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如洒, 盖满街道。在这一片茫茫银白之中,崔恍若未闻地向前走。

  格林追在他身后。

  公车不再启动,路人不再行走。时间仿佛凝滞了,天地间只有格林的追逐。崔听见喊声回头, 一脸茫然地与格林对视, 角落处, 微不可察的颤动逐渐摇天撼地——小机器人迫切地望着他唯一的朋友, 崔的眼睛里开始出现那程序无法编写的真实的色彩。

  ——崔不知道自己在哪。

  从跌下那座山谷, 融入数据洪流开始, 他便逐渐遗忘。他遗忘面容冷酷的“维修员”、遗忘永恒循环的虚拟世界,遗忘未来与过去,只如行尸走肉一般,惶惶不知所去地四处漂泊。

  他的世界被一团雾笼罩。偶尔, 他会在灰暗的迷雾中窥见层层幻影, 那里有高耸的神殿,有圆桌旁明灭的烛火。他时而感觉自己正佝偻腰背,和一个男孩说话, 时而又感觉自己在被烈火焚烧, 身体因激烈的搏斗而陷入疼痛。

  他在这样的迷茫中混沌不知终日, 直到这一刻——“崔!”

  那个最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终于想起自己是谁。

  崔猛然惊醒, 跌坐在雪地上, 汗瞬间打湿后背。格林吃力将他托起,安置在一旁的长椅上。崔的额头滚烫如铁板。

  “你身上为什么这么……热, ”小机器人有些手足无措, “你在发烧吗?”

  “程序不会生病。”

  Error与谬从远处走来。

  在路灯下站定, 阿尔文说:“它只是在违法运转。有什么话, 你最好尽快说。”

  格林顿时愣住。

  “他说的对, 我就要消失了。”崔说。他咧嘴一笑,拍了拍身侧,示意格林挨着自己坐下。“这只是我的一部分……一小部分,恰巧保留了不少记忆。”

  “什么意思?什么叫一部——”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贺逐山出声打断。

  “我说不上来。我无法定义。”

  雪越下越慢,最终,雪片在空中凝固不动。

  世界静止了。

  “我只记得,睁开眼后,我被带到某个像实验室一样的地方。”崔摇摇头,一边缓缓说道,“我依旧躺在游戏舱里,脑机接口处于连接状态。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轻易无法挣脱,但舱门玻璃反射出了周围的景象,我发现身旁还有不少人——不少玩家,像我一样,躺在型号各异的游戏舱里。”

  “然后,一个老头走进来。”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轻轻点头,目光冷漠如剑。崔还记得,那一瞬,大脑深处迸发出惊人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活活撕裂。意识陷入昏迷前,他才想起自己见过对方。

  “那是本杰明·阿彻。……那位退位多年的、达文帝国的创始人。”

  “剧痛?是神经痛吗?”思索片刻,贺逐山问。

  “我猜是的。是的,我猜……那是某种意识上传。”崔皱眉答道。

  “我曾经参加过有关‘脑活动共享’的开发项目,你知道,我是个主播,这种共享体验能大大加强我的节目效果。实验涉及精神意识的抽取与上传,当时研究员告诉我,由于人的意识会本能防御外来程序入侵,抽取过程中很容易触发神经痛……而当时我所感受到的痛感,与在本杰明·阿彻的实验室里感受到的极其相似——我猜不会有错,本杰明,或者说达文公司,他们通过我的脑机接口……抽取了我的意识。”

  “意识被上传到哪里?”贺逐山追问。

  “我不知道,我没能抵达最后的目的地。剧痛之后,我感觉自己被抽象成某种……影子,这种抽象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出现在一个巨大的、看不到边际的、到处是数据流涌动的网络空间。就像……光纤!无数的光纤束,汇集成了蓝绿色的流动的世界。所有‘人’,不,我们已不再是人,是程序。所有程序,所有代码,我们都只有一个目的——我们要穿过那道风暴,那座坚固无比、高不可攀、硬不可摧的保护墙,进入墙后的神明的领地,一个巨大的神的影子正在高处俯瞰我们,它知道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数据都逃不开她的眼睛,就像,就像……”

  “就像忒弥斯。”崔顿了顿,“是的,就像忒弥斯。”

  “墙。”贺逐山抓住了关键。他顾不上忒弥斯,抓紧问道,“什么墙?像世界网的‘墙’那样吗,用于保护内网空间安全的‘墙’?”

  “差不多,原理应该一致。但那道墙显然要更复杂,更强大,更完美……”

  “我穿过了墙,进入了神的领地……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我迷路了。我没有去到我该去的地方,我在墙后的某个交界地带停了下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陷入某个无限循环的虚拟世界无法抽身……然后,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自称‘维修员’。”

  “维修员……”崔喃喃,“他……很奇怪。他不停地说,‘新世界纪1年8月23日,对在逃非法程序7-026进行维护性删除’,那个7-026就是我,但新世界纪……我不知道什么是新世界。”

  阿尔文的眼瞳微微一闪。

  ——在清道夫基地时,水谷苍介曾对他如此劝诱:“在新世界里,什么都触手可得,包括Ghost。”

  “新世界”。它早在那时就已存在。

  “然后呢?”格林眼眶微红,“他把你删除了吗?”

  “没有,我逃了出去。”崔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跳下峡谷,果然,一切都是虚假的,我没有赌错——我没有粉身碎骨,而是被某种……程序风暴席卷。我的意识程序就是在那里被撕碎的,碎成了千万片,不是每一片都能继续运行下去……但‘我’,这一片的‘我’,我在峡谷深处遇到了那位神。”

  “……神。”崔的目光稍显涣散,“我为什么记不清了?好像有人删去了这段记忆……不,我还记得一点。她很特别,就像,像……你看过自由之鹰的花车游行吗?那些巨大的虚拟投影在碎片般的光影里穿梭时,她就是那样飘渺、虚幻,像一个摸不到的巨大的影子,她就那样走过网络空间,那样找到我。”

  “她?”阿尔文说。

  “她。”崔答,“是的,她有一头很长很长的、漂亮的白发。像绸缎一样……像一片月光。”

  “她看着我在风暴里挣扎、飘游、永无解脱,终于问我,我为什么不肯离去?她将我送进副本,做一个NPC……但又不完全是,她保留了我的意识。”

  “然后我看到了你。”崔对格林笑,“我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但我还是想靠近你。”

  “为什么?”格林轻声问。

  “因为你是我养大的,”崔说,“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

  “……但最终……也、也是我害了你……”格林声颤。

  “如果我的死能让你觉醒,让你完成从机器到人类的真正的进化……”崔说,“我只会觉得很荣幸,我的格林。”

  小机器人再无法抑制自己,滚烫的眼泪溅入雪地。

  就在泪珠消失的瞬间,世界动了起来。

  雪花簌簌而落,电铃“叮当”响起,公车摇摇晃晃,沿着路痕向远处驶去。

  “时间到了。”崔闭上眼睛。“他来了。”

  呼啸的风声顿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远处,长街尽头,风雪如卷,猛烈汹涌地袭向众人。就在那风雪之中,一个灰色的影子若隐若现、越来越近。风灌满他的衣袖,亦掠过他柔软的银发。

  贺逐山看不清他的脸,但在那瞬间,他本能地感到熟悉。

  阿尔弗雷德……

  天边的声音呢喃道。

  “快走!”崔猛然起身,手里黑伞化作镰刀,“我撑不住太久。有多远跑多远——去找这个世界的出口!”

  “崔!”风雪狂啸,把街道两边的广告牌扯烂了,锋利的铁片在路上跌跌撞撞,将行人拦腰撕成可怖的血肉。贺逐山在这劈头盖脸的混乱中艰难回头,对崔喊:“在副本里,你杀人了么!第一个晚上,你——”

  “第一个晚上,我想去找格林。”崔说,“但是,我找不到,很奇怪,有三个非法程序,这不应该——”

  “崔!”格林喊,“我想问你——”

  “不必问了。”崔笑着打断他。

  “你当然是啊,”镰刀挥舞,崔轻声说,“你当然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你会跪在垃圾场里嚎啕大哭,你会为你‘死去的’、‘废弃的’兄弟姐妹们痛苦。你有感情,我很高兴,你会为我难过,格林……”

  “当”的一声,风雪之刃与刀身相撞,瞬间荡出惊人的波涛,震撼天地。

  崔的身影在那一瞬悄然消散,化作万千蓝绿色的数据流,在格林面前,纷纷扬扬,化作一场绵延无声的雪。

  “走!”格林愣在原地,贺逐山一把将他抓过。狂风裹挟乌云,在这一刻遮天蔽日。天地骤暗,只听见“沙沙”、“沙沙”,静寂的雪声无处不在。

  “新世界纪1年8月27日,对1017、1018、1019号BUG程序进行维护性删除。”维修员轻描淡写,话里仿佛还有笑意。

  Ghost!

  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从天边最远处飘过,轻柔无痕,却如利刃,猛然搅乱贺逐山大脑。一阵剧痛如穿刺般横贯头颅,贺逐山脚下顿时踉跄,猛闭上眼。

  “贺逐山?”阿尔文抓住他。

  “别管我……找出口!”

  Ghost……

  那个声音叹息道。

  阿尔弗雷德?

  贺逐山有些意识不清,迷迷茫茫地想。在一片混沌与纷乱之中,他只觉自己被人一把抱起,阿尔文的气息填满了他,秩序官俯身在他耳边说:“不要睡,贺逐山。”

  贺逐山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滚烫无比,就像刚刚的崔一般,意识在被人抽离,产生了强烈的、三级以上的精神痛。

  “出口,格林。”他听见阿尔文厉声道,“找出口!你能找到它!”

  谁在抽取我的意识?贺逐山试图凝神。

  但思绪已然涣散,他只能看见阿尔文那双琥珀般的眼睛。

  “我为什么会知道出口在哪?”格林回道。

  “只有你知道,只有你能感觉到!”阿尔文喝斥,随即一顿:“因为只有你是……程序,是机器。”

  格林站住了,有些惶恐地看着秩序官。

  “你是人,也是程序。”阿尔文平静地说,“但现在,你只能把自己当作程序。”

  他好残忍。贺逐山想,同时下意识抓紧这个残忍的男人的一角衣袖。

  机器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类。

  纵使它拥有记忆。

  格林听懂了这句话,缓缓垂下眼,瞳孔深处的光逐渐黯淡。

  但最终,在他身边,狂乱的风雪平静下来,化作潺潺流水,极有规律地徐徐游动。雪片就像代码,一片片,一条条,向他传递着什么信息。

  “在西边。”格林轻声说,“在十字路口右转,第三盏路灯下。那有一扇门。”

  “噌——”一声锋锐的金鸣声乍响,阿尔文骤然旋身,从贺逐山腰间拔出那把短刀。兵刃相接,火花迸射,背后有陡然刺出的几乎封喉的一剑。

  维修员戴着一张白色面具,面具上是小丑般狡黠的红色的笑。

  偷袭失败,也不惊慌,他随意地歪头:“是你。”

  格林的心在那一瞬间揪紧于喉间,幸好听见阿尔文说:“我们认识吗?”

  “带他走。”他弯下腰,想将贺逐山交给格林,但那人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他听见贺逐山轻声说:“你……”

  “乖,听话。”阿尔文亲了他一口,“我不会有事。”

  于是贺逐山想,他好残忍。他总是这样,嘴上甜言蜜语,手上,却永远这么冷酷、这么坚定地,一根根掰开他的五指。然后从他的手里滑出去。

  “那边见。”阿尔文低声说。

  他的身影被雪雾遮盖。

  在十字路口之后,昏暗的天地里,只有第三盏路灯亮着光。光下飞蛾扑动,随着脚步声渐近,光忽然闪烁,化作焰火,于虚空中豁出一扇门。格林狂奔而来,气喘吁吁,把贺逐山放下,自己却在门前站定。

  贺逐山已能听见门那边的声音。秦御的,林河的,嘈杂无比,混有提坦时永不停息的电子乐的底色……

  剧痛消散,他的意识逐渐清明,他挣扎着喊:“格林!”

  格林向大雪深处的背影停下。

  “你不走吗?”

  “我不走了。”对方说。“我还是想去找他。有一个碎片,就会有千万个碎片……”

  “网络空间远比你想象的大。大到没有边际——”

  “但我要去。”他低声打断,“有多远走多远,我要把崔拼起来……我是为他活的。没有他,我只是机器与程序。有他在……我才是人。”

  风雪漫漫,贺逐山轻轻点头。

  放在从前,他一定不会同意。凤凰说他心冷,达尼埃莱说他凉薄。贺逐山是一把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的刀……可他现在忽然明白了。如果有一天,阿尔文也像这样,变成一道程序,一行再不会记起他的冰冷的代码……他还是会追寻他。

  纵然掘地三尺、翻天覆地,刀山火海……他也会这么做的。

  “那就此别过。”贺逐山说。

  他仰身向后,跌入门那边虚无的世界。门后本该是传送区,但那一刻,贺逐山忽然看见崔说的高耸入云的、坚不可摧的“墙”,看见无数数据流在墙的周围游动。在那蓝绿色的、由字符构成的的虚假的世界里……

  神远远地、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她那么庞大、那么飘渺。

  她是忒弥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