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柏衣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他说任晨鑫是一直缠着他的。

  在送走外婆后, 任晨鑫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他的新微信号——为了让霍柏衣清净,为了他母亲别再来烦他,年近七旬的外婆曾经戴着老花眼镜鼓捣了半天, 最后还找了路边的华人, 把他的老微信号注销了,重新注册的。

  可任晨鑫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在霍柏衣之后治病的一段时间里,任晨鑫变着花样地注册微信小号来加他, 然后把视频甩到聊天框里。

  他每次都在附加备注里用着不同的借口。比如“我是刚面上便利店打工的留学生”, 让霍柏衣以为是他打工的地方新来的有些语言不通需要帮助的华人;比如写上霍柏衣表妹的名字, 怕他不记得,还在后面标注一个“表妹”, 让他以为是外婆把他的微信号告诉给了亲戚, 大家关心他就来加他……

  之类的花样数不胜数。

  这种事儿持续了三四次,霍柏衣连着被逼着发病了好几次, 之后再也没敢打开申请好友的界面。

  他不敢再加,可任晨鑫小号太多, 还能不断注册,霍柏衣根本无法全部拉黑。所以任晨鑫就用小号在申请好友的备注里, 接二连三地给他写下很多刺激性的话。

  警察问他:“能举个例子吗?好做个参考。”

  霍柏衣沉默了。

  他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坐在他面前的两名警察之中负责记录的那一名都把字打完了,他也没有作声。

  警察看出了他的犹豫, 道:“没关系,可以拒绝的,说不出口就不用说。”

  “不, 没事。”霍柏衣清了清嗓子, 道, “我只是突然被问,一下子想不起来而已。他说的都蛮难听的, 我记忆最深刻的……他是说,‘没人需要你这种烂人活着,找个角落去死吧’。”

  “‘别祸害世界了,大哥,怎么还没死啊你’。”

  “‘你精神不正常自己不知道吗’。”

  “‘你妈都不要你,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你以为谁需要你’……”

  “好了好了。”

  警察听不下去了,伸手叫停,让他别再继续这个话题,回到正题去,把话往下说。

  霍柏衣就把话继续往下说了。

  在便利店的工作做了将近两年,他的钱又见了底。因为心理问题,便利店的店长不敢给他排班太勤,霍柏衣只拿着打工的低保。

  虽然他还在线上接着游戏代打的活儿贴补家用,可心理治疗的费用像个无底洞,每个月吃下去的药都跟饭一样多。

  就算想找别的打工,在听到他心理状态不佳的时候,店家们都会婉拒他。

  霍柏衣的钱根本入不敷出。

  他就差把去病这个号给卖了。

  不过好在没卖。

  后来,他的病在治疗中好了很多,疗程也少了,钱也不必花得那么多。虽然病好了大半,可当时那种身在异乡,未来一片黑暗的情况,仍然让他眼前发黑,每个月都需要吃药来安神。

  心理疾病用的药可很贵。

  正当活不下去的时候,日本队的教练找到了他,问他要不要打青训,参加职业比赛。

  霍柏衣已经没办法了,去病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卖了,他什么都没了,还得吃药安神,只能应了下来。

  他如果不应,那照当时那个活不下去的情况,真的只剩下了回家找死这一条路。

  他不想回家。

  而且,霍柏衣还有点别的心思。毕竟办理入队的话,日本队就需要他的护照。

  霍柏衣他母亲一直扣着他的护照。已经两年了,霍柏衣没有回过家,也没有朝她要过。他光是想想她,都会想吐。

  他没有勇气回家,没本事回去拿,他外婆也没拿回来。但如果是一个战队,一个“机构”去,一个外人以交易的“谈判”形式去,他觉得会比他们单枪匹马的情况好多了。

  霍柏衣向教练坦白了情况。教练也很给力,答应了他。

  日本队确实帮他办到了。入队后,他们把他的护照交回到了他手上。

  可他们只好了这么一下。在从青训队脱颖而出,进入首发队之后,霍柏衣立刻就面对了首发队的孤立和阴阳。

  之后,他们也变本加厉了。因为霍柏衣出道的那个赛季里,任晨鑫在比赛转播中看到了他,于是把视频发给了日本队,要了一笔钱。

  出于无奈和一些特殊原因,日本队付了这笔钱。而因为这笔原本不需要花费的钱,霍柏衣在队内更加不受待见了。原本的孤立就那么变本加厉地变成了霸凌,霍柏衣的日子再次暗无天日了下来。

  “去年七月份的时候,任晨鑫敲诈了第二笔钱,还告诉了他们我之前的事。”

  霍柏衣低头,在自己的手心里意义不明地画了几圈圆,心不在焉地说,“他们跟我生气,骂了我之后,还当着我的面,说我跟我徒弟的黄色笑话,我就打人了。”

  辛青又一次在外面愣住了。

  霍柏衣最后为这一切结尾的话轻飘飘的。他放下手,目光随心地落在审问室桌面上的一块什么东西都没放的空白上,说:“我打了人,就被起诉了。我没钱,给我免费辩护的公益律师输了官司。我之后就被遣返了,回来了。这事儿最后被我外婆知道了,她帮我垫了一大半违约金。我觉得不亏,虽然花了一大笔钱,得费好几年来还债,但我多少是回家来了。”

  “我没有再联系任晨鑫,我也告诉过我外婆这些事了,我让她不要再让任晨鑫联系我。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到的我的手机号,我也想过,他肯定还有再来找我的一天。”

  “他说过,他要拉着我一辈子,他要把我踩死。”霍柏衣说,“我想过会有这一天的,我不意外。”

  一切说完,霍柏衣走出了审问室。关上身后的门时,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突然感觉身上肩上都轻得跟做梦一样。

  在这一刻,好像有什么压着他很多年的东西都被卸了下去。

  他转过头,看到辛青站在不远处,又在红着眼睛盯着他。霍柏衣这一转头,他两只眼睛里的眼泪便盛不住了,跟断线的珍珠似的往下噼里啪啦地掉。

  全砸在了霍柏衣心口上。

  隔着这么几步远,霍柏衣就被他哭得心口疼了。他走过去,把辛青搂到怀里,拍了几下他的小脑瓜顶。

  牧凡森走过去和警察交接去了,他要负责接下来的处理流程。

  辛青把霍柏衣推开了些,抹了两把自己脸上的泪,吸着气,给他拍了拍衣服,理了理外套,说:“没事,今天就全结束了。”

  “嗯。”

  “没事,”辛青又说,“我这次拿冠军给你们,到时候我们去世冠,你把欺负你的人都打一顿。”

  霍柏衣笑了。

  他只笑了一下。辛青低着头,霍柏衣看不见他的脸。

  霍柏衣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想说点别的,牧凡森却突然叫了声霍柏衣,把他叫走签文件去了。

  等太阳落山,四个人才从警局出来,重新坐到车上。

  牧凡森在警局里忙前忙后,一会儿跟警察签文件一会儿给战队公关部打电话,忙前忙后地,最后还带了一个大文件袋儿出来,里面全是文件。

  他进车里的时候已经累趴了,坐在副驾驶上,拧开车里的一瓶水就咕嘟嘟往嘴里灌。

  陈荔打开那个文件袋,扒拉着几张纸看了两眼:“法务部要的?”

  喝完水的牧凡森长出一口气,道:“是啊,他们明天就给派个人过来。以后就不用柏衣来了,笔录也录完了,之后交给我们代理就行。”

  辛青问他:“那之后起诉要证人出庭什么的怎么办?”

  “说他情况特殊出不了呗,回头让袁茹给开个证明。但是你外婆那边我可能得联系一下,她得出庭,行吗?”

  霍柏衣点头:“行,她没问题。”

  “好好好,那就好办了。没问题了!这页可以翻篇了,你就等我好消息吧。”牧凡森说,“我牧凡森人生信条就是对得起每一个叫我一声经理的选手。”

  陈荔叼着根烟嗤笑:“嚯。”

  牧凡森睨他一眼:“笑屁!开车!!”

  陈荔应:“好好好。”

  牧凡森下午累得要死,回酒店的车就由陈荔来开。

  他一脚油门,把车开回酒店。刚一下车,霍柏衣就看到酒店大门那儿站了四个人,正是首发队其他的三个人,还有一个dps替补。

  见车开回来,人也回来了,除了翟尹,剩下的几个人都从酒店里跑出来,迎了上去,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了起来。

  “怎么样怎么样,判了没有!”

  “警察说什么了?给结果了没?我刚在网上查说这个阶段拘留能被保释,那混账是不是被保释了?”

  “你看见他没有啊霍哥,他没整你吧?”

  陈荔下车来,大手一挥:“都滚!瞎问什么!”

  他这一挥,这几个人又围他去了:“教练!到底怎么样啊!判了没有,还拘留呢吗!”

  “有那么快吗!还得打官司呢!”陈荔说,“警察说他妈明天就过来保释他。咱家法务部已经派人过来了,明天去派出所交接,然后往上交材料起诉。保释也没用,官司打完,他该坐牢还得坐。”

  张然执着于送任晨鑫吃牢饭,眼睛里射出渴望制裁的光:“那他啥时候能进去?”

  “你他吗干嘛的,这么执着干啥!”

  陈荔抬脚往他屁股上踹,道,“你问东问西问那么多,反正他又跑不了了!”

  张然嗷一嗓子,捂着屁股退下了。

  霍柏衣有些想笑。

  “行了,也不是什么好事,都少问两句,用不着你们操心。打官司需要时间,他这个还是涉及海外的,这里头复杂着呢,估计得走几个月的流程。但肯定能把人送进去的,别操心了。你们又帮不上忙,别多问了,有消息了会告诉你们的,干好自己分内的事。”陈荔说。“我让你们下午复的盘呢?”

  此话一出,三个人纷纷侧开目光:“……”

  陈荔:“……直视我,崽子。”

  “…………”

  陈荔:“……都没看吗!?”

  “………………啊。”

  “啊什么!延赛就只有三天,大后天就半决赛!总决赛日子没变呢!半决赛打完隔一天可就总决赛了!你们知不知道啊你们,这都几号了,你们看看这都几号了!冠军还要不要了!!”

  张然梗着脖子:“要啊!”

  “要那你下午干嘛去了!!”

  “谁有心情啊你们几个都在派出所呢!一想到这个谁还能坐得住啊!”

  陈荔气得不轻,教育了老半天,却也没让他们现在就去复盘,反倒拉着他们去酒店里面要了一桌子烤肉,吃了晚饭。

  他说霍柏衣今天估计没状态,明天再复盘,吃完饭就让他们歇着去了。

  霍柏衣拉着辛青回了房间。

  陈荔表面上说是他没状态,但霍柏衣觉得他是给辛青留了个面子,没直说是他这个队长今天跟丢了魂似的,根本不是复盘的精神状态。

  他自打出了警局开始表情就不好,一晚上都在发呆,别人叫他得叫两三声,他才能回过神来。吃饭的时候他还叼着筷子出了八回神,吃个烤肉他连三块都没吃下去,就一会儿盯着霍柏衣一会儿盯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人跟他搭话他能聊,但是说得不多,看着心情就很糟糕。

  霍柏衣把他带回房间里。

  他坐在床上,看着外面发呆。

  霍柏衣走过来:“想什么呢。”

  辛青才回过神来。

  辛青盯着他,又愣神了,半晌没说话。过了挺久,他冒出来一句:“你想苍月瞳吗?”

  他说的不是想不想要,是想不想。

  是想不想念。

  霍柏衣愣了会儿,摇摇头。

  “太贵了。”他说,“而且现在去收,也不知道哪一双才是,我是出给亚服玩家的,那是个日本人。”

  国服已经找不到那一双了。

  “是吗。”

  辛青低下眼帘,霍柏衣分明看见了他眼睛里的落寞。

  他很难过。

  霍柏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辛青又抬头看他:“我说。”

  霍柏衣:“嗯?”

  “能给我看看吗。”

  “什么?”

  辛青欲言又止,他似乎说不出来这句话。他的眼神在霍柏衣身上流连了会儿,最终揪住自己的衣领,拉了一下。

  霍柏衣懂了。

  霍柏衣手里还拿着水杯。他把杯子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背对着辛青,拉起上身的衣服,根本没犹豫,直接脱了下来。

  那是件套头的高领毛衣。一脱下来,霍柏衣身上便一件都没有了。

  他没犹豫,他选择这样直白地面对辛青。

  大冬天的,就算是在房间里,赤着上身还是有些凉。霍柏衣搓了搓胳膊,回过了身来,松开双手,面对了辛青。

  那是一具布满焦痕伤疤的躯体。

  伤疤重重叠叠,一道又一道。

  是扭曲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