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靳夫人的谈话持续到九点四十五才勉强结束。靳诺就近把豆包送去了宠物店,等晚上再来接他。这家店他平时也常来,店员们都喜欢豆包,没什么不放心的。等到一切收拾妥当,真切地踩到冰场上的时候,十点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
易执在一旁默默做滑行练习,只偷偷往边上瞥几眼。靳诺调整好情绪,对代泓予笑了一下,问:“我迟到了,要算罚吗?”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代泓予瞪他一眼,翻出今天的训练计划表,“今天第一天撤钓竿,简单尝试一下,不要勉强自己,安全为先。”他合上文件夹,给自己戴手套,“跳不出来不要硬跳,知道吗?”
靳诺说:“不行啊,跳不出来我就得退役了。”
见代泓予要发飙,他才顾左右而言他:“感觉今天的冰有点软。”
“软吗?”代泓予一愣,踩了几下,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早上看了温度,正常的,不该软吧。”
“软的冰会不会摔起来没那么痛?”
靳诺看着代泓予垮下的嘴角,突然开怀一笑:“我吓你呢,一惊一乍的做什么。训练吧。”
他率先滑出去,沿着冰场一圈一圈绕,做简单的热身动作。兜到易执身边,还有心思指点对方的步法。
感觉到身上渐渐暖起来,关节都活动开之后,靳诺没向代泓予打招呼,直接后内刃滑到冰场中央,前外转3*转身,滑腿深蹲,点冰脚与右手向后平行拉伸,随即利落地点冰起跳。
腾空的一瞬间,双手在胸前收紧,如同祷告的手型,祷告他这一跳能够足周成功落冰。
代泓予不防他突然起跳,眼睛瞬间瞪大,刀齿猝然点冰刹车,硬生生调转方向往他身边滑,还要小心避让他的跳跃方向。
“——喂!”
一圈,两圈,三圈。
靳诺皱紧表情,感觉自己在空中旋转的幅度。
还没落地,还可以再转一点,再转一点点就可以——
“啪——!”
“小心!!”
落冰的一瞬间,脚踝受到的冲击力过大,靳诺努力控制重心,想要勉强转身救回来,却还是在用力的一瞬间失控,后脑勺差点要砸在冰面上,千钧一发之际,他硬生生拧过身子,勉强侧身挡了一下。
冰刀与冰面相刮,发出刺耳的声响,一道惨烈的冰痕留在地面。
易执立刻扑过去,代泓予被吓得差点心脏骤停,“你干什么,你疯了?!”
冷硬的冰面几乎能撞裂骨头,靳诺维持那个姿势两三秒,才勉强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来。他嘶声颤抖着笑了一下,“今天的冰一点都不软。”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要注意安全,你怎么敢这么乱来?!”代泓予目眦欲裂,刚刚那一下危险至极,稍有不慎就可能摔到脑袋。
“别这么紧张,嘶——练花滑摔跤不是常事嘛。”易执将靳诺扶起来,刚刚那一下摔得不轻。
“那你知不知道在冰场上随便一摔也是能葬送你的职业生涯的!你是小孩吗,听不懂我说话吗!”
靳诺被易执扶着,将重心悄悄转到左脚上。刚刚右脚落冰恰好别了个寸劲,稍微有点扭。
“别这样,总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自己都做好摔的准备了——哎,别补冰,等我先看看。”靳诺叫住了急着去找补冰师的易执,俯身研究起刚刚的冰痕。
大致比划了一下角度,他有点失落:“存周*了。”
“废话!你刚刚明明是可以顺利落地的,偏偏非要争那一点角度!离冰面这么近,你的脚踝和膝盖是钢的吗?!”代泓予余怒未消。
“可是我以为跳跃高度够了就能转过来的。”
“你是什么水平的天才,能在撤钓竿第一天就跳出4F?”
这是代泓予第一次用这么讥诮的语气和靳诺说话。
靳诺张口结舌,目光闪烁,不敢看代泓予的眼睛。
他觉得有点委屈。
靳诺声如蚊呐:“可是练跳跃不就是这样的吗,不是你和我说我的跳跃高度够了我才去试的吗,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转速和高度都够了还出不了四周啊。”
“因为你根本没有跳出4F的信念!你不是因为觉得自己练习到位,所以一定能跳出4F,你是因为今天跟你妈妈吵架,所以赌气要上4F。实际你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够跳出来。”
“我没有——”
“如果你再敢乱来,那我们就不要继续练了。我不想把自己的学生教到医院里去!”
代泓予今天真的气狠了,靳诺那一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死小孩是故意趁他不注意乱来的。他知道自己不会允许他一上来就往四周冲。
靳诺站在原地没吭声。刚刚撞击的痛感渐渐减退,化为一大片一大片青紫泛白的淤青。
这些淤青可能很久都不会褪。
“对不起。”他轻声说。
这三个字像虫豸一样钻进代泓予的耳朵,一直顺着血肉钻到心口,然后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那一瞬间,他感到心脏一缩。
靳诺说完这句话,就把头轻轻地偏了过去。他眼神虚落在惨白的冰面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露出一节清瘦洁白的颈项。
“……不用对不起,还有没有哪里难受?右脚怎么样?”
靳诺又把头转回来,扭了扭脚踝,没太大伤害。
“还可以。”他说。
代泓予瞪视:“那就好好练,否则我就——”
他卡了一下,没想出自己有什么可以威胁靳诺。
靳诺也没告诉他,其实他可以说,“我就辞职回日本”。
易执已经指挥补冰车来把冰面修整好了。此后的训练里,靳诺出奇的乖巧,代泓予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也许是觉得刚刚讲话有点重,代泓予更是和颜悦色,连带易执都沾光不少。
他带着靳诺从3F开始逐渐熟悉,一点一点练到3F过周,最后停在差140度左右的地方。其间靳诺也没少摔,好歹有人看顾,没像刚刚那么惊险吓人,只是身上的青紫必然少不了了。
到下午四点,鸣金收兵,易执接了个家里的电话,急匆匆离开。靳诺不想那么早走,代泓予怕他擅自加训,再添伤口,索性留下来监督他。
19年的世锦赛就是在首体冰场举办的,那是代泓予参加的最后一场世界锦标赛,毫无疑问拿了冠军。后一年,他2月份蝉联奥运金牌后,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了退役。
代泓予19年世锦赛的自由滑《再会诺尼诺》是他在竞技赛场上的绝唱。下个赛季他就采用了更为保守的旧选曲,以保证契合裁判的审美。后来他也在冰演中滑过一两次这个节目,但是砍掉了跳跃配置,缺少竞技性,与19世锦赛的版本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靳诺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到了那个节目。彼时他比完赛,正在场边用毛巾擦额角的汗。主场优势加持,他发挥得还算不错,最后勉勉强强挤进了前五。广播报幕的时候,陈达拍了他一下,叫他别擦了赶快看看人家,认真学着点。那时代泓予穿着一身黑红色的考斯滕,放射状的水钻从领子一直辐射到下摆,形状像帝王的冠冕。他昂首自矜踩到冰面上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金牌将会属于谁。
那天的场馆亮如白昼,座无虚席,而现在只有他们俩,在“节约能源保护家园”的标语下惨兮兮地只开一盏大灯。
代泓予嫌流了汗,头发不干净,起身想去洗澡,靳诺却突然拉住他,“《再会诺尼诺》,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想看吗?”代泓予笑了,他不急着洗澡了,兴致勃勃就想往冰场上跃。
靳诺点点头,补充道:“我想看19WC*版的。”
代泓予愣了一下,应该是没想到靳诺还会要求版本。不过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靳诺顺手开了电闸,加几盏灯光,等代泓予找好轴心,准备完毕,便从手机里翻出代泓予的比赛用曲全集,从中找出《再会诺尼诺》。
场馆实在太空旷了,手机的声音开到最大也没用。与其说是给代泓予配乐,不如说更像是靳诺自己在听。对代泓予来说,每一套节目都是刻进DNA里的肌肉记忆,无论滑多少遍,放不放配乐,节奏都分毫不差。
当年的配置拿到今天仍有竞争力,直到现在,能在一个自由滑节目里编入五个四周跳的人也寥寥无几。靳诺静静地趴在挡板上,有时候代泓予从他面前滑过,他甚至能感觉到冰粒扑在脸上的微凉。
这是只属于他们俩的《再会诺尼诺》。
四分半钟很快结束,代泓予微微喘息,从冰上下来。他接过靳诺给他递来的水瓶,喝了两口,再拧好放在边上。
“下次我让家里人把考斯滕寄过来再滑给你看吧。”
靳诺摇了摇头,“训练服也很好看。”
又补充道:“这么多年,你的技术都没有下降。”代泓予在节目里跳了一个教科书级的4F。
“不行了,Lz平刃,还摔了一下。我自己跳的时候能感觉到,比不了在役的时候。”代泓予低头笑了一下。
这话一半是谦虚一半是事实。他的技术确实有所下降,但是即使下降也非常可观,只是可能达不到当年的统治地位了。
差不多是下班时间,外面有人进来清场,靳诺没再说什么,两个人迅速整理好东西,爽快离开。
晚风已经带了点夏末秋初的味道,那是晾到干脆的叶片被踩碎的一瞬间迸发的气息。
“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退役?”靳诺突然问,“在役的话,你可以拥有更多的金牌,缔造更令人无法超越的历史,不是吗?”
代泓予有点诧异。他曾被问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但是却从没回答过。那个时候他太过个性,什么问题都不回答。他想了一会,说:“因为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就像你今天看到的那样,运动员是一定会走下坡路的,我接受不了那一天,所以选择了在最辉煌的时候急流勇退。……这个理由会不会显得我很胆小?”
靳诺脚步,四下观望,找到一个长凳,拉代泓予坐下,才说:“不啊,这也是我的理想,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只是我可能还没到急流,就已经没力气游下去了。”
“那是未来的事,你现在还有力气,继续游吧,继续滑吧,”代泓予目光灼灼,“小诺是非常有天分的孩子,我想看着你,心无旁骛地一直滑下去。”
靳诺被这目光一灼,有点慌张地低下头去,然后才露出一个似是情不自禁的微笑,说:“嗯,我会滑到不能滑为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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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3:花滑步法,单足转向,因在冰面留下的痕迹类似“3”而得名。(可以理解为一个简单的转身,看视频比较好懂。)
*存周:落冰时周数不足。赛时根据欠缺多少会有相应标记及扣分。
*WC:World Championships世界锦标赛
ps.文中提到所有节目都参考现实,只是男女单、短自混着来了。本章的《再会诺尼诺》是金妍儿的经典节目之一,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