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过。

  天台上突然清净了。辛青瞪大了眼睛, 突如其来地酒醒了些。

  霍柏衣松开了他。

  辛青完完全全呆在那儿了,他跟傻了一样,呆滞地看着和他近在咫尺的霍柏衣。

  霍柏衣捧着他的脸, 低头道:“冷静了吗, 大队长。”

  辛青点头都没点头,仍是呆呆地看着霍柏衣。

  “你仔细听我说。”霍柏衣说,“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如果真的看见你就纯不舒服, 我是不会来的。”

  “我之前误会过你很长一段时间。误会你的那段时间里, 我其实自己心里也有感觉, 只是我没有细想的勇气。出事之后,我在日本花了两年去看心理医生, 我那时候连半点回想的胆子都没有, 我随时随地都可能犯病。”

  “医生告诉我,如果想要治好病, 就得慢慢淡忘掉所有的事情。人还没有坚强到能把这种事都全盘接受下来,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活下去的地步。”

  霍柏衣把他脸上的碎发理好, 搓了搓他被寒风吹红的耳朵,“当时的很多事我都忘记了, 可能你现在记得的比我还多。”

  “那时候,医生也让我忘记你。毕竟当时那一切都是因为我暗恋你才发生的, 所以你是这个病里的一环。但是我忘不了,我那时候即使没有去回想和深究的胆子,我也隐隐感觉出来了。”

  “不是你的错, 你什么都没做, 录音跟你没有关系的。可我没胆子, 我懦弱,我怕疼, 我是个混蛋东西,我不敢想。我不敢回想他们,我也不敢再想你。”霍柏衣说,“可我一直没能像忘了那个公会里的其他人一样忘了你。相反,每次犯病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在前一年春节给我放的烟花,我都会轻松很多。”

  “我忘了很多人很多事,我现在都记不清小时候的任晨鑫是什么样子,但我记得你。我记得我唯一一次线下见你的时候,你叫我老师,我记得你在语音里嚷嚷着叫我……”

  “我忘记别人越多,你的事情我就记得越清。”

  “辛青,我当时已经没有留在游戏里的精神状态了,我住院了很久。我把去病挪走转服,都已经费了很大力气。可这些不是我把你丢在那儿的理由,也不是我可以冤枉你的理由,我确实是对不起你。我之前也说过,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你。”

  “我为什么还选了你,还来你这里……我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因为我想再信你一次吧。”霍柏衣说,“我想再信一次那年非要给我花钱买烟花的有野。”

  “……事实证明,我没信错。我也知道的,你本来就不应该也是我的心理阴影。可这和你没关系,是我自说自话,是我搞错了,是我莫名其妙是我犯傻逼,所以我应该自己克服掉,我得自己把它治好,我得自己把你放到一个你该在的位置上,这是我欠你的,我本就该这么做的。”

  霍柏衣揉揉他的红毛脑袋,低下身,抵住他的额头,“别乱想那么多,我从来没有忍着恶心看你,你不是他们。”

  “你跟他们不一样,队长。”

  “烟花很漂亮,我很爱你,没后悔过。”

  霍柏衣话音一落,辛青就绷不住了。

  眼泪从他眼眶里面泄洪似的涌出来。他的表情委屈得淋漓尽致,张嘴就嚎啕大哭,伤心得像个跟亲妈走丢了的三岁小孩似的。

  霍柏衣有些好笑,噗嗤笑了,把他揽进怀里,拍着他安慰:“好了,别哭了,对不起啊,对不起,别哭了……”

  “我不是——我不是,哭那个——”

  辛青哭得直哽气儿,他一边嗷嗷地喊一边哭得直噎,“你、你,你——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你要克服,我陪你,不行吗——你非得,非得自己,非得自己——你每次……每次都……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害得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让、让你难受过了——你,你干什么啊——”

  “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一定说……”

  辛青还是哭,他哭得特别伤心。

  霍柏衣没办法,他看辛青张着个大嘴嗷嗷嚎,天台上风还大,怕他喝一肚子西北风下去导致明早肚子疼,就拉着他的手,低头把啤酒罐子收拾好,连哄带骗地背起他,带下了天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可能是一晚上的事太多,辛青早已经累了,霍柏衣背在背上颠了几下他就睡着了。进屋子的时候,他早已经歪在霍柏衣背上睡得口水拉丝。

  霍柏衣把他放到床上。辛青喝酒之后的睡相毫无防备,脸还很红。

  霍柏衣把他放好之后,坐在床边半晌没动,就坐在那里盯着辛青看。看了足足五分钟,霍柏衣才上手帮他脱了外套和几件衣服,盖好了被子。

  他去简单洗漱了一下后,躺到辛青旁边,抱着他刷了会儿手机,也又睡了一小会儿。

  -

  辛青做了个梦。

  他梦到他们战队最后败诉了,任晨鑫站在他面前,说什么最后判决结果下来了,霍柏衣的父母把霍柏衣带走了,又趾高气扬地对他胡扯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总之就是告诉他霍柏衣被送回到日本去了,因为他父母在那儿,并且霍柏衣的病,他们还要继续治。

  任晨鑫又把一条视频拿出来给他看,说是他妈最新拍的,和辛青昨晚看到的比起来更惨烈。

  任晨鑫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放,辛青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霍柏衣隔着屏幕在他面前挣扎,挨打,被电疗,然后一动不动。

  惨叫声在他梦里回响,求救声也一声又一声。

  那些撕心裂肺的求救声中,甚至有他辛青的名字。

  辛青从梦里惊醒,腾地坐了起来。

  噩梦让他惊魂未定,他喘了几口粗气,才从梦中挣扎出来。他拍着胸口,往旁边战战兢兢一看,霍柏衣好好地睡在他旁边,手还搭在他腰上。

  是梦。

  辛青放下了心来。

  他拉住霍柏衣的手,搓了搓,是真的。

  辛青侧过身,仔仔细细地盯着还在睡的霍柏衣看。霍柏衣还在睡,侧身朝着他的方向,轻皱着眉,睡得似乎不太安心。

  辛青摩挲着他的手,看着他,脑子里全是刚刚的梦和昨晚看见的视频。

  辛青越想越受不了,眼泪自己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抽抽噎噎的哭声把霍柏衣弄醒了。霍柏衣朦胧地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他在这儿抓着自己潸然泪下,懵了一会儿,问他:“你又哭什么?”

  辛青摇头不说话,抹着脸上的泪。也不知道是又想了什么,他这眼泪是越抹越多,人也越哭越厉害。

  霍柏衣想想昨晚的事,心里大概有个底了。他打着哈欠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反抓住辛青手腕,缓缓说:“别哭了,一大早起就跟号丧似的,我还以为我死了呢。我现在这不是没事吗,别哭了。”

  他越安慰辛青越停不下来。辛青抱住他,慢慢靠到他怀里,在他怀里哭得停不下来。

  霍柏衣只能拍着他的脑袋叹气,哄小孩似的哄他。

  拍着哄了半天,辛青才不哭了。但他没动,就那么抱着霍柏衣不撒手。

  他抱人的力气还不小,好像生怕人突然就会没了似的。

  霍柏衣倒能理解。辛青昨晚也说了,他已经看过了任晨鑫手里的视频。

  不知道看了几个,但只半个就够他受的了。

  霍柏衣莫名有些内疚,他好像让辛青这个吃糖长大的小孩有了心理阴影。

  房间的门被人敲了两声。

  霍柏衣还在一手拍着辛青后背,一手揉着他的红毛脑袋哄他。闻声,他低头问辛青:“我能去开吗?”

  辛青僵持不动了五秒,不情不愿地松开他了。

  霍柏衣笑了,他拍拍辛青脑门,道了句“我一会儿就回来”,翻身下床,把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拿起来,一甩就甩开了眼镜腿,往鼻梁上一架,揉着后脖颈子应门去了。

  门一开,牧凡森站在外头。这哥们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脸上却神采奕奕的,精神状态和面部状态完全反比例。

  见到霍柏衣,他咧开大牙一乐:“早上好啊柏衣,你感觉怎么样?没事的话下去吃个饭吧,咱延赛了,大后天才比,今天办点儿别的事儿去。”

  “什么事?”

  牧凡森一点儿不掖着:“哦,青哥昨天报警把任晨鑫抓了。我们这些局外人在警局也说不明白,单听那小子一个人说也不是个事儿,警察就让你去录个笔录。没事,我们都陪着你,还有警察在呢,那小子翻不起什么风浪。”

  辛青刚哭过一场,霍柏衣哄他哄得脑子不太清醒,甫一听还没反应过来,“哦”了声说行,嘴上本能地把事儿应了下来:“那我收拾一下吧,我一会儿就下去吃饭。”

  牧凡森有点儿意外:“好。”

  霍柏衣把门关上了。

  三秒后,霍柏衣又默默地把门拉开:“等一等。”

  回身刚要走的牧凡森:“?”

  霍柏衣黑着一张脸,用一种快要吐血似的表情问他:“你刚刚……说了什么?”

  -

  已经中午十一点半,然而头天晚上这一群人在警局挨到三点半,回酒店躺下时已经四点多,饭桌上的这一群人根本没睡够。

  还在睡梦里就被揪了起来的队员们哈欠连天地坐在了午饭的饭桌前,一个比一个困。

  张然直接脑袋贴桌子,又眠过去了。

  陈荔看不下去了,让牧凡森给他们一人上了一大杯黑咖啡。

  为了保证提神醒脑,还不准加糖和奶。

  牧凡森叫了咖啡来,酒店的服务员给他们一人满上了一杯。

  辛青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一口下去,他苦得差点去见他妈妈。

  辛青龇牙咧嘴地看了眼霍柏衣。霍柏衣低着头捂着脸,已经有五分钟都没说过话了。

  牧凡森刚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他之后,他就是这个样子了。

  他连饭都没吃一口——也可以理解,一觉醒来,突然整个战队都知道了他曾经被电疗过的事实,拿着电疗视频上门威胁的发小被战队队长送进了警局,并且战队还有意要帮他起诉他的父母,甚至于隔了个太平洋的前战队可能也要加入这场纷争之中。

  一切都在一夜里发生完了。

  睡了一觉,世界就天翻地覆。

  现在的局面非常奇妙,霍柏衣感觉自己像受尽委屈之后改嫁的小新娘,ASD是他新嫁的豪门,现在跟他一起吃饭的这一批人,是那得知小新娘以前受了这么大委屈,立刻掀翻桌子说要干翻宇宙的爽文级别大婆婆闺蜜团。

  这群大婆婆的领袖还是他五年前亲自带出来的小白刺客。

  “大婆婆”辛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陈荔:“给他加点糖跟奶吧,他又不困。”

  辛青宠他,陈荔也宠他,点点头:“行吧,怕苦就加,随便加。”

  霍柏衣伸手打住:“等等,不是那回事儿,我又不怕苦。”

  他终于抬起头,扫了一圈所有人,表情一言难尽道,“告诉我,有几个人看到了?”

  全首发队和教练都举起手来。

  陈荔沉默了一下,又把另一只手也举了起来。

  霍柏衣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你有第二人格?”

  陈荔答:“我替老牧举的。”

  牧凡森加菜去了,他认为霍柏衣没动筷子是没有爱吃的菜。

  霍柏衣又捂住了脸,他再次不想说话了。

  虾滑也举起手来:“霍老师,我虽然没看,但我已经从经理那儿全都知道了。”

  霍柏衣朝她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已经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辛青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里的粉条,说:“没事,都是一家人,看了就看了,我们只会心疼哥哥,不会外传的。”

  霍柏衣放下手来,看着他说:“这我知道。那个视频……你们看了就看了吧,又不会害我。可任晨鑫的事,我想了那么多可能性,什么结果我都心里有数,可我是真没想过你们会这么直接地报警……”

  “直接报警的话他才会不敢。你给他塞的钱越多,他就越得寸进尺,反倒不好控制。”辛青说,“你什么意思,怕他上传吗?”

  “当然了。”霍柏衣说。

  “别怕,我不会让他上传的。”辛青说,“你忘了?我早答应过你了,你害怕这些,我就不会让你看到。天塌下来也有我呢,你没白养我,放心。”

  霍柏衣:“……”

  他说不出话来。

  辛青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后,继续说:“我是想全权代理你这件事的,可是警察怎么说都要你去说一下事情经过。挺烦的,怎么都看不出来我就想把你藏起来?”

  “哎,也没办法,确实也不能听那任晨鑫一个人单说啊,也是为了了解全局。”张然说,“霍哥,你今天就去把话浅浅交代一下,把话说干净,剩下的交给战队就行了。打今儿开始,你就能眼不见心不烦了,那任晨鑫再也搞不到你了。咱家好说歹说是国内第二,牛逼还是牛逼的。”

  齐柚附和:“就是,你放心交给战队,咱家经理在这种事儿上的业务能力那可是超乎寻常的强。”

  辛青往碗里夹菜,说:“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知道处理流程了。”

  张然笑出声来,他一边把饭咽下去,一边说:“你也知道啊?”

  辛青翻他白眼:“闭嘴吃你的。老子一身正气,有过案例怎么了?”

  “好好,遵命。”

  张然闭麦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