳的影子。柏拉图说,洞穴的囚徒,只看见石壁上不断闪烁的影子,因此认为这世界也只有影子。所以光影本就相生,只是人类不肯明白这简单的道理。

  “你最好乖一点儿,不会吃苦头。”“神父”平静地说,“喊也没有用。修女不会来救你。”他脱得一干二净,赤身挺立在诺亚面前。女孩发出尖叫,把所有能抓到的桌子、椅子尽力朝他砸去。

  她被神父扑倒时,狠狠踹了男人下/体一脚。对方痛吼,一瞬间险些没把女孩掐昏迷过去。但诺亚挣扎着从他身下逃脱,奔向房门。门被锁住,她用力拉扯。

  “该死的臭婊/子,”神父爬起,同时骂道,“我要让你——”

  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农奴将她拽到一旁。

  “让她什么?”农奴说。他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刀,当头朝“神父”劈砍而下。可惜“神父”是个逃兵,反应极快,刀只是在他肩上豁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叫他发出一生凄厉的尖叫。

  “快走。”农奴拉起诺亚。

  “走去哪里?”诺亚惊慌失措,“我的背包,我的通行证……”

  “早被修女烧了。”农奴看了他一眼。

  “他们杀死了布兰特。”

  女孩忽在原地站住了。“神父”的痛呼从远处、从地下传来,像穿过黑暗走廊的风,一阵阵阴魂不散。农奴一瞬间竟拽不动她,她说:“什么?”

  农奴又重复一遍事情的真相。

  “我不相信。”诺亚摇头,“我不相信……”

  卢卡斯不耐烦地皱眉:“有什么不相信的——”

  然而他忽然止住。一滴泪珠落在地上。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想相信。

  “你呢?他们杀死了布兰特,难道你不是帮凶吗?!”

  女孩抬起头来,近乎绝望地质问。

  那一刻卢卡斯又看见烈火,看见烈火里的十字架,看见身穿斗篷的人们,毁灭一切,将人间化作炼狱。他的身体颤抖起来,压抑着,从咬牙切齿间憋出几个字:“你怀疑我?你怀疑我!我想杀人,还需要别人同意?!”

  那时神父已从圣器室里爬出,拖着一地血痕。

  “你们都要死——”他举着枪含糊吼道。

  动静亦惊醒了修女,窗外,纷纷扬扬下起新年的第一场雪。

  *

  画面陡然消失,世界又复归寂静。在漆黑的一片里,数行血字浮现在众人面前。

  1916年1月5日,晴。

  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愿望,我找到了这片土地上,最臭名昭著的魔鬼,拉着他们与我同归于尽,与我在地狱中永受煎熬。

  但我好像又失去了什么。

  撒旦啊,伊甸园的毒蛇,我的血恶,我供奉的唯一的真神……

  鲜血为何如此滚热?冰雪为何如此寒冷?

  你又为何让我拥有,我不该拥有的善的流溢。

  她替我挡下一刀,我低估了亚瑟的力气,也高估了自己。

  我救不了她,那一刀捅穿了她的身体。她同时掐死了那个高瘦的修女安娜。她很厉害。

  我把他们碎尸万段,砍作十几块碎在喷泉旁,鲜血染红天使像,仿佛鲜艳妖冶的春水解冻……但一切已经于事无补了。对我来说,再不会有春天。

  神是如此残忍,人弗能比。

  她要我将她埋在有花与树的地方,夏天到来时,她会再次在无尽的原野上尽情奔跑。

  她叫我来看她,每年一次,和她说话。

  她请求我找到布兰特,不论死活……

  炮火已停,枪声亦止,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像战争倏然爆发那样。

  我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

  我以为您的到来,您的席卷,您会清扫这世间所有罪有应得的,像我一样的人。

  可为什么是她呢?为什么是她?

  我不明白,我已动摇。

  此时此刻,我只记得与她一起的钟楼、与她同看的白鸽,和她浅灰麻色的裙摆。这竟是我肮脏不堪的一生里,唯一的光的照亮。

  “白昼属于世人,谁只独给我黑夜?”

  我终于承认,仇恨并非我的全部。

  支持我灵魂的,原是未及察觉,就已悄然逝去的爱。

  “白昼属于世人,谁只独给我黑夜?”

  “这是黄昏的太阳,我却把它当作黎明曙光。”

  我将永远陪伴在她身边,为人世间的荒芜与险恶赎罪。

  血字逐渐消失,黑暗犹在。

  【玩家已破解教堂血案真相,任务达成。】

  系统提示音已然响起,但众人依旧站在冰冷的神殿里。

  “只有找出并杀死‘魔鬼’,副本才会结束。”

  “他在。”贺逐山轻声说。

  “一张圆桌,十二张椅子,却只有十一个玩家……那不是空位,而是缺席。”

  “他缺席,是因为他已然忘记自己的身份,”贺逐山道,“忘记自己……亦曾是玩家。”

  苍老的脚步声忽在众人身后响起。

  “啪哒”、“啪哒”。

  “NPC”老奴静静立在一束月光里,后背佝偻,身材臃肿,影子匍匐于地。

  寒月如水,铺洒如缎。仿佛随着他脚步停立,也凝结成冰与霜。

  下一秒,人影却骤然膨大,一瞬间,胀作数米高的妖物,张开血口,一头向众人冲来!

  “快退后!”元白大喊,下意识将0123挡在身后。0123怔了一瞬,发被狂风吹乱。浓雾凝聚,变作数刃风刀,在风中旋转,所过之处削发如泥。元白几乎睁不开眼,却觉有人影在风沙走石间闪过。紧接着,一声“叮”的沉响,如水波般荡开,震得人耳膜巨痛!

  便见贺逐山从怀里翻出一把短刀,眨眼之间,刀身飞长,雪白的锋刃如鲸波巨浪,在黑色的浓雾之刃上狠狠一砍,那一瞬如白虹贯日,映得他一双冷清的狭眸,仿佛所向披靡,神挡杀神。

  这一刀极狠,将雾刃斩得破碎,庞大的怪物身躯发出声怒吼,想来是被惹急了。

  贺逐山敛眸不语,熟练收刀,腕子一挑,刀锋横划过二指之间,在主人手中不断轻颤,显然渴望再战。然而刀柄被人轻轻一按,阿尔文扣着他的手:“我来。”

  贺逐山挑眉,阿尔文只是在他眉心亲一亲:“你辛苦。”

  然而接刀、转身、倏然一动——

  庞然之兽竟在瞬间,被拦腰砍作两半!

  就在这仿佛静止的一瞬里,冰冷的系统提示声倏然响起:

  【检测到非法程序入侵,即将进行强制格式化处理——】

  神殿坍塌,大雪飞扬。由程序搭建的虚拟世界分崩离析,沉黑色的夜幕剥落破碎,露出其下流动的绿色代码字符。挽茶体质最弱,猛地吐出口血。大脑中,剧烈的神经痛正横冲直撞,这是脑机接口被强制解除、意识抽离的征兆。

  几人的人物建模开始扭曲闪烁,除了格林、0123,和元白自己。

  元白在那一瞬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呆望着手臂出神。

  阿尔文亦在闪烁,五官错位,仿佛掉帧,收刀吩咐道:“让林河立刻切断连接。”

  然而话音方落,身后两团浓雾再次蒸腾!

  它们骤然而起,飞速旋转,将空间中破乱的碎片卷得到处都是。阿尔文神色立变,伸手将贺逐山抓紧在怀,但那狂风如怒,龙卷一般,立刻将几人吞吃入腹——

  他们被血口一口吞下,在漆黑的空间中不断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最终“噗”一声摔在厚实的雪地里,溅起一团粉雪,天地寂静了。

  贺逐山一头撞在阿尔文胸前,鼻尖通红,起身时头顶、颈窝间又堆满了雪,像乔伊刚撒完欢,拱到人怀里卖乖。阿尔文便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擦了一擦。

  一辆电车从他们身上“穿过”,在不远处停下,走下一个西装革履的黑衣男子,拎着伞于车站旁站定了。

  “这是哪?”贺逐山问。

  “我猜,误打误撞,是我们要找的‘缝隙空间’。俗称‘BUG’。”阿尔文说。

  贺逐山抬头环视,不及再问,看见格林从另一处爬出,正笨拙扫弄身上的雪,然而他注意到那刚下车的人,顿时呆住。

  “崔!”

  他跳起来,想也不想朝崔跑去。

  作者有话说:

  这副本终于快写完了!!!(发出尖叫

  “白昼属于世人,谁只独给我黑夜?”

  “这是黄昏的太阳,我却把它当作黎明曙光。”《巴黎圣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