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赛博秩序官会爱上异能反叛者吗【完结】>第112章 莫比乌斯(5)

  在层层叠叠的主机群后方, 被线缆垂掩的金属墙开着一道小门,贺逐山紧跟阿尔弗雷德沿黢黑长廊向前狂奔。有那么一个瞬间,贺逐山很想问,阿尔弗雷德为什么知道这里有条路。但思来想去, 他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出于某种本能, 他觉得自己不会得到答案。

  长廊曲折, 东转西转, 贺逐山根本摸不清方向, 最后出门时才发现两人是从会议室对面一堵隔音墙上钻出来的。

  贺逐山刚反手旋紧外门, 就听见一声巨喝:“站住!”

  巡逻队员走上前来,要求他们出示证件。

  阿尔弗雷德阻拦道:“这是我的人。”

  对方不为所动:“抱歉,紧急情况,所有人都必须出示身份证明。包括您本人在内, 尊敬的维序官。”

  阿尔弗雷德抿了抿嘴。

  就在巡逻队员举起虹膜识别器的瞬间, 他猛然一动,迅速抬手,一掌狠狠切在对方后颈。对方根本没料到有此一遭, 瞳孔骤缩, 下意识要拔枪反抗, 可身体却猛地痉挛起来, 整个人抽搐着“轰”声倒地。

  ——那是阿尔弗雷德食指上的戒指。作为一个高超的武器设计师, 在戒指上装载某个藏有3ml麻痹素的微型装置可算不上难事。

  贺逐山看向“啪嗒”掉在地上的枪,顿了三秒, 感到眼前一黑:“你疯了吗?你……你为什么要攻击他?你还想不想活着走出这栋楼?”

  阿尔弗雷德没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摁了某个按钮, 戒指上的毒刺便“唰”一声收入匣内。

  阿尔弗雷德没有和贺逐山废话, 径直扭头向电梯狂奔。

  警报“呜呜嗷嗷”地在头顶尖叫:“检测到展览区C区有队员遭到不明袭击, 体征指数D-,极度危险,请附近小队立刻赶往救援!”

  “他们封住了安委会大楼的所有出口,”贺逐山只得跟着,很快气喘,“所有门都有重兵把守——我们根本出不去!”

  “没错,我们出不去。”不料阿尔弗雷德十分平静,一把抓住贺逐山手腕将人拽进电梯:“——那我们就不出去。”

  阿尔弗雷德似乎极其熟悉安委会大楼的建筑结构,轻而易举躲开所有巡逻队的行走路线,带着贺逐山左兜右绕。他递给贺逐山一枚小信号器,贺逐山只得一边走一边埋头操作微型计算机,用阿尔弗雷德提供的发射器对沿路的摄像头进行干扰。

  等他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然抵达2号楼顶层。

  贺逐山很快意识到,这层楼并未出现在安委会大楼的3D结构地图里,说明这里是一个需要拥有极高权限才能涉足的机密地点。可阿尔弗雷德凭那张黑金身份卡一路畅通无阻,最终来到某间私人办公室前方。

  阿尔弗雷德在黑暗中摸索片刻,“滴”的一声轻响,指纹密码门被打开。

  只见办公室整洁有序,视野开阔,透过落地窗,能将城市风光尽收眼底。此时天幕苍黑,夜深星垂,阿尔弗雷德轻车熟路地调整玻璃窗折光率,将它变作一面黑镜,又顺手扣倒摆在桌上的一只相框——贺逐山还没看清是什么,阿尔弗雷德已吩咐道:“躲进去,不要出声。”

  书架背后藏着一间暗室。

  贺逐山努力挣扎,试图对这一决定表示强烈抗议与质疑,然而他连阿尔弗雷德都打不过,被不容反驳地推进房间,门转瞬合紧,速度快得贺逐山甚至没看清开关在哪。

  他奋力锤了两下,无济于事,只得回头环顾四周,发现暗室占地面积并不大,但设施齐全,平日里似乎会用于临时居住。床、沙发、桌椅,和独立卫生间……贺逐山在枕头上发现一根银发。

  是……阿尔弗雷德的?

  这时墙外传来敲门声。

  ——一名中级军官带着另一名下属杵在银发男人面前,活像两堵高耸的墙。可“维序官”翘腿坐在原座不动,手里翻着文件,神色淡淡,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请求。

  “对不起,先生,”军官重复道,“但这是命令,请您配——”

  “不好意思,”对方打断,“我很忙,没有时间陪你们玩形式主义游戏。”

  “身份识别只需要两分钟。您什么都不用做。”

  “两分钟足够阻止发生在联盟各地的超过30起袭击——每起都可能造成上百人伤亡,你能为这两分钟买单吗?”

  军官皱眉:“先生,我没有这个意思——”

  “况且,你是没见过我长什么样……还是那一对眼睛只是装饰?”漂亮的银发男人终于抬头,施舍般扫了军官一眼,“如果我的下属蠢到这种地步,我会给他放一个长假,让他有充足时间去医院就诊。”

  军官鬓边瞬间汗如雨下。

  ——他知道这位4号维序官相当神秘,独来独往,是所有维序官中最薄情的一个,但他没料到对方在这么一个小问题上也如此难缠。只是一次身份识别而已啊——下属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立刻被自家上司瞪了一眼,只得讷讷地缩回手。

  军官深吸口气:“抱歉,是我失礼了。”

  两人收回虹膜识别器,转身离开,阿尔弗雷德松了口气。

  没人知道他捻着文件的手指几乎快把纸面揉皱。

  可就在这时,半个身子挤出门外,军官忽然猛地站住,阿尔弗雷德的心提到嗓子眼。

  军官回头:“先生,我必须完成身份识别。”

  “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21号,是您每月固定的休息日。”他目光如炬,“按照常理——您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你是在怀疑我?”

  “不放过每一次怀疑正是对您人身安全的最大保护,”军官一步一步向前,眼神像是要把“维序官”钉在座位上,“请您摘下眼镜,接受虹膜比对——不要让我重复第三次。”

  阿尔弗雷德的手垂在桌下,须臾间已握紧抽屉中的消音□□。食指慢慢钩紧扳机,在窥探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先生。”军官朝他伸出手。

  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猛然动作,然而,“噗”的一声轻响——

  一枚子弹破空而来,比他速度更快地穿透了军官额头。子弹狠狠嵌入墙面,炸出一朵血色雾花。一旁的下属惊恐回头,却来不及向总控发出警报信号——第二枚子弹已然准确穿过他的胸膛,击碎心脏,年轻的身体在瞬间冷却。

  尸体倒在地上,瞳孔逐渐涣散,其间还倒映着“另一个”眼神漠然的维序官。

  这时,贺逐山好巧不巧地撬开了暗室大门。

  屋里一片死寂。

  三人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浸泡在一地鲜血中的两具尸体死状狰狞,见之令人作呕,但对贺逐山来说,这些都比不上眼前“两个阿尔弗雷德”的事实令人震惊。

  他在瞬间想明白今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尤利西斯两手插兜,抬脚踹开尸体,动作冷漠得像踢一只死在路边的狗。

  “这很麻烦的,”他皱眉点评道,“为了这两个家伙,我要见很多人,写很多份报告,编很多个理由,圆很多个谎。这些事情会让我心情烦躁——而哥哥,你知道的,一旦我心情烦躁,我就不保证我会对你做出什么。”

  “和他无关。”阿尔弗雷德挡下贺逐山。

  尤利西斯顿顿,若有所思地瞟去一眼:“他?你们才认识第一天——第一个小时,你就开始维护他了?”

  “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哥哥不应该乱跑,让我担心了一整个下午。”

  “你担心什么?”阿尔弗雷德冷笑,“需要担心的人好像是我。”

  “哥哥,你总是在给我惹麻烦。”尤利西斯置若罔闻,隔着一张书桌与阿尔弗雷德对视。

  阿尔弗雷德没有说话,但贺逐山感到了他的紧张。

  只见尤利西斯上前几步,将手慢慢搭在阿尔弗雷德的手上,一寸一寸,把他哥哥扣着相框的手指慢慢剥开——贺逐山终于看清,那是一张兄弟俩的合照。

  阿尔弗雷德的身体像琴弦一样绷紧了。

  那是防备、畏惧、愤怒,和作为弱者的无可奈何。

  “你太不听话了。”尤利西斯垂眼看着,不由感叹道,同时点了点相片里阿尔弗雷德的脸。他摇头:“原来这段时间的乖顺都是你的伪装,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是我大意了,我一整个下午都在反省——”

  “哥哥,我必须收回给你的奖励。”

  尤利西斯淡淡道:“比如你最想要的自由。”

  *

  贺逐山陪着特察员第一百八十遍回看监控录像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监控当然是伪造的,没人比贺逐山更清楚这一点。但这个世界的规则往往是,只要那些人想,他们就可以制造出一份又一份虚假的证据,把发生的所有坏事都甩到别人头上——

  比如那个倒霉的军官,和比他更倒霉的下属。

  “您是否遭到军官凯文和军士太和的挟持?”

  “您是否在被挟持过程中遭到伤害?”

  “请您再次确认罪犯五官特征。”

  贺逐山在调查问卷上连续勾了几十上百个“是”,又在问询记录上签了成千上百个本人姓名。一连串确认确认确认,最终换来片刻清净。

  工作人员安排他在走廊上等,这一次他要等谁,贺逐山心里已然有数。于是他乖乖地坐在那儿,直到斜阳晚照,铺盖满地的夕阳就像一条融融流动的金子河,阿尔文穿了件大衣,慢慢走到他面前。

  “哟,”他说,“又见面了。”

  “感觉像在警察局提小孩儿——”他点评道:“成天惹是生非屡教不改的叛逆期少年,因为打架斗殴被警察带走。警察勒令他写检讨,打电话叫家长来接人,然后我就来了——但其实您才应该是做家长的那个啊,只是您总长不大。您说对吧,老师——”

  说着戳了戳贺逐山脸上的创可贴,被贺逐山“啪”地打开。

  “走吧,”阿尔文很有分寸,总在矜贵高傲的暹罗猫即将炸毛前一秒收回狗爪,顺手呼噜呼噜对方下巴,“我都打点好了。您不会再被讯问,也不会受到任何监视。”

  “阿尔弗雷德呢?”

  “阿尔弗雷德是谁?”

  “少来这套。”

  “噢,他啊,”阿尔文说,“尤利西斯带他回去了。他们是亲兄弟,他不会有事——放心好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伤害他的人,应该只有尤利西斯。”

  “……”贺逐山深吸一口气:“但我认为他已经给阿尔弗雷德造成了伤害。”

  “比如呢?”

  贺逐山想起那间暗室,和枕头上飘落的银发,张嘴想说什么,又讷讷地咽回去。

  “您才和他认识第一天啊,”阿尔文感慨道,“您就开始替他说话了。为什么我没有这种待遇?”

  他和尤利西斯说了一样的话——贺逐山微微一顿,终于意识到尤利西斯身上令人疑惑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有某种和阿尔文一模一样的东西。某种……走火入魔般的疯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贺逐山没兴趣和他打太极,不耐烦道,“你又救了我?”

  “算是吧,我可欠了尤利西斯好大一个人情。”

  “艾维斯呢?”

  “那又是谁?”

  “那个军官——少校。”

  “少校?噢,我想起来了。不用在意,您就当他根本没见过您。”

  “怎么可能?他对联盟忠心耿耿,不会被轻易收买……”

  “老师。”阿尔文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淡淡道:“‘篡改’一个人的记忆有很多种方法,我没必要全盘告知。顺便,您最好别再提任何别的随便哪个男人的名字了——我真的会忍不住把他们都调去边远地区轮值。”

  贺逐山沉默良久:“那尤利西斯呢?他又是谁?”

  阿尔文失笑:“……您是在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他是4号维序官,”他叹气,向贺逐山妥协:“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

  “维序官?那是什么?”

  “老师。您猜我说‘只能’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见过他。”贺逐山抗议无效,被阿尔文拎出大楼,一路抓进车内,摁在副驾驶上,还披着对方外套。阿尔文身上有种来自遥远山巅的冰雪的味道,清洌洌地刺激着人的大脑:“不管是他还是阿尔弗雷德,让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定是这样,没记错的话,阿尔弗雷德以前是很著名的工程师,经常公开露面,我还上过他的课……”

  “您记错了,”阿尔文笑了笑,“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大脑会重复记忆,或者错位记忆。”

  “不可能!我不相信,他明明……”

  “您有证据吗?”阿尔文递来通讯器,在搜索框内输入“阿尔弗雷德”,但搜索引擎弹出的结果都显示从来不存在这么一名“工程师”。

  贺逐山抿了抿唇。

  “可是他为什么要……他救了我。他也在找000——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与维序官是……那么亲密的兄弟关系,他一定知道更多信息。既然他也在找这个数据基地,是不是说明——”

  贺逐山的数学天赋出类拔萃,语言造诣却笨拙不堪,只有阿尔文有耐心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听他说话,就好比只有他愿意一个字一个字啃他写的那厚厚一沓的胡言乱语的论文一样。

  “您与我也很亲密啊,”阿尔文趴在方向盘上微微一笑,“您有比别人知道更多信息吗?”

  贺逐山顿了顿,分辨道:“……那是因为你说过你不会告诉我。”

  “不——那是因为直接告诉您,000只是一个无谓的传说、000只是一个被废弃的数据基站,您是绝对不会相信的。”阿尔文说,盯着前车后座上那只东张西望的金毛狗。

  “人就是这样,只有亲眼见了、亲眼撞了南墙,才会打消一些执着的念头。比如,您如此艰难、如此坎坷地混进000,最后发现了什么?是您所期待的吗?”

  贺逐山沉默——他已经浏览了硬盘里的数据资料,无一例外,都是一些已然解密公开的联盟信息。

  “但它们有锁。”他挣扎:“有很多层。门口还有守卫。密道藏在一般人很难进入的地方……”

  “您是在把所有不同事件的偶然概率加在一起凑‘1’,组合成一个崭新的必然事件吗?这就是您的数学逻辑?”

  贺逐山听出一点阴阳怪气:“你讽刺我?”

  阿尔文哈哈大笑:“我错了。”

  这个认错简直敷衍到不能再敷衍,贺逐山被转移了注意力:“停车。我要下车。”

  结果阿尔文“啪嗒”一声上了安全锁,厚颜无耻道:“老师,您别这样,这样显得我在欺负您。”

  “你现在难道不是在这么做吗?!”

  阿尔文单手打方向盘,忍着笑:“我可比尤利西斯温柔多了。”

  “你说什么?”

  “您真是……您还看不出那张床是为什么准备吗?”

  阿尔文偏头打量贺逐山,教授的脸色从白到红,只花了大概五秒钟。

  他现在大概只想找个地缝使劲往下钻,尽可能从阿尔文炽热的视线中逃脱——

  “洞穴理论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但阿尔文收回目光,忽然正色,驾驶汽车在如鱼的车流里慢慢向前。

  “在这个比喻里,柏拉图假定太阳是正确的,投影是错误的;太阳是正确的,投影是虚假的……但谁能保证,这个假定完全合理呢?假如太阳并不是‘真实’呢?再退一步,既然我们认为三维是立体的,二维是平面的,三维是真实,二维是虚假与片面,那么,当这些从出生开始就住在洞穴里的倒霉蛋,拼尽全力从二维挣脱到三维,眼前豁然开朗时,他尝到了甜头,难道不会进一步想——世界上是否存在四维、五维、六维……以至于更高维?”

  “假设我们所处的世界真是一个虚假的世界,您逃了出去,您要如何保证您逃到的新世界是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呢?新世界以外是否还有新新世界,新新世界以外又是否会有超新世界呢?您觉得呢?”

  贺逐山不语,阿尔文道:“所以,缸中之脑就是这样,一个循环的悖论——谁也无法证实真与假,对与错,为这些事辗转反侧,只是徒增烦恼。”

  “况且,什么是真实?”阿尔文歪了歪头,晚阳落在他脸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金片,“您说,您想知道我是不是梦。对您来说,我是一场噩梦吗?”

  “……总之不算美梦。”

  “这样啊,真是对不起,我会努力的——但既然还没那么糟糕,您又为什么要急着醒来呢?”

  贺逐山微微一愣。

  “所以你承认你是梦。”

  “您……我不是。”阿尔文叹气,“如果这是梦的话,我早就对您做更过分的事情了。一定比尤利西斯那种办公室情/趣还要过分。”

  “……”

  “别这样看我啊老师,我真的敢。白天都依着您,晚上该依着我吧?”

  阿尔文及时住嘴,在脸皮薄的教授发作前扭回正题:“所以那天,我故意吓唬您——好啦我承认那是恐吓——就是像刺激您亲自去看看,我觉得这样最有效——所有人都对神秘基地怀有一种类似‘寻宝’的不切实际的期待,只有亲自见到美梦破碎,才会幡然醒悟,从此不再畅想。况且,我自信护得住您——即使您在安委会被捕,我也能让您全身而退。只是您比我想象得更强大。”

  “那联盟为什么要对苏醒组织赶尽杀绝?”

  “联盟到底是统治阶层。只要您越界,影响到了他们的权威,不管您的目的与诉求是什么,他们都会对您采取措施。”

  说到这里,阿尔文忽然打转方向盘,扭进一条小路。小汽车在狭窄单行道转了一会儿,一刹车停在快餐店前。阿尔文探出头,对“得来速”窗口的服务员喊了什么。片刻后,他接过两个甜筒,把其中一支猕猴桃味的塞到贺逐山面前。

  贺逐山:。

  贺逐山:“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黑暗口味……这个也写进我的联盟资料里了?”

  “没有,这个真没写,”阿尔文把车停在路边,举着另一支朗姆酒的,“只是上次去您家,我发现家里有很多糖,猕猴桃口味的小硬糖。您像仓鼠藏瓜子一样到处藏它们,我一不小心就会在哪踢到一颗。”

  贺逐山:……

  贺逐山:!

  贺逐山沉默许久,认真反省自己,觉得好像确有此事——有一次乔伊还误食过一颗,鬼知道她是怎么把包装袋咬开的,倒霉的小猫,当晚在宠物医院吐得死去活来。

  “尝一下吧,这家很好吃。我觉得您会喜欢。”

  贺逐山只得接过那只冰淇淋,犹豫再三,没忍住,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于是教授脸上露出那种被惊艳的神色时,阿尔文无声勾了勾嘴角。

  车停在海堤边,海浪声阵阵,拍打着石墙。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水面浮着波光粼粼的一条宽宽金线,几只水鸟啾啾叫着,徘徊逡巡许久不去。

  “世界就是这样的,”阿尔文咬着蛋卷皮,“很不美好。充斥着野心与暴力……残忍,冷漠,肮脏,贪婪。但总有一些很美好的东西会让人为之而忍受一切,对我来说,您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说这话时没有像往常一样轻佻地笑着看过来,一副吊儿郎当的调戏样子,只是微垂着眼,平静而冷淡,仿佛在描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贺逐山便感觉心尖一动,像是被乔伊挠了挠。

  “你为什么喜欢我?”良久,他低声问。

  “没有为什么,”阿尔文说,“从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喜欢您。”

  “那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有那么久吗?”贺逐山皱眉,“你才多大啊……”

  阿尔文满怀期待地等他说出下一句话,结果对方恶寒道:“那么早就开始惦记,你也太变态了吧?”

  “……老师,这可是我第一次向您表白。”

  贺逐山终于扳回一盘,带着点小得意地挑了挑眉,把头扭到一边,看窗外金色波光一点一点消失,天边层云尽染,五彩斑斓。

  “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尔弗雷德。他不会有事吧?尤利西斯说……”

  阿尔文成功被他气到:“您这么有空?在我和您表白的时候想这些?与其担心阿尔弗雷德,我觉得您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吧——我生气时和尤利西斯一样不讲理。”

  他说着便抓起贺逐山手腕,泄愤般轻轻一咬,两颗尖尖的虎牙带了些力,在雪白的皮肤上烙下牙印——仿佛打上属于阿尔文的标记似的。

  “嘶……”贺逐山倒吸冷气,把腕子收回去,闻到手上萦绕着一股朗姆酒香气,混着山雪味道。

  “你属狗啊?”

  “您在装聋?”

  贺逐山做贼心虚,无辜地眨了眨眼,一口咬掉最后一点蛋卷皮。

  “算了,”阿尔文叹气,“您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谈这些事。”

  “……别说这么恐怖的话,”贺逐山皱眉,“我……”

  “嘴角。”阿尔文忽然说。“冰淇淋。”

  “啊?噢。”贺逐山连忙低头找抽纸。这时却感觉阿尔文俯身贴来,没来得及躲,就被人抓着手腕摁在座位上。

  阿尔文一扭头,在他嘴角落了个吻。并且舌尖卷走那点沾到下巴上的猕猴桃雪糕。

  贺逐山微微一僵,本以为对方会像往常一样得寸进尺地掠夺走一个吻,但是没有。这一次年轻人停住了。

  “所以别再想那些事了。”他轻声说,呼吸拍打在贺逐山耳根,贺逐山立刻觉得那一处在发红发软,“那些真真假假的事情,那些都不重要。留在我身边,我想一直陪着您。”

  贺逐山没有回答,太阳完全落下去,彩云消散,夜色翻涌。

  阿尔文又说:“我会一直陪着您。但您会留在我身边吗?”

  那一刻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句话他说过很多遍,贺逐山无端这么想。

  “疼吗?”手忽然撸起裤管,轻轻在贺逐山小腿上点了点。

  那是昨晚被锋利的元件板划出的血口,已经结痂了,但蜿蜒狰狞地攀在那儿,像一只刺眼的蜈蚣。

  “……还好……”贺逐山斟酌道。

  “别再弄伤自己。”对方低声道,“我会生气的。那样我只能用自己方式来保证老师绝对安全——一般会比较极端。”

  同尤利西斯一模一样的偏执与强势,贺逐山忍不住要在心里翻个白眼。但不知为何,对方表露的这种带着强烈压迫感的占有欲微妙取悦了他。

  “……你们联盟的人都这样吗,动不动就……”

  关来关去的。

  面对贺逐山意有所指的调侃,阿尔文没有回答。他把头轻搭在贺逐山脖颈间,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喃喃:“贺逐山……”

  这一次没有叫他老师,而是他的名字。

  于是贺逐山忽无端感到一种悲伤——他觉得阿尔文正带着一种他不知缘由的悲伤拥抱他。他不知道这种悲伤为何而生,但他觉得阿尔文好像是在拥抱一个注定不属于他的影子,一段注定会醒来的梦。

  所以阿尔文伸手拥他入怀时,贺逐山顿了顿,最终没舍得推开。男人慢慢低头,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地偷去一个吻——一个交叠着喘息、心跳、错乱和迷蒙的吻。

  他的手轻轻搭在贺逐山脸上,摩挲着他的眼睑、脸颊以至于修长的脖颈,仿佛在抚摸一件珍宝。每一寸移动都会激起一阵难能自抑的轻颤,贺逐山叹气,决定纵容胆大妄为的学生……也纵容自己。

  海边昏暗,唯有月光幽幽铺在两人身上,照着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

  亲昵却疏离,热烈却绝望。仿佛曾拥有过无数次、又被彼此遗忘的交/欢。

  *

  阿尔弗雷德被抱回床上时,头晕目眩,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阵锁链晃动的清脆声。很快,尤利西斯走回床边,“咔”的一声,那枚皮质手铐又回到阿尔弗雷德手腕间。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们是兄弟。解开。你这是非法囚/禁……尤利西斯!”

  阿尔弗雷德记不清这是他第多少次对弟弟进行无用的道德说教,但显然,对方总是听不进去。

  “你生病了,哥哥,”尤利西斯说,“医生评估你的心理和精神状态都不适宜进行过多的社交。大量摄取无用信息会对你造成刺激,继续生成一些无谓的胡思乱想——”

  “够了,你我都清楚那些评估报告是怎么伪造的。尤利西斯!我警告你——”

  阿尔弗雷德奋力挣扎,把铁链拽得哗哗作响。这个声音也许惹怒了维序官,他的弟弟微蹙眉头,带着不耐与责备向他看来。

  尤利西斯快步上前,有一瞬间阿尔弗雷德以为他会对自己做什么,有几次他见过尤利西斯如何审讯那些反叛者——

  但尤利西斯只是仔细检查手铐内侧的软垫。

  “别伤到自己,哥哥。”他说,“如果又伤到自己,像上次那样……我就不得不用你最害怕的方式对你进行惩罚。”

  一线光从未合拢的窗帘缝隙中钻进来。那是这间阿尔弗雷德永远无法逃离的困室中唯一的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阿尔弗雷德望着尤利西斯的眼睛忍不住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最亲密、最懂事、最喜欢跟在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尤利西斯,会变成今天这样?

  阿尔弗雷德记不清。此时,他只是望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忽感到极度疲惫。

  “你总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尤利西斯微微眯眼,手指划过他脸庞,“你知道我永远舍不得对你做什么,我永远会因为哥哥的恳求甚至求饶心软,于是一次又一次……哥哥,你总是这样。”

  “你已经错得够远了。”阿尔弗雷德扭头躲开,“尤利西斯,你清楚你都做了什么。结束这一切,尤其是……这种畸形的关系,我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可以回到从前那样,而不是一错再错——”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尤利西斯冷笑着打断,“‘回到从前’?哥哥,这恐怕是你一厢情愿。我觉得现在很好,甚至再不会有什么比现在更好了——哥哥只是我一个人的,我不用再听你滔滔不绝谈论你那些同事、学生、朋友;谈论你希望离开我,自己去另一个城市深造;谈论你到底要在什么时候抛弃我!”

  “尤利西斯——”

  “不用解释。你总是要离开我——你总是在我和别人之间选择别人,在我和世界之间选择世界。对你来说我无足轻重,可是对我来说,我只有哥哥,我也只会选哥哥。所以只要给哥哥一点机会,你就会像昨晚那样逃走……我不能再给你这个机会了。”

  “……尤利西斯!你为什么总是在胡思乱想?我从来没有说过要抛弃你——”

  “你就是这么做的。只是你不记得了。到那时你甚至不会承认还有我这么一个弟弟……”

  阿尔弗雷德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世界上我最爱你,我可以为你做任——”

  “我不要最。”尤利西斯说,“我要‘只’。”

  “如果哥哥的世界只有我,那么哥哥就会‘只’爱我一个了。”

  “所以你强迫我要因此放弃我的一切?我的事业,我的理想,以至于我的人生?”

  “那些都不重要。人生本就是虚幻的,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没有人可以永远在一起!我们可以同年同月同日生,难道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你看,”尤利西斯避而不答,转而惨笑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哥哥,你总是想着离开我。”

  阿尔弗雷德头疼:“我不是那个意——”

  “你就是。”尤利西斯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低。

  阿尔弗雷德忽有种不详的预感,这种预感极其熟悉。他下意识伸手阻拦:“你别——”

  然而尤利西斯躲开了。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盯着阿尔弗雷德,眼眶以一种阿尔弗雷德难以理解的速度飞快泛红,盈起一层要落不落的水光:“哥哥就这么讨厌我吗?”

  ……又开始了。阿尔弗雷德顿在原地,愤怒地想,总是这样!从小到大,只要到了理亏的时候,尤利西斯就会用这种示弱来撒娇卖乖——他知准了自己吃软不吃硬,吃准了哥哥总是见不得他哭!

  “够了。”阿尔弗雷德怒而闭眼,“把眼泪给我收回去。然后我们认真谈谈这个问题。”

  “我现在不想和你谈。”尤利西斯低声道。

  “没有你不想的份。”

  “我就不。”

  “……”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尤利西斯,你能不能成熟点。我才是那个被你锁在床上的人。”

  “哥哥总是要离开我。”尤利西斯当没听见,只垂着眼,“哥哥还有其他朋友,有更大的世界,但我不是,我只有哥哥一个。”

  “……认真点,别演了,”阿尔弗雷德有点抓狂,“你当维序官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做派。”

  然而尤利西斯忽然俯身,轻轻靠在他身上:“别离开我,哥哥。”

  恳求突如其来,贴着胸膛穿透血肉,直接震动了阿尔弗雷德的心脏。

  尤利西斯枕着阿尔弗雷德的肩膀,就像小时候那样,把玩着哥哥鬓边一缕柔软的银发:“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

  阿尔弗雷德动了动手腕,铁链发出叮当脆音:“包括这样?”

  “只有我会毫无保留地对你好,哥哥,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而我向你索取的东西只有一点……那就是永远在我身边。”

  他轻轻地说。

  阿尔弗雷德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心中长叹,只得尽力伸手,揉了揉尤利西斯发顶。还带动了镣铐发出轻响,那一瞬他感到荒谬,心想世上竟还有囚犯安抚暴徒的新鲜事。

  “告诉我0号基地的真相。”

  “哥哥可以亲我吗?”

  然而两句话音同时响起,尤利西斯支起身子,撑在阿尔弗雷德身上,垂眼凝视。

  天光昏暗,两人在这昏暗里相互注视着彼此银白的眼睛。以阿尔弗雷德对弟弟的了解,他判断尤利西斯多半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阿尔弗雷德摇头:“除非你告诉我——否则,不可以。”

  于是尤利西斯笑了笑:“那我亲哥哥吧。”

  他同样了解阿尔弗雷德,大概早料到对方的回答,一把摁住身下人的手腕,阿尔弗雷德根本无法反抗,只得任温热的吻落在唇上。

  这已经不是禁忌第一次被打破了。习惯就是这么恐怖。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直到连你本人也对这种僭越熟视无睹,尤利西斯就是这么做的。每一次,每一个夜晚,每一场粘稠、热烈、交织的欲望,他通过这种方式磨平猎物的爪牙,软化猎物的心性,直到这个人彻底打消逃跑的念头。

  然而阿尔弗雷德握紧了手腕。

  他咬了尤利西斯的舌尖——这让掌控者感到一种被挑衅的不爽,立刻反向他加倍索取,那吻用力得阿尔弗雷德感到上颚微微发麻,有一种鲜血的铁锈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

  他就是趁这时,尤利西斯不注意,从那件军服的口袋中摸走了那把小小的迷你钥匙。

  这是他前往000号基地的唯一目的。

  他是在床板夹缝处摸到那叠笔记的。纸张被叠得很小、很紧,一个小方块,塞在缝隙之间。他展开时,上面凌乱写着一些语句,他借此在水箱中找到一只极其精巧的老式密码筒,密筒无法被撬开,笔记指引他前往000号基地获取钥匙。

  阿尔弗雷德无法拒绝这个诱惑,他必须弄清一切真相——他得知道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尤利西斯才会在某次他表达对于苏醒组织的好奇后,毅然抹杀掉他的所有存在记录,并将自己的亲哥哥囚/禁在这间小卧室里。

  尤利西斯亲了亲阿尔弗雷德额头,嘱咐他“乖点”、“听话”,又反复不舍地抚弄他的鬓发,随即才冷着一张属于维序官的脸去处理联盟的一叠子破事。他的温柔到底只是留给哥哥。

  而阿尔弗雷德当然不会听话,也学不会乖。在尤利西斯离开后,他立刻走进洗手间,径直打开水箱,摸出那只密筒。

  钥匙被严丝合缝地插入,轻轻一扭,“啪嗒”,密筒弹出一张纸条。

  那纸条太小了,被卷得只有棉签那样细,以至于一开始,阿尔弗雷德根本想象不出那上面能记载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直到他的心脏在纸条被展开的瞬间骤然停跳一拍。

  纸上写着一行字:“如果成功看到这里,那么说明你是第73代迭代。”

  正是他本人字迹,落款是阿尔弗雷德No.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