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凡森觉得浩浩荡荡一队人护送霍柏衣去派出所实在有点小题大做。又不是去群殴任晨鑫, 没必要跟个□□一样非得带着兄弟几个才能出门。

  而且白天人多眼杂,万一路边或者在局子里碰见个来办事的粉丝或者认识他们的,把他们这一队人咔嚓给拍下来传到网上去, 公关部又得加班了。

  牧凡森实在不想被ASD公关部部长康小姐揪着耳朵怼了, 便给队员一人发了一包薯片安抚军心,让他们在酒店里老实呆着,他带着陈荔辛青去护送霍柏衣录笔录。

  其他几个也是看过那段视频的, 胸口里都堵着一口恶气。

  他们对于牧凡森硬把他们按在家里不带走的行为非常不满, 可又不能反着他来, 就骂骂咧咧地站在酒店门口,准备把他们送出门去。

  牧凡森把租的车子开了出来。这是他昨晚临时租的, 陈荔昨天就是开着这辆白车带着人去的任晨鑫住的酒店。

  张然扒着副驾驶摇下来的车窗, 两只手手腕上都缠着绷带,对着主驾驶上的牧凡森说:“一包薯片就收买我,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便宜啊?”

  牧凡森啧了声:“知道了,回头一人一个零食大礼包!够了没?”

  “什么话啊, 那零食大礼包也比不上我的半点儿身价!这样吧,你——”

  俩人在前面吵闹, 齐柚叼着根棒棒糖,敲敲后座的车窗。

  辛青把窗户摇了下来, 齐柚把一个袋子扔给坐在里面的霍柏衣,说:“没事儿霍哥,我们不跟着去, 队长一个也够了。你别怕, 他能一脚把一个家暴男踹飞。”

  齐柚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你放心飞,你的红毛小儿永相随。”

  “红毛小儿”这个形容让辛青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你神经病吧你!!”

  “怎么, 哪儿说错了,不是吗?”

  “滚!!”

  齐柚乐了两声,对霍柏衣说:“去吧,早点去早点回来。那袋子里面是我买的零食,不知道录这个笔录要多长时间,饿了就吃。”

  霍柏衣打开袋子一看,里面确实是一兜子零食。

  霍柏衣跟她道了声谢。

  辛青问她:“怎么没看见翟尹?”

  “我就搁这儿呢。”

  辛青伸长脖子往后一看,才看到翟尹站在后面。

  辛青扒着车窗:“你站那儿干啥,我都瞅不着你。”

  “让你瞅我干什么,我又不跟着你去。”

  翟尹手插在兜里走了过来。车子矮,车窗容不下他一米八几的大高个。他就低下身来,道,“早去早回。我知道你跟那人应该以前有感情,但现在也别跟那人动真感情了,没用,垃圾人你就把他当垃圾看就行。别跟他打感情牌,打来打去最后气死的肯定是你。你现在就当他死了吧,在你心里死了总比看着他烂了强。”

  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来,这话是和霍柏衣说的。

  这话一出,车里的空气微妙地停顿了一瞬,似乎大家都想起了什么事。

  直到霍柏衣答了他一句:“好,知道了。”

  车里的人回过神来,陈荔清了清嗓子,说:“行了,没事的都回去吧,实在没事干就打打训练,复盘昨晚的比赛也行,该干嘛干嘛去。”

  把这几个出来送行的轰回去,牧凡森摇上车窗,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车开之后,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霍柏衣察觉到了空气中飘荡的怪异,开口问:“怎么了吗。”

  牧凡森哈哈笑道:“没事没事,就是没想到他还会说这话。”

  陈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塞进嘴里,没点上,很直接地道:“翟尹他爸,现在在牢里蹲着呢。”

  霍柏衣瞳孔缩了缩。

  陈荔说:“他家里情况比较复杂,他爸妈是私奔的。当年双方家里都反对,俩人就私奔跑了出来,二十几年前在一个小县城里找了个工厂工作。”

  “没几年他爸妈就把他生下来了。直到他五岁之前,日子都过得特别好。”

  “也说不上好,是挺和谐吧。父母都在工厂上班,没多少钱,过得很穷,但是父母对他很好。钱不多,但是想着办法地给他做吃的,哄他开心。”

  “他四岁的时候,那边的工厂引进了机械,代替了流水线工人,工厂就把他爸妈给裁了。他爸妈学历不高,被裁之后,他妈很快又找了个餐馆服务员的工作,他爸却觉得自己老大不小,还去干服务员什么的就是没面子,非要找自己的专业工作。说白了,就是想找工厂工人这种‘技术型’的活儿。”

  “说是技术型,可他那份工作根本不算技术,就是流水线。那阵儿工厂都在引进机械,流水线上根本用不着多少工人,就一直找不到。”

  “他爸一直找不到工作,他妈就日日夜夜地去端盘子洗碗养活一家子。后来,他爸干脆就不找了,在家里酗酒,出去赌博打麻将,之后就愈演愈烈,开始打他妈,后来也开始打他,打得越来越狠,邻居还报过警。可是没用,警察就是说两句,不管太多。”

  “他妈想带他回自己家,又抹不开当初私奔出来的面子。这一拖,又拖了两年,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带着他回娘家去,发现家里的小区拆迁,所有人都搬走了,找都找不到。”

  陈荔说,“也不知道他妈怎么想的,也没想起去派出所查一查拆迁地址,带着他又回那个家去了。这一次他爸就知道了呗,怎么打都没事的,他妈已经没家回了。所以他爸后来越打越厉害,他妈天天都肿着脸一瘸一拐地去上班。”

  “后来,他妈就撑不住了,有天挨完了打,拉开卧室的窗户就跳下去了。”陈荔说,“翟尹就在那个房间里。”

  霍柏衣:“……”

  牧凡森打了转向灯,边操纵方向盘转向边接下话茬来:“当时邻居就报警了,警察来了之后,把翟尹带走了。警察查到了他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的地方,就把他送过去了,但是双方都觉得他晦气,哪边都不愿意接收他。最后实在拗不过警察,他奶奶才把他收下来了。”

  “但全都是装的,警察一走,他奶奶就立刻又给他爸送回去了,说自己不想养。”

  霍柏衣皱眉:“他父亲没被判刑?”

  “没,他外公外婆家里还有个儿子。那家人是重男轻女的,女儿私奔还是死了都不太关心,他爷爷奶奶给了几万块后,就没起诉。”牧凡森说,“警察确实收集到了家暴证据。虽然人不是他害死的,但家暴行为能让他蹲牢子的。可对方不起诉,谁也没办法,你总不能指望一个八岁小孩去起诉吧。”

  “翟尹就还是跟着他爸长大了。他妈妈去世,家里没有了收入来源,他爸没办法,就只好出去找了个餐厅后厨的活儿。这下他又觉得是翟尹把他妈害死自己才天天累死累活的,还是打他,打得越来越厉害。后来还让他退学别上了,说上学也是浪费钱。”

  “翟尹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找了个网吧上班去了。毕竟当时还没成年,想养活自己,只能去黑心网吧。再之后,就是上一任教练在职业榜上看见了他,问他要不要来打青训,他就来了。”

  “之后就是从青训营里打出来,然后出道,出道之后他爸又不知道从哪儿看见消息了,追着来了赛场,给翟尹打了电话,说让他给钱,不给就要在赛场闹事。”

  “翟尹没给,还在电话里把他给骂了。他爸下午就拉了个横幅,坐大门口地上开始闹事。他说他含辛茹苦把翟尹养这么大,这小子有出息了就翻脸不认人了,让翟尹养他后半辈子,不然就不起来。”

  牧凡森说,“我还在那儿联系关系压消息,让人帮忙赶媒体走呢,翟尹突然就冲出来打他来了。他一个还不够,我们青哥也不知道从哪儿就冒出来了,朝人家胸口就是一脚,就此一战成名。”

  辛青还挺愤愤:“干嘛,他不该打?”

  牧凡森一脸痛苦:“大哥你别自豪了,你知道你那一脚我花了多少关系砸了多少银子才给你压下去的吗?”

  牧凡森一提自己辛苦,辛青就说不出话来了。他吭哧两声,一脸不满地转头用脸贴住车窗,盯着窗外小声嘟囔了两句,也不知道嘟囔了什么。

  霍柏衣看着他,嘴角憋不住笑。

  转头看前排的时候,他脸上又没笑意了。

  他毫无笑意地问牧凡森:“那他父亲现在怎么蹲牢的?”

  “你当我是什么人呢。”牧凡森笑说,“我联系法务部出面,把他爸起诉了。幸好,翟尹那时候长了个心眼,手机录了音,他爸还发了短信,翟尹身上还有几处以前被打时留下来的疤,以前的案底也翻了出来,当时的家暴证据已经记录在案了。都还留着,就判了。”

  “你别看我这样,我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

  “所以呢,你也别担心,也不用觉得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打电竞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的事就是我们战队的事。你选了ASD,给ASD打比赛,ASD就要给你一个地方呆着。别觉得是给战队添麻烦,这是战队该给你的。”

  “一会儿到了派出所,有什么你就说什么,反正你什么都没做错。”牧凡森说,“我能给你处理好,有什么该说的想说的,尽管往外说,我给你担着呢。”

  霍柏衣低低眼帘。

  他似乎想起了之前的事情,隔了半晌才点点头,很迟钝地低着头说好。

  到了派出所,一个民警要把霍柏衣单独带进审问室去。

  辛青和陈荔昨天在这里被问话也是单独分开问的。辛青知道多半这样,可还是忧心忡忡:“我能一起不?”

  民警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

  辛青还是放不下心,又不好多说什么,应了声好吧,转头和霍柏衣说:“你别怕啊,我就在外面等你。”

  霍柏衣说:“我能怕什么。”

  霍柏衣拍拍他,跟着警察要走,辛青又拉住他:“你说得出来吗,不会说着说着犯病吗?”

  霍柏衣无奈:“这次不会了,我上次要和你说的就是那个……视频的事。你已经知道了,这段也跳过去了,我不会有事了,你放心。”

  他在说起视频那两个字的时候都卡顿了,看来是没说谎。

  辛青放开了他,看着他走进那间审问室里,眼睛里还是一片担忧。

  但还好,霍柏衣这次确实没有发病。但他坐下之前,却提前跟警察说,自己说话可能会慢,因为有疾病的影响。

  他说话慢,有时候两句话之间要隔一段时间,但好在没有发病的反应。

  辛青也终于把已经快五年前的那件事给全部理清了。

  春节晚上,任晨鑫在公会里搞了他,第二天就告状给了他母亲。当天晚上霍柏衣在雪里跪了半个晚上,第三天早上被送进医院。

  他母亲甚至没有让他在医院里恢复好,第四天就扯着他出院,去了精神病院。

  被精神病院的医生骂了一顿后,他们在家里陷入了冷战的状态。霍柏衣回了家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里,饭也不吃,闹起了绝食。他时常能听到他母亲在门外哭,但他不予理睬。

  第六天,任晨鑫告诉了他母亲电疗的方式。

  他母亲试图在日本境内寻找一家能这么治疗的医院,但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她“为了孩子”,重新和因为自己出国再婚的决定而决裂多年的母亲——也就是霍柏衣的外婆,取得了联系。

  她问他外婆,能不能在国内联系到戒同所,她得把霍柏衣送回国治疗。

  她说他得病了,这边治不好。

  幸好他外婆也明事理,把他母亲大骂了一顿,而他在房间里把她们的争吵听得一清二楚。

  第七天第八天都没什么动静,第九天的时候,他继父从公司里借来了二手的治疗床,还有一些能电击治疗的器械。他继父腾出一个空房间来,制造了那个视频里的一切。

  第十二天的时候,电疗还在继续,他外婆突然登门来了。

  他外婆救了他。

  之后,他就住了院。

  住了很久很久,期间他的精神状态都不太正常,一直被噩梦魇着。

  醒了也不正常,看谁都感觉要杀他,一个多礼拜之后才回过神来。

  那个录音,就在他精神状态好不容易好了一些的当天,发了过来。

  辛青知道,霍柏衣这是在和他交代。

  他在单面玻璃后面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霍柏衣又把话往下说了,他说他外婆想带他回国,但是他母亲扣着护照不还给他,她觉得她外婆会教坏他。

  没有护照,就无法回国。

  外婆很生气,在日本和他母亲吵了好久,吵得眼看申请下来的两个月的自由行签证都要到期了。

  霍柏衣那时候已经接受了两个月的心理治疗,但情况还是不好。他已经六七年都没见过外婆了,还被电得出现了记忆障碍,甚至都有些不认识这小老太太是谁。

  他不好意思让这个陌生的老太太再费心思,就跟她扯谎说自己想留在那儿,把她送走了。

  可外婆不放心,在走之前,还陪他去那个家里收拾好东西。

  他母亲为了留住他,硬把他高中的学籍给扣停,让他没法转学也没法上学,除非回家去求她。

  霍柏衣不愿见她,直接让外婆给他退了学,不上了。之后,为了让他离那个破地方远点儿,外婆跟他一块儿去了东京,在那里陪他找了新的心理医生,甚至还陪他找了份打工。

  小老太太在语言不通的岛国连比划带用手机翻译器地给他买了新手机,租了新的公寓,在手机里加了自己的微信,置顶,最后把自己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一大笔钱塞给了他,让他想回家来的时候就和自己说,才离开了那儿。

  霍柏衣在东京又呆了小两年,他把角色从国服转到了亚服。因为精神状态不好,为了治病,他各种各样的疗程都搞过,吃的药也多,要花费的钱不在少数。

  当时,因为买药想图个便宜,他在东京又被华人同胞骗了笔钱。

  那笔钱数目不小,没追回来,所以外婆给的钱很快见了底。

  没办法,为了活着,他变卖了去病的那双眼睛。

  那双在大陆看过两次烟花的眼睛。

  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从他嘴里跑了出来,出现在警察的笔录上。

  他说:“卖出去的时候,感觉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辛青插在兜里的手突然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