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荔上了大巴。

  他上来就让司机开车回酒店, 说牧凡森带着张然走了,他俩有事,不用等。

  司机开动了车子, 陈荔选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辛青问他:“他俩干啥去了?”

  “不知道。”

  陈荔翘起腿来, 耳机往耳朵上一戴,两手在胸前一环,闭上眼睛, 不理他了。

  他不理人, 辛青只好靠回椅背上, 看手机去了。

  微博上再次开始腥风血雨,热搜第一条明晃晃挂着个“文档明演”。

  话题里面血流漂杵, 一秒不刷新就99+实时发布。

  【6, 看戏别去电影院,要看精彩人还得看你ASD。笑死我了现场明演, 生怕大家看不出来他想输】

  【打什么呢我请问,打什么呢??傻逼吧你文档】

  【你他妈知不知道现在你家在冲冠军啊你, 演你妈呢?】

  【气死我了我操】

  【笑死我了,简直和我打小号碰到的网卡萌新一模一样】

  【惨, 惨还是钙奶解惨,好不容易把前治疗盼走, 来了个奶爹,这次dps又开始整事儿了】

  钙奶是ASD战队粉丝群体的统称,取前后两个字母, 合并了一个“AD钙奶”。

  【之前嚷嚷着说神光这次真要被红毛击毙的那群人呢?怎么不说这话了?姐姐是生性不爱说话吗?(憨笑)(憨笑)(憨笑)】

  【笑死我了奶刺强有什么用, 你们这次又拿不了冠军咯】

  【红毛坐稳咯, 你又是老二(咧嘴笑)(咧嘴笑)】

  【能不能别幸灾乐祸,文档怎么回事还不一定呢, 能不能等官方出公告通知?就出了一次意外你们就兴奋成这样,这么害怕我主队家奶刺?】

  【看得出来咱不也和他治疗确实强了,队友出意外就被人发挥成这样,放眼一看四个热搜,太牛逼了。他们自己买都买不着四个热搜位。感谢广大人民群众,我是真没想到你们都这么害怕他俩啊,想得到平时有多瑟瑟发抖了(兴奋)(兴奋)】

  【能不能等官方公告啊?别在这儿盯着文档了哥哥姐姐们,文档可比你们好多队的选手都敬业,不知道给红毛挡过多少次刀了。他不可能明演,肯定有原因。真闲着没事的话快去给你们主队送点钱吃点好的吧,这样等你主推挨我苍爹揍的时候还能哭点带咸味的】

  【天呐,职业赛都演成这样了还在给狗男人辩解,别太爱文档了某些钙奶解们。谁不知道你红毛已经稳坐老二王位三年了?文档还是一直给他吸引火力的,大姐你替你领导挨打三年你没怨气啊?这死领导还一直给人画大饼,跟着他挨了三年打不说,三次还都让冠军跑了,我要是文档我他吗杀了红毛的心都有了】

  【别拿你那点小肚鸡肠推测文档了,别小看红毛的人心凝聚力。从ASD出来的人,没有一个说红毛坏话的。你要是真眼瞎你就去翻翻ASD往年采访行吗,把文档杀了他都不会演红毛的,自己是个看不得别人好的小心眼自己知道就好了小姐姐,不用表演出来的(可怜)(可怜)(可怜)】

  【妈咪你素厕妹吗说话一股厕所味儿,无脑i弱智法师就直接说i得了,装什么了解ASD,你是陈荔啊?陈荔都没妈咪你懂捏】

  【666第一场树上看戏第二场现场逛街,就这还能洗地?我就说推ASD的不是rz就是脑子短路】

  【本来还担心DYBK是不是要完了,这么一看神光还能拿八九个冠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讲个笑话:ASD会赢DYBK】

  辛青靠在座椅上,不断地翻着微博。

  回到酒店之后,陈荔放下一句好好休息,回头就走。

  辛青问他:“张然这事儿怎么办?”

  陈荔说:“用不着你操心,忙你的得了。”

  陈荔回自己房间去了。

  齐柚把双手叠在脑后,在辛青身后说:“他心情好差哦。”

  翟尹往酒店里面走:“废话,首发队员职业赛出意外,他心情不差才怪。”

  “你居然没说他演。”

  眼瞅着翟尹也要进酒店里面去,齐柚便提高声音对他的背影说,“你今天打的时候一声都没吭,我以为你都快气死了——”

  翟尹没回答,进酒店去了。

  翟尹走了。

  辛青拿出手机,给张然发了微信,问他死哪儿去了。

  张然没回。

  霍柏衣看着他。他看着辛青站在原地,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回音。他看见辛青低下去的眼睛里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看见辛青的手又去点开对话框,手指在按键上颤悠了一会儿,一个按键都没按下去。

  翟尹走到电梯面前,按了上行。电梯停在了七楼,晃晃悠悠一会儿之后才下来。

  翟尹走进电梯,关了电梯门。

  他手插着兜,盯着电梯楼层的显示键。

  他突然想起夏季杯的某一天。

  那是打完ZER后那一周里的事,有天晚上他回房间去,在走廊上碰到了张然。张然当时背对着他,停步在走廊里,手上拿着个什么东西在看。

  张然的房间就在他旁边,他却没动。

  翟尹奇怪,走到他旁边,问了句:“你在干嘛。”

  张然就跟被吓到的猫似的,大叫一声原地起跳,活活蹦起一米高。

  看见是翟尹,他就一边骂“吓死我了”,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死命往兜里塞。

  那是张纸。

  翟尹陷在回忆里,发呆半天,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电梯压根没动。

  他撇撇嘴,伸手按了自己的楼层数字。

  *

  冬天天黑快,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外面彻底黑了,一轮月亮挂在一片黑墨似的天上。

  今天晚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晚上的医院里,人少了许多。门诊都下班了,但大厅和急诊科还都亮着灯。

  医院里面开的灯比外面的月亮都惨白。牧凡森站在大厅里面,站在张然面前,捏着手里一沓检查单子,平静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检查结果上。

  他已经站在这儿半个点了,纸都快被他盯出窟窿了。

  张然坐在一张冷冰冰的医院座椅上,前倾着身,捂着脑袋低着头,两只手手腕骨的地方都整整齐齐缠了几圈绷带。

  他一下午都没吭过声。

  牧凡森看着检查单子。

  急性腱鞘炎。

  下面医生补充的那一栏,还写了个“患者未作干预,导致急性恶化”。

  牧凡森叹了口气。

  他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上赛季,”张然蔫蔫的,“霍哥出道战之后。”

  牧凡森一下子就知道他为什么没说了。

  张然腱鞘炎的时候,自己家正在热搜上霸榜,在上升期,好不容易丢掉的名声刚回头。

  所有人都在往上走,所有的一切刚脱离低谷,在往好的地方去。

  他怎么开口说自己要下了?

  牧凡森挠挠脑门,不知道说什么好。干巴了一会儿,他问:“这半年怎么能恶化到这个地步的,你没管吗?”

  张然不说话。

  牧凡森等了半天,张然都没有说话。

  旁边坐在大厅前台里的小护士接了个电话,很平常地应了几声“知道了”和“好的”。

  挂了之后,她又打了个电话出去。

  等电话接通了,她对电话那头说:

  “你好,李冰灿的家属是吗。麻烦现在过来一下,李冰灿恶化了,需要手术。”

  急诊室那边的门里又哗啦啦推进来一个躺在床上的,有个女人用哭腔催着快点快点,她妈妈有心脏病。

  推床的声音很大,呼啦啦地狂响。医生也催着快点,他们把病人推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门关上后,巨响突然就没了声音。

  医院的气氛有些压抑,牧凡森笑了一声,说:“走吧,咱俩吃烧烤去。”

  他把单子折了几下,放进包里,转身要走。

  牧凡森已经迈出去了半步,却看张然还在那儿一动不动,捂着脑袋持续自闭。

  “哎呀,干嘛,又不是残废了!起来起来,不是大事儿!”

  牧凡森伸手去拉他胳膊,说:“走了,吃烧烤去了,这事儿我给你解决,别怕啊,天塌下来也有你牧哥在。再说了,不就腱鞘炎吗,谁还没得过腱鞘炎?又不是手断了,联盟里边有腱鞘炎还在边治边打比赛的也好几个呢,我老家一妹妹天天上班搁电脑前面打字都腱鞘炎了,多正常啊!又死不了,且能活呢!”

  张然说:“你妹妹又没在职业赛上逛街卖队友。”

  牧凡森哽了哽:“你不是故意的。”

  “可我确实卖了。”

  “你不是故意的。”牧凡森说了第二遍,“没事!别怕啊没事,走走走,吃烧烤,今儿我陪你疯!你要唱k还是吃饭还是看午夜场电影我都陪你,明天我就给你搞公关去。你别害怕,犯错咱就立正挨打,态度端正就不怕!”

  “咱确实是卖了,可咱又不是故意卖的。咱不是诚心的,那咱就正面面对错误,好好公开检讨,诚心诚意道歉,比赛还能继续打!”

  张然苦笑:“不行啊,教练要弄死我了。”

  “弄个啥啊,你第一天认识他啊?他不就那傻逼脾气,嘴上凶你而已,他真想弄死你才不会叫我带你来医院查。”牧凡森说,“你没听明白啊,他气是气你病情不报,不是真觉得你演。照他那脾气,他要是真觉得你演,早给你往上写举报信检举揭发公示停赛一条龙了。”

  “我知道……”

  “行了,别说了,走了,吃点东西去,别心情不好了,越说越emo,走走走。”

  牧凡森拉着他胳膊,把他拉了起来,离开了医院。

  温同这城市在所有有电竞中心的城市里算是比较小的。但小也有小地方的好,烟火味儿很足。

  牧凡森打车带张然去了夜市。俩人找了个路边摊,牧凡森点了一堆烧烤。

  “来,都是你平时爱点爱吃的。”牧凡森说,“你多吃点。你听哥的,你这次赛场出意外,确实有错,那确实是得检讨,但这个坎不是过不去,你也不是不知错。”

  “陈荔他又不瞎,他就是一生气就说话难听。他就那闷驴脾气,他要是对你动气,你就当他说话放屁。”

  最后两句跟rap似的,牧凡森说话还挺有节奏感。张然没忍住,笑了。

  牧凡森给他点了瓶大可乐来。他拧开瓶盖,拿着一次性纸杯给他满上,递给他,豪壮道:“喝!”

  张然慢吞吞地捏着纸杯子,抬起来喝了一口。

  刚刚在医院,给张然看手的医生花了一个小时给他做理疗,甚至还往他手上贴了两块狗皮膏药,最后用绷带给他缠了两圈,还嘱咐他别再乱动,也少弯手腕,别再逞强,小心手废掉。

  张然现在捏个杯子都小心翼翼的。

  牧凡森看着他的手,眼神有些许难以言说的变化。

  他总是受不了这些游戏外的小年轻肉眼可见地一步步往老将的方向去。

  他是经理,但他有时候也还是会忍不住埋怨——打比赛真的很折磨人,好好几个少年跟要垂垂老矣似的。

  手机在兜里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翟尹。

  “翟尹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牧凡森说,“告诉他吗?”

  “别了,明天再说。”张然说,“队长也问我了,我还没回他。”

  “好吧。”

  牧凡森收起手机。

  吃完了烧烤,牧凡森问他想干什么,要不要去k歌释放一下压力。张然说算了,回去睡觉吧,他困了。

  牧凡森说行,一脚油门带着他回酒店了。

  进电梯里送他回房间的路上,牧凡森说:“我下午就跟公关部联系了,热搜压了一下,在官博发了条公告说正在联系和调查,算是安抚了一下民心。但是这么大的事,没法全压下来,你这两天就别冲浪了,对家幸灾乐祸和水军带节奏的可不少。我一会儿去开个会,看看到底怎么对外发表。有什么需要你发博的话,我明天早……”

  牧凡森说不下去了。

  俩人已经出了电梯往房间走,走到一半,就见张然房间门口坐了个翟尹。

  这哥们不知道从哪儿顺过来一个小羊座椅,坐在那上面,门神似的守在张然门口前面。

  俩人一停下,翟尹就抬起头,往他们这边一撇。

  眼神如刀。

  “……翟、翟哥,”牧凡森讪讪,“还没睡呢?”

  “才十点半。”翟尹说。

  “十点半也不早了……”

  “还好。”翟尹说,“医生怎么说?”

  张然愣了:“你知道??”

  翟尹说:“废话,你演技死差,只有还不太跟你熟的还有傻逼才会看不出来。”

  “傻逼”牧凡森:“哥,你别骂我,我人还搁这儿呢。”

  翟尹没理他:“我本来以为他应该会告诉教练和经理,你们可能是怕动摇军心才没告诉一队,结果是我把他想聪明了,他比辛青还傻逼。”

  “……你也别骂青哥。”

  翟尹:“少管我。”

  牧凡森:“好嘞。”

  “所以,医生到底怎么说?”翟尹说,“还能上场吗?”

  “不清楚,他说看后续治疗。”张然说,“给了点药回来,说外敷。”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站在自己房间门前,慢吞吞地从口袋里寻觅出房卡来:“明天再去找教练,看看他怎么说吧。队长呢?”

  “不晓得,我坐在这儿的时候他带着他恩师来过几趟,看你没回来,就又走了。”翟尹说,“你要不还是去找他一趟?我感觉他看不见你回来,今晚就睡不着了。”

  张然缓慢掏出房卡的手一顿。

  翟尹偏头看他,看见他把头抵住门,一脸的想死。

  “?干嘛。”翟尹说,“辛青也没说你什么吧,你干嘛跟听见阎王爷呼唤似的。”

  张然叹了口气,转头说:“翟哥。”

  “嗯?”

  张然问他:“你喜欢队长吗。”

  翟尹:“?我不是男同。”

  “?我知道啊!他都跟他师父谈恋爱了我怎么可能问的是爱情向的!!”

  翟尹说:“你这不是知道吗,那还问的这什么狗屁问题。”

  牧凡森大惊:“啊!?你俩都知道!?”

  张然蒙了:“?你也知道?”

  “不知道的才是傻缺吧,他俩眼神都拉丝了,战队后厨都能在他俩眼睛中间炒个拔丝地瓜了。”翟尹说,“所以你问的什么狗屁问题,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其实也暗恋辛青吧。”

  “怎么可能!我也不是男同啊!!”张然骂道,“你什么脑子,世界上只有爱情吗!?世界上还有友情啊!友情·努力·胜利,热血漫画三大原则你没听过吗你不是傻卵二次元吗!?”

  翟尹:“我是二次元,不是傻卵。”

  “够了!!”

  张然大骂了他一句,又耷拉下脑袋,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我不是说那些,我现在也没什么跟你扯淡的心情。我就是……我现在,我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我都不知道我该跟他说什么。道歉也怪怪的,什么也不说也怪怪的,要说些什么也怪怪的。说实话,我现在都不想告诉他这事儿。也不是现在,我打查出来之后,我就不想说。”

  “尹子,你不觉得,我现在这个情况,特别像老钱吗。”

  钱信泽的名字一出来,空气有些变化,无形的过往裹着窒息涌上心头。

  翟尹看向他处,道:“还是有些区别的。”

  张然苦笑,说:“我现在说这个,你可能会觉得我矫情。但是说真的,我觉得队长好可怜啊。”

  “他有拿冠军的能力,偏偏我们总是老的老残的残,他总也碰不上一支好的健全人类队伍。”

  “所以我查出来的时候,特别崩溃,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呢,这破病……好不容易今年有希望,有特别大的希望。”

  “后来我一晚上没睡着,想了半天,又觉得得病也没事的,我还好吧,我才快20。”

  “我才快20,我年轻,随便糟蹋的。反正这病才刚得,我能忍,我能顶着这破病打,手疼就忍着呗,能打就行。大不了我以后退役就把手割了,当个年轻残废得了。挺好的,年纪轻轻就有残废证,上公交都不用花钱了,还有好多优惠政策呢。”

  “我这双手就是废了,我也认了,我没开玩笑。”

  “我认真的。废了也可以,到时候割脉断筋都可以,能撑住就行。我要给辛青打冠军,我这双手能撑到那一天就行。”张然说,“之后它残了或者断了废了,都无所谓,我都没话说。”

  “我想跟队长打,我想给队长打。”

  “我还想给他分担火力,我想跟他站在一个赛场上,再给他多挡两个大招,我还想替他死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