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十分钟很快过去。
秒针嘀嗒嘀嗒走动的声响仿佛每一击都重重落在心上,就连休息室的空气也变得分外沉重。
也许是因为太安静了,沉默如同令人窒息的藤蔓,迅速爬满了整个房间——没人再说话。
终于有其他人注意到俞忱的存在。
馒头已经吓傻了,愣在沙发上,张着嘴,一副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
他平日里话最多,到了这时候却只有他闭上了嘴,成了哑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俞忱看向邹珩,淡淡的眼神没有色彩,底下却翻滚着波涛汹涌的欲望,他说:“让我上吧。”
邹珩不回答。
其他人亦未开口。
唯独站在一旁的vv明显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他呼吸起伏 ,眼眶也红了。
有湿润的液体溢满了他的眼睛。
他在害怕。
害怕失去这个机会。
害怕眼前这个新人会代替自己上场……
vv捏紧了拳头,颤抖着气息,带着一点试探:“e教……”
他哽咽,对这几年来,不知多少次并肩而战的队友说:“求求大家……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我说,”俞忱的声音冷冷打断了他,像一层突兀的冰,“换我来吧。”
vv忽然就忍住了眼泪。
不该的。
不该的……
即使要走,即使要倒下,也应该是笑着的。
他看向俞忱。
语气里没有这个年纪最常见的骄傲狂狷目中无人,更多的是理智与冷酷。vv知道,目前这个情形,自己是有点不管不顾了。
这让教练和队友都很难做。
邹珩沉默起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其他队员也没开口。
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对vv来说如此,对俞忱来说同样如此。
“哼,”不知过了多久,邹珩突然冷笑一声,他掀起半边眼皮,瞧着俞忱,“让你上,你能保证赢吗?”
那目光仿佛无数根刺,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四肢,每一毫厘都在审视他,仿佛在问:
“你真的能行吗?”
他被那形如“审视”的东西逼在角落,避无可避,无处遁形。
俞忱感到一阵窒息,像是急着证明什么,他听见自己急切地说:“我能。”
“没有人能保证。”
司舟没看这边,一如往常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俞忱:“……”
说话的是他最爱的哥哥,而且话里也没什么错,他不能保证,没有人能保证……
这世上哪有百分百的事?
“行了。”俞忱还未反驳,就听邹珩直截了当地说:“你再练练,这场还是vv上。”
“……”
你再练练?
俞忱胸口堵得慌,他是……哪里练得不够好吗?
邹教练说一不二,这句话像是一块大石,狠狠砸进了他的心底,激起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水花。
这是什么意思?
不上就不上,让他再练练是什么意思?
他这么努力,在关键战役上力挽狂澜,已经足够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他带着TSS来到世界赛的舞台,也只是想上去,坐一坐比赛的位置,看一眼那处的灯光。
可是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不属于他——这还是次要的。
最关键的是,他不想哥哥输。
TSS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形势已经岌岌可危,可他们仿佛都不在乎,要用一个人的梦想去换所有人的。
俞忱现在还能够回想起巅峰冠军杯TSS让三追四那一晚,自己的每一个操作,他闭上眼睛,那些细节就在黑暗里被无限放大,牵扯着他的每一次心跳和艰难的呼吸。
圈子里都说他是天才降世。可实际上,他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但这样一步一步,一场一场打下来的成果,已经摇摇欲坠。
在他看来,其实不只是vv手伤的问题,无法适应版本,整个队伍的打法都有问题。
然而,由于版本强势,法师在其中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担任队伍的核心。
邹教练不知是怎么想的,深思熟虑一番,竟然还是决定让vv上场。
——这简直可以看作是放弃了。
破罐子破摔,随便打吧。
灯光再次亮起,队员们重回比赛席,戴好耳机。
熟悉的游戏音效传入耳朵,vv强迫自己保持平静,连败两场的打击已然令人麻木,痛觉也快失灵了。
他看着台下模糊不清的、不断飞舞晃动着的荧光棒,还有很多很多连在一起,闪耀的灯牌。
这其中也写着他的名字。
任谁都看得出来,对于TSS而言,这一场比赛凶多吉少。
有很多粉丝早已泪流满面,喊着“vv加油”,“TSS加油”……
vv扯起嘴角,笑了笑。
从今以后,大概就再也听不到这种声音了,如此热切的呼唤,也只有在赛场才能够听到吧。
实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比赛,谁扛下来,输了,谁就会被指着鼻子骂。
邹教练……还是更怜惜新人的。
只是正因于此,成全了他。
vv收回视线,电脑屏幕的亮光照着他瘦削的脸,他听着倒计时,抚上曾经触碰千万遍的鼠标,感受键盘跳跃的声响。
抗下一切。
这很难,但……
他想亲手为自己落幕。
-
在邹珩那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的人生中,曾做过无数抉择,其中有很多是足以改变命运轨迹的。
改变自己的,还有,他人的。
甚至于改变了整个PPL巅峰职业联赛中国赛区的命运。
他曾是传奇战队FT的队长兼指挥,但邹珩刚去FT的时候,FT还不是世人眼中的“传奇战队”。
当年的FT跟如今的TSS一样,只是一群稚嫩无比、没什么比赛经验的热血少年组成的草台班子。
他为自己的ID取名“Eternity”,意为永恒。
永恒是什么?
亘古不变的,从始至终的。是很久很久很久……
他从未跟人讲过,在这个ID的背后,其实藏着一种美好又奢侈的愿想——在大多数时候,人的热情都是递减的,再狂热的爱,也会褪去。
但年少的邹珩希望,自己对电竞、对巅峰职业赛场的爱与热情,永远不要逝去。
“Eternity”,祝他自己,也祝为电竞梦想拼搏的所有人。
时光飞逝转眼间,当邹珩度过了漫长而短暂的职业生涯,却在退役几年后重出江湖,许多人问他:“为什么不选择效力母队?”
“为什么要来到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战队?”
当时邹珩的回答很简单:“换个环境。”
——“在很久很久以前,FT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战队。”
“人永远会选择去最需要你的地方。”
而今站在世界赛的舞台上,只觉恍如隔世。
这是邹珩首次以教练的身份登上世界赛。他此刻的抉择……又将谁推入了深渊?
邹珩心里清楚,其实目前vv的情况,选择退役,不继续比赛是最好的,所谓好聚好散,英雄该当善始善终,然而现实并不如想象那般美好。
飞蛾生来便是为了火光,即使为此而亡,终归不留遗憾。
这天地间已经有太多身不由己,所以,他很想给那人一个选择自己结局的权利。
还有俞忱……
打韩国NR,其实让他上场胜率更大,但客观来讲,获胜的可能性仍然很小。他……还太年轻了。
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宝剑,波光潋滟,让人不忍心伤了分毫,失了他锋利棱角。
赛场不是赌博。
若是俞忱真的接下这场比赛,赢了还好,一旦失败,到时候外界铺天盖地而来的压力,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邹珩私心只想保护好他——TSS横空出世的小天才,就像从天而降的一道曙光,灿烂而耀眼。
万不能轻易摧折了去。
舞台周围的灯光渐渐黯淡,观众席开始嘈杂起来,人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而万众瞩目的高台之上。
vv死死地咬紧嘴唇,他唇色苍白,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唯独手指间的操作一直没停。
他不能停止前进。
哪怕还有一丝希望,也不想放弃。一直以来……
不就是靠着这份信念,才能够在日日夜夜的孤单枯燥重复训练中,走到现在么?
游戏结束。
他在放下鼠标键盘的那一刻,恍惚中看见台下粉丝们的表情,有很多熟悉脸孔。好像无论去到哪座城市,都会来看他打比赛……
也正是在人山人海的世界赛现场,他站在高处,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他的键盘敲击不再迅捷灵敏,如同一次比一次更加衰弱、减退的鼓点,预示着一位普通的巅峰职业联赛选手的消亡。
可是,他听说……
“落日,会很美的啊。”
-
“我们现在连败三场!换你来就能打得过?还想再来一次让三追四是不是?你以为你是谁啊!俞忱,你别真以为自己是神吧!?啊?”
“呵,”俞忱偏过脸,冷笑道:“好心当成驴肝肺。”
“谁好心?要你好心啊!”时夏抬手,作势要打他的样子,但只是挥了一下就收回去了,“你来这里是为了谁啊俞忱?哦——好心来帮忙的?活雷锋啊你!操,别告诉我是为了梦想。”
时夏嘲讽地笑了笑,“别人信,我可不信,你他吗……”
“好了好了,大家都别说啦!本来我们走到今天就很不容易了,回家也是理所当然的……”
“放屁!谁说我们回家是理所当然的?”时夏说,“要不是正巧赶上了这个逼赛季更新,能轮的上他们?这NR不纯纯一群nt……”
“……”司舟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时夏,还在休息室呢。”
vv坐在一旁,灌下去好几瓶水,看得出来他的疲惫无力,整个人状态都非常不好,加上本来就瘦,此时更显得风一刮就能被卷走似的。
他彻底被击败了,像一具空洞的,干枯的尸。
尤其是眼神。
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了,也许曾经有过什么明亮的东西,但此刻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没了神采。
就连往常那种柔和平静也不再了,一切的一切荡然无存。
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
——NR的战术太脏了,他们明明知道vv手伤,还一直针对他。
一个没有位移的远程法师太容易被针对了,他被抓到最后,已经毫无价值可言。
NR那边似乎要戏弄他一般,堵在泉水不停地虐杀,vv几乎走不出家门。
这是心理和操作上的双重打击,在正式比赛上这么打,甚至可以升级为对于人性尊严的凌虐。
作为当事人,vv的心情可想而知。谁也不愿自己的告别赛是这样的结尾……
“算了。”
所有人都站着,只有vv瘫软地坐在那里,他近乎虚脱,无力地说,“让俞忱上吧。”
“……”
空气里安静极了。
一声冷哼划破寂静,邹珩几乎残忍地开口:“v神,你想上场就上场,想放弃就放弃吗?”
听到熟悉的称呼,vv茫然抬头看他,忽然愣住:“……”
眼前的邹教练变得有些陌生,他还记得前两年训练的时候,大家都夸他厉害,走位灵活,技能放得精准,能一下子控住好几个。
多少波关键团战都是他先手。
他一手“桃花引”成名后,圈里争相效仿,开了控制型法师的先河。
桃花引造型漂亮,身姿如仙,一时迷妹无数,也有好多人粉丝亲切地叫他“小桃花”。
他以为教练给了他选择。
但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几年的朝夕相处。
那是vv最黄金的职业生涯,全部都交给了TSS战队,交给了邹珩。
邹珩不是不想帮他。
但正如他们曾经说过的,这条路一旦迈出那一步,就不能再回头了。
他若想此刻回头,又将俞忱置于何地呢?
“教练,”俞忱走进一步,诚恳地说,“我愿意上场。”
邹珩:“……”
你愿意上场。
邹珩点点头:“可我不愿意让你上场。”他嘲讽般笑了笑,“你能懂吗?”
俞忱无所谓地说:“我不懂。”
“我只是想上场打比赛,为TSS争取更进一步的机会。已经四强了……”
马上就能决赛了。
“行了,”邹珩摆摆手,“无论如何,这场比赛你打不了。”
“我是不会让你上场的。”
方才2:0或许还有转机,但现在3:0,一个巨大的压力口,再输一把,就要彻底失败滚回家了。
这个时候谁来接盘,锅就是谁的。
俞忱年轻气盛不在乎,但作为TSS的教练,他在乎。
这一年的世界赛像黑白电影般,刚刚展开,就“刺啦”一声陷入死寂。
什么也看不见了。
就好像有某个人的故事到此为止,笔停了,没人再写了——可那个句号是不圆满的。
沧桑、枯败,写满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