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易逝,不知不觉三日已过。

  念及这短短三日,我想来想去,只觉出兔子没有那么好打。

  鲜卑的兔子都是雪兔子,纯白色的,它往雪里一趴,我当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寻摸了许久,看得眼睛都要被雪晃瞎了。

  好在那日撞上一只狍子,我拖了回来,与苏喻吃了两天都没吃完,主要是这木屋简陋,没有调料等物,那肉吃起来没滋没味的,我吃了两口就丢到一边了。反倒是苏喻很是捧场的多吃了一些,见我纳闷看他,他便微微笑了,道:“多吃些,腿伤恢复得也快一些。”

  这天阳光正好,积雪未消,我坐在门槛上削完最后一下,把手中的木枝修出了个大差不差的拐杖,我端详了一会儿,又随手打磨了一下木刺,冲苏喻招手道:“你来试试这个。”

  说完我又觉得让他单腿跳过来是有些难为他了,便拿起拐杖递给了他。

  苏喻柱上拐杖,缓缓走了两步,还算顺利,看样子我做的尺寸正好。

  我抱臂看着他在屋里练习走步,目光在他左腿上停留了一会儿,道:“你的腿真的不会瘸吧?”

  苏喻擦了擦汗,望向我微笑道:“嗯,并无大碍,只是要养上月余而已,还要多谢殿下为我寻来木枝固定。”

  我一扬手,又坐回门槛望着远处山林,道:“你明明是为了救我,非要说这种话,忒假。”

  苏喻今日好像很有兴致,柱上拐就走个不停,我听着身后的笃笃声,听得我越发心烦意乱,眼中看的是景色,心思却早已飘到谢时洵那里了。

  今天阳光很好,太子哥哥在做什么?

  已过了三日,护卫竟然还没有寻到此处,想必定是被难缠的人或事绊住了。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也不知道此事有没有传到谢时洵耳中,若他知晓了,定会为我担忧吧……他身子又那样差……

  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我每次见他,都觉得他较之上一次见面更为荏弱和苍白,想到此处,我的心情也越发差了,将头埋在臂弯中,自言自语般哀声道:“太子哥哥……”

  身后的噪音消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响了起来。

  隔天一早,我醒来时,苏喻已然收拾好了包裹。

  他对我道:“在此处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兼之殿下的腕伤已有几日不曾换药了,着实令我担心,既然你我都需要药材,不如我们另寻出路与太子殿下会和——昨日散了雾,我看到北面山腰处有几处炊烟升起,想必是个小镇或是村落,不妨先去那里落脚。”

  我愣了半天,其实我早有这个打算,旁的不说,光是阿芙蓉快用完了这一个理由,就促使着我需要去寻个有人聚居的地方,毕竟鲜卑盛产阿芙蓉,在此地,这玩意并不算稀罕,随便一个药铺就有的是。

  不过因为苏喻有腿伤在身,不便行走,我一直无法言出口,此刻见他主动提起此事,我仍是有些不赞同,道:“你现在这样子,如何走?”

  苏喻缓缓拄着拐走了两步,泰然自若道:“这样走。”

  我顿时躺了回去,道:“好,你出发吧,我吃过晚饭再来追你,保证追得上。”

  说是这样说,终究还是没有拗过苏喻,于是我们便在这样一个清晨出发了。

  这几日,苏喻已然算出了阿芙蓉在我身上发作的大致时辰,故而每每在发作之前让我服用了,倒也没有发作过,只是他将那剂量卡得太死,便是服用了,也总是让我有种不上不下的难受之感,而这,他是绝无商量余地的,那瓶阿芙蓉被他牢牢揣在怀中,看得死紧。

  而若是苏喻想要藏起什么,寻常人大概是发现不了的,比如我那块玉佩,在他身上放了那么久,我愣是没发觉。

  我与苏喻走了不久,他多半是想到等到了有人的地方,我自己也能寻到阿芙蓉,故而突然极其郑重地对我道:“不论何时何地,你用阿芙蓉时,必须让我留在你身边。”

  见我懒得理他,他又道:“阿芙蓉致幻,极其危险,断断不可独自一人使用。”

  我心道:服用阿芙蓉致幻不假,问题是我若不用,待它发作起来不一样是神志不清?到那时谁还管你是不是一个人。

  不过看他拄拐的艰难样子,便也不情不愿应了。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苏喻已然满头大汗,颇有些精疲力尽的模样,属实太要强了些。

  然而我回头一看,还能隐约见到那间小屋。

  我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水囊递到他唇边,喂了些水给他,道:“我背你吧。”

  祁山山脉连绵不绝,我粗粗估算了一下,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地,怎么也得有方圆百里。

  崇山峻岭间,我背着苏喻,腾出一只手挥着长剑,打开及膝高的野草和树杈。

  好像是嫌我还不够忙似的,苏喻忽然唤我:“殿下……”

  我道:“怎么?”

  苏喻道:“那一日……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我道:“哪一日?”

  苏喻沉吟了一下,道:“临行当日。”

  我怔了怔,慢了一刻才回想起那场荒淫怪诞的梦境,顿时不自在起来,道:“不是说了吗!是你弟……慢着,你为何一直要对这事纠缠不放的?”

  苏喻收紧了些手臂,凑过来望着我的眼睛,慢慢吐字道:“因为那一日,我听到你在梦中喊的是我……”

  我心道:废话,那梦里是你和谢明澜,我喊你再正常不过了,但……

  但是我又没法告诉他那梦境里面还有个谢明澜啊!

  为了岔开话题,我道:“那你说说,你身上为何会揣着阿芙蓉?”

  苏喻毫不买账,道:“殿下请先回答我。”

  我佯怒道:“爱说不说,滚。”

  苏喻仍是自顾自道:“殿下怎么会梦到我呢?”

  我没好气道:“梦也不是好梦,是个噩梦。”

  苏喻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道:“也好……”

  我道:“什么?”

  这一次苏喻却不答了,只道:“我将阿芙蓉带在身上是因为……即便知道你已经戒了,即便你没戒我也不会给你,但……但我还是很担心,我知此物一旦沾染上后患无穷,我担心若有万一的万一,真有你迫不得已需要的一日该如何是好……那时我并未想到会有今日之事,但是哪怕这个可能性不足万一,我总归无法破釜沉舟。”

  我莫名其妙地想:苏喻在说什么东西?他真是个矛盾至极的人,成天操不完的心。

  我们走到日暮时分,终于见到了人烟。

  这多亏了苏喻眼尖,他为我指的方向的确没错。

  这是个不大的村庄,处在山坳间,虽然算得阡陌有序,但拿眼随便一扫便知这等蛮荒之地是不会有客栈的。

  此刻正是饭点儿,各家都升起了炊烟。

  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苏喻扔下来让他自己拄着拐,随便敲响了最近一户的门扉。

  开门的是个年轻姑娘,年轻归年轻,面上却生了密密麻麻的血红小疙瘩,连本来面目都不见了,看着有些吓人。

  我震惊之下,面上不漏,只默默消化了一下惊愕之情,整了整衣襟,又想到苏喻一向招鲜卑女孩子的喜欢,连忙扶住苏喻,替他捋了一把散发,把卖相弄得好看了许多,颇有些“你好好看看他,这么俊俏这么斯文的中原书生”的谄媚意味。

  然而此地约莫很少见到我们这样的外乡人,这姑娘乍一见之下,有些呆滞。

  我用鲜卑话说明了求宿的来意,她很久后才反应过来,不住地打量着我与苏喻,挥手道:“不行,不行。”

  我忙道:“若是姑娘你家里不方便,我看你家有个柴房,那里也可以啊!”

  那姑娘越发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就要关门的样子。

  我实在无法,只得转身欲走,去别家碰碰运气。

  谁知那姑娘突然在我身后喊住我们,道:“没用的,你们别去了,这里不欢迎中原人!被村长知道了会找你们麻烦,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往西再行两天,翻过那座山就到了市集了,那里会好一些。”

  两天?我早被累死了。

  我回首蹙眉道:“为何?”

  那姑娘道:“哎你别问了,这里谁家没有几个人死在你们中原人的军队和山贼手中?”

  原来是此事,若是如此,我们到处乱敲门恐怕确是凶多吉少。

  见这姑娘态度有些松动,对我们倒还存了丝善心,我又掉回头去对她软磨硬泡起来。

  苏喻听不懂鲜卑语,只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我们交谈,一直盯着那姑娘看,趁着一个空隙,他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正要和他解释,忽然不知怎么想到当年造反前夜逗他的那一句,我脑子一抽,便道:“她说……花生瓜子大杏仁。”

  苏喻一怔,微微低头笑了。

  那姑娘却正跌足道:“不是我不收留你们,是我……我不能害了你们!”

  说着,便当真要关门。

  我顿时急了,连忙上前按住门板,道:“姑娘,说清楚些?你若愿意收留我们,说是天大的恩惠还来不及,哪里说得上是害我们呢?你若愿意,喏,那个中原书生怎么样?”

  那姑娘被逼急了,道出一句:“因为我被邪祟上身了!靠近我你们会死的!”她指着自己的脸道:“看,就是邪祟的印记,这村里都没有人敢靠近我。”

  我顿时怔住了,纵然心知这等鬼神之事不可信,但也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退一步的动作。

  苏喻许是看到了她指着自己的动作,忽然又问道:“她在说她的脸?”

  我对那姑娘道:“这……你且等等。”

  说罢,扭头将这姑娘的话译给苏喻听了。

  苏喻听了,道了声“失礼”,上前一手轻轻触着她的额头,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许久,不知他有什么法力,一个姑娘家,竟也由他这样摆布了。

  他又问了两句“疼不疼”“痒不痒”之类的,那姑娘一一回了,他终于放下手,淡然地颔首道:“不是邪祟,只是血疹而已,我可以为她医治。”

  我顿时大喜,将他的话译给那姑娘听了,又捎带着吹捧了一通他的医术,最后道:“温素大夫,在漠北很有名的,名医!”

  说这话,我也没有指望她真能听过他的名头。

  谁知,那姑娘听得“温素”二字,愣愣地看着他,眼中逐渐溢出光芒来,她道:“你真是温素温神医?”

  没想到他的名头当真传到了这山坳之中,我挑眉看了他一眼。

  那姑娘又道:“我阿婆去年送货到漠北时,被温神医治好了多年的腰痛,她说温神医的话一定可以治好我,所以我一直在攒钱,想去漠北找你——啊,光顾着说话了,快请进,快请进!”

  说着,她也不顾我正对苏喻说着话,就上前扶着苏喻当先进屋去了。

  没想到形势逆转在这须臾间,我挠了挠下巴,心道:苏喻可真好用,第三个了,喜欢苏喻的鲜卑女孩子。

  山中日子清苦,幸好此处还有一家药铺。

  收留我们的拓跋姑娘是个好心的,苏喻一口气开了三张方子,她一并取了回来,除了她自己用的一张,其他的都没问我们再要一个铜板。

  不过即便她想要,我们也没有,我与苏喻身上都没带银子,当时只从小沅身上翻出几文钱,杯水车薪罢了。见她砸锅卖铁的样子,我过意不去,本想把君兰的长剑递给她,她也只道不愿收,旁的权当诊金了。

  如此,我与苏喻在拓跋姑娘家着实好好休整了几日,缓了口气,活过来了。

  君兰的长剑拓跋姑娘执意不肯收,但有人肯收。

  君兰发达了,佩剑都算得上等货色,依我看,怎么也值二两银子,可惜这等穷乡僻壤,二两银子是他们一年的用度,自是断断不肯换给我的,我好说歹说,才和药铺老板换了两瓶阿芙蓉作罢,又约定了年后他在出山卖货时用马车捎我们一程,将我们送到最近的小镇。

  在那里,我们可以搭到去鹤平城的商旅车队,我们之前与清涵阿宁约定的会和之处便是那里。

  之后便没什么事了,随便混些日子,安心等过年。

  苏喻的医术很是靠谱,几贴药剂下去,不出半月当真治好了拓跋姑娘的血疹。

  那疹子一退,拓跋姑娘显出了本来面目,虽说距貌美如花还有一段距离,但也颇有一种英气的好看。

  见到了她的模样,山民们也顾不得什么中原人不中原人了,纷纷闻讯而来恳求苏喻治病。

  如此一来,苏喻的温氏医馆几乎算得又开起来了,除了没有挂上匾额。

  日复一日,终于到了除夕。

  这日来看病的人少了许多,我终于不用被困在苏喻身边为他翻译病情了,便跑出去和几个青年赛马。

  跑了几圈都被我拔得头筹,他们不服气,又约我摔跤,这次我便不肯了——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实在难看。

  我颠着赢来的几文钱,打了一壶酒,踩着暮色回了拓跋家。

  苏喻和拓跋姑娘之间还挺有的聊,虽然语言不通,但两人连比划带猜的,也别有一番趣味,他俩筹备了一些菜色,较之平常丰盛了许多。

  我很是捧场地吃了一些,便退席去沐浴了。

  沐浴后,说是休息,也没有很老实,我半躺半坐在屋檐上,望着那一轮月,忖了些心事下酒。

  酒过半巡,只见苏喻拄着拐走到庭院中,仰头静静地望着我。

  如水月色洒在他眼中,映出星星碎碎的柔色来。

  他道:“殿下不是戒酒了么?”

  我心情不错,笑道:“错了,是‘在太子哥哥面前戒酒了’。”

  他冲我招手道:“岁暮天寒,殿下下来喝吧,莫要伤了风寒。”

  我摇了摇头,苏喻又道:“殿下是想念太子殿下了么?”

  我点了点头,道:“苏喻啊,你这样的名门出身,为何会学医呢?”

  苏喻倒是没有意外之色,他只是望向月色,道:“因为我是妄图水中捞月之人。”

  见我不解,他道:“以前,我只是欣赏此等美景,舍不得塘中明月被轻易碎去……纵然明月从未独照于我,我也不曾动过亲近它的心思,而如今,我怕明月碎了,你……”他欲言又止起来,面上露出几分心事重重之意,终是叹道:“无论如何,我只希望明月永在罢了……”

  我望着明月走神,酒意涌上来了些许,我也不由多愁善感起来,道:“月色这种东西,亘古不变……也许在它看来,人的一生不过弹指一挥间,譬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可是好奇怪啊,这世上永远不变的东西,为何都没有情?而有情的,为何都终有寿尽的一天。”

  苏喻没有说话,我这番醉话本也没指望旁人能理解,醉意蒙蒙的只顾自己说个尽兴,道:“苏喻你知道么,以前我觉得人的一生好长啊……怎么活也活不到死,明明与他只有三尺黄土之隔,我却还要熬过一万多天,看一万多次日头升起又落下,那时我觉得,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惩罚。可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想,上天定是又怜我又恨我——以前日子虽然难熬,但我心中无惧,而如今,我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我非常害怕光阴的流逝,恐惧……”

  我浑身都蔓延上来一股无力感,不自觉地将手指插入发迹中,喃喃道:“恐惧于我来说,并非是一种虚无之感,它发作的时候会从心开始,好像是被利刃剜掉一块,那里空了,也许是那刀太快,我过了很久才会感受到痛楚,可是到了那时,我的半边身子已经被剜掉了,都空了。”

  苏喻眸中闪动了一瞬,道:“那也许并非是恐惧。”

  我道:“是么?那是什么?”

  苏喻慢慢道:“是……是殿下你……爱太子殿下,爱到深入了骨髓……”

  我恍神了许久,脑中更是混乱一片,终究放弃了理解他话中含义。

  我跳下屋檐,拉着他回了房间,我往床上一倒,道:“你说的,我做到了。”

  苏喻用目光轻轻地问我。

  我得逞地笑了,闭上眼道:“服了阿芙蓉之后……留在你身边。”

  “殿下!你又……”

  我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

  果然,耳边立时清净了。

  苏喻吹熄了油灯,也上了床来,他的体温较之谢时洵要高一些,温热地极为熨帖。

  恍惚间,好像有人抚了抚我的额发,叹息着道:“即便只记着这一件事,也好……”

  除夕过后,又混了五日。

  第五日正午,药铺老板让人捎来了口信,道是苏喻需要的药材弄来了,让我们去取。

  我手腕换药的药方中,有几味较贵的药材此地药铺没有,苏喻特意托了药铺老板去为我们寻来一些,没想到他当真弄来了。

  苏喻听了,心情好似不错的样子,与我往药铺去取。

  我与他说说笑笑地沿路慢慢行着,遇到些苏喻的病人向他打招呼问好,苏喻听不懂,不过其中友善之意还是显而易见的,他便含笑颔首。

  到了药铺,一进堂中,只见屋内除了老板,竟然还立着五六个人。

  为首的那个眉清目秀,一副书生打扮。

  他一见到我俩,顿时长长舒了口气,抢上一步,行礼道:“隋公子!温大夫!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怔了一瞬,立时狂喜起来,抓着他的肩头道:“阿宁!好阿宁!!太……他、他怎么样?”

  阿宁眼眶一红,道:“好……还好……就、就是很担心你们……”

  说罢不等我问,就拉着我絮絮说了起来。

  原来那群护卫属实算得机灵,他们好不容易从苏容的盘问下脱身后,生怕被他派人缀上,便绕道而去,暗中遣了一人前去鹤平镇报信,清涵阿宁闻知大惊,连忙兵分几路来寻我们。

  而他们寻到我们之事,还要多亏了苏喻,他要的那几味专治外伤的珍贵药材,此处的药铺老板记下后托人去寻,恰好寻到了隔壁镇上阿宁的药材买卖,这几味药材寻常百姓用不起,才让阿宁手下的药材商起了疑心,如此这般,才寻到了此处。

  阿宁与我说话间,我无意间扫到苏喻。

  他唇边噙着一丝微笑看着我们交谈,却始终保持了沉默,半晌,他走到药铺老板面前,轻声问了什么,那老板连忙拿出一提药材给了他。

  我归心似箭,当下便要与阿宁他们一同前往鹤平城,去与太子哥哥会和。

  阿宁自然毫无异议,将自己的马让给我,我道了谢,翻身上马,随着马儿绕了一圈,却见苏喻仍然立在原地。

  阿宁见状,问道:“温大夫可还有什么疑虑?”

  苏喻沉吟了一下,道:“隋公子先请回吧,此处仍有一些病人让我不太放心,我需在此再观察几日,待他们好转了……我才好走。”说着,他又将手上那提药材递给阿宁,细细叮嘱了用法,之后对他道:“这是隋公子的腕伤要换的药,路上麻烦你多费心了。”

  这个理由,由苏喻说出口,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我点了点头,笑道:“菩萨心肠菩萨心肠,温大夫日后飞升的时候记得捎我一段。”

  苏喻默默笑了,阿宁收了药材,道:“温大夫真是妙手仁心,如此……”他一招手,找来两个年轻随从到跟前,吩咐他们妥善照顾苏喻。

  等他们说罢,我在马上攥着缰绳对苏喻抱了抱拳,道:“走得太急,来不及和拓跋姑娘当面说了,你帮和她道谢道别吧!”

  苏喻立在马下,微微仰头看我,闻言便点了点头,道:“好。”

  我也点了点头,没什么可交代的了,便轻喝一声,夹了夹马肚,向前行去。

  刚行了一小段,鬼使神差的,我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苏喻依旧笔直地立在街边,遥遥向我望来。

  可惜阳光太刺眼,他的身影逆着光,让我看不太分明。

  我又对他高高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一路疾驰,行了十天。

  到鹤平城时,正是正月十五。

  阿宁引我行往一处清幽别院,离得越近,我便觉心跳得越快。

  临近行到门前,我跳下来马来,一把丢掉缰绳,不顾满身风尘仆仆,我随手抓了一个小厮,催促他引我去见清涵。

  绕过几层回廊,一进堂中,却见堂中两人正在对坐饮茶。

  没有通传,我这样的不速之客贸然闯入,引得二人侧目过来。

  我勉强按下心悸,踉跄了一下,便不管不顾地直直扑入那人的怀中。

  与他分别后,可谓九死一生,不过这都没有什么——至少在当下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开得出玩笑。

  只有当我再次被他的气息包围时,一想到稍有差池便再也见不到他,我顿时后怕起来,当真是既委屈又伤心。

  我枕着他的膝上,脸颊蹭过他衣裳柔软的布料,顿时控制不住掉下泪来。

  开始还好,只是默默掉泪,等清涵离去了,室内只剩我与他二人,我刚唤了一声“太子哥哥”,便再也忍不住,由着性子抽抽噎噎起来,哭泣着道:“摸摸我啊,摸摸我……”

  谢时洵这一次没有训斥我的软弱,他轻咳了两下,依言轻轻抚着我,过了一会儿,将我拽了起来按在他膝上,望着我的双眸半晌,抬手轻缓地抚上我脸颊上的刀疤。

  我嫌那抚摸太过若即若离,抓过他的手,脸颊贴过去用力蹭着。

  做着这些,我心中却仍嫌不够,于是更紧地环住他腰身,贴到他胸前,直到听到他的心跳,方觉一颗心将将落了下来,眉尖却控制不住地扬起来,眼泪掉得更凶了。

  谢时洵终于也环住了我,道:“你去哪里了,我很担心你……”

  这个上元节谁也没有心思过,我与谢时洵及清涵阿宁随便用了些饭菜,席间将这几日之事隐去苏喻和阿芙蓉一节后大略说了说,我又乏又困,不过是怕谢时洵担心,强打起精神说于他听罢了。

  清涵听后,遥对着苏喻嗟叹了一番,尽兴后立刻遣了许多好手,叮嘱他们带上珍贵药材,去祁山接苏喻,随后又打发了阿宁处理一些后续杂事不提。

  用过饭,我算着阿芙蓉发作的时辰快到了,便溜去沐浴了。

  鹤平城虽然是个不大的小城,但是此处温泉甚多甚好,声名在外,清涵派人为我收拾的客房后面带一个露天温泉。

  我在温泉中用了阿芙蓉,趁药效还没发作,我将瓶子妥善藏好,倚着池壁在温泉耗过最初那段神志不清的半个时辰,待后面药效减退了一些,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虽然后续也会让人迷迷蒙蒙的胡乱说话,不过我将“慎言”念了百十来遍,自信足以铭记于心了,时间长了反倒令他疑心,便随便一掩袍子,擦着头发去找谢时洵了。

  谢时洵屋中亮着灯,屋内除了他,清涵也在,谢时洵是个刚喝完药的光景,正在轻咳着与清涵说话,只是我一去,两人又止了话头。

  若换以前我约莫会自觉讨嫌,不过经此一事,我也打定主意厚脸皮到底,再舍不得浪费一刻与谢时洵相处的时辰了。

  于是坦然地对两人问了好之后,我当着他们的面,自顾自钻进谢时洵被窝。

  谢时洵好像看了看我,对清涵道:“你先去吧。”

  清涵应了一声,走到床边揉了一把我的长发,道:“狗。”

  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被骂了,他就迤迤然去了。

  谢时洵似乎还没有睡意,坐在灯前又兀自出了一会儿神,不过多半还是被我的眼神打动了,终于也上了床来,我立马挨了过去,抱着他的腰身道:“太子哥哥,我腿疼。”

  谢时洵微微蹙了眉,道:“你的腿又怎么了?”

  我拉着他的手探到大腿内侧,道:“日夜兼程骑了十天,大腿被马鞍磨破了,好疼!”

  谢时洵原本有些关切,当真被我抓着手摸了过去,但听我这样说,便立刻抽回手,拍在我腰臀上,道:“你多大了,娇气什么?”

  “寻常不会这样的……但是现下忍不住……”我在他臂弯中翻来覆去地换了几个姿势,都觉不够似的,最终支着手臂凑了过去,几乎要贴到他脸上,道:“只有在太子哥哥面前……”

  说着,我便由着性子想要吻他。

  就在要触到他双唇的一刹那,我的后领被谢时洵提着向后一拉,顿时错开了些距离。

  我差点打起滚儿来,焦急道:“太子哥哥!”

  谢时洵清冷的双眸缓缓移了过来,道:“不要撒欢儿了。”

  我着实怔了怔,半晌才好容易敛了心神,心中是说不出的失望和不满足,但也只得低低“嗯”了一声。

  哪知就在下一刻,谢时洵忽然一低头,吻了上来。

  这是一个很深情的吻,他一手托着我的后脑,将我整个人压在床上,一时间,我仿佛全身心都被他困住了,没有一丝一毫不属于他。

  我虽然莫名,却也又惊又喜,无暇他顾,我自觉环住他的脖颈,蜷起腿蹭着他的腰间,随着他呼吸的起伏。

  待这缱绻的长吻结束,我与他在这静谧气氛中对视良久,我忽然道:“太子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被动啊……”

  谢时洵一怔,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道:“又在胡说什么?”

  我道:“那为何我亲你就不行……”

  谢时洵当真想了想,才道:“嗯,不可由着你的性子。”

  我蹭在他的领口,心中不大情愿,抱怨道:“为什么……为什么啊!”

  谢时洵的拇指一寸寸滑过我的刀疤,他的眼神忽明忽暗的,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终于响起,“……因为我的确喜欢掌控你,要你……一切凭我的心意——本不应如此,不过只是在这里的话……”

  说着,他轻吻着我的脸颊,后半句也被吞了进去。

  他虽未说完,不过后半句话的意思明显是“在床上的话也就可以了”!

  那一瞬间,我总觉得他的眼神似曾相识。

  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我暗暗腹诽了两句也就作罢了,与他亲昵时无论如何都很难真正不开心的。

  谢时洵低声问道:“此次遇险,你身上还有添新伤么?”

  我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了。”

  谢时洵“嗯”了一声,不过却接道:“衣服脱了,给我看。”

  说着这种话,他却没有让开的意思,这样肌肤相贴,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在我从温泉过来时嫌麻烦直接穿了长袍,腰带一抽即开,便在他身下半脱半蹭掉长袍,扔下了床。

  谢时洵的目光巡视过我的身体,他抓起我手肘的几处擦伤轻轻吻过,那是仿佛羽毛扫过的一种触感,光是如此,我便情难自禁了。

  更甚者,他分开我的腿,摩挲着我大腿内侧一处被马鞍蹭破的小伤口,道:“你方才说这里疼?”

  我顿时害羞起来,明明刚才拉着他让他摸的人也是我,但不知为何当场面被他掌控,我总是倍觉羞耻。

  更何况,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对我早已颤巍巍扬起来的性器视而不见,只专心抚着我的大腿内侧,那处又敏感至极,被他一触便浑身微颤起来。

  他抬眼向我投来略带温度的一瞥,忽然俯下身去。

  我绝望地捂住眼睛,他吻在那处给我带来的激动战栗难以言表,我无论多么努力凝神抵抗都无济于事。

  我忍不住求饶道:“救命啊……你还不如直接上……”

  闻言,谢时洵抬眼看向我,探手抚过我的胸膛小腹。

  他的手指所到之处仿佛都被燃起了火。

  他若有所思地抚着我的每一寸身体,直到他的双手握住我的腰侧,猛然将我向他拖去,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按着肩膀按在床上。

  我徒劳地挣动了两下,反被他一手按上后背,这样的禁锢让我无法回头看他。

  “太子哥哥……”

  谢时洵慢慢覆身上来,轻轻咬了一下我的后颈,惹得我本能地扬起头。

  然而在他的压制下,那扬起的弧度也极为有限,他却适时伸出手掐住我的下颌,逼迫我以这样的姿势堪堪侧望向他,他寒星般的眸子巡过我的脸上,许久,他不冷不淡道:“此次遇险之事,你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霎时,我心中大惊。

  下一瞬,便立刻大悔!

  这样近的距离,哪怕我只露出一刹那的惊愕之意,也难以逃过他的眼睛——可是方才还是旖旎的耳鬓厮磨,他冷不防问出这话,我实在一时转不过弯。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堪他眼神中的压迫感,垂下眸子委屈道:“我方才说了啊……此事我又何必说谎。”

  谢时洵道:“那倒要问你了。”

  我心道:难道是阿芙蓉被他发现了?不对,且不说我根本没有露出马脚,单说他若知道了,绝不会等现在才发作。若非阿芙蓉,那就是和苏喻那档子事了。

  念及此,我有些疑心是不是身上哪里被苏喻留下了痕迹,被谢时洵看到了。

  我忽然心虚起来,忍不住摸了摸喉结。

  直到见到谢时洵的目光也停留那我颈间,我方才察觉,火烫一般丢开了手。

  我顿时再无死扛的勇气,投降道:“……在猎户小木屋中,我、我和苏喻……”后面的我便说不下去了,不过也不需要说了。

  谢时洵微微扬起眉,一副半惊讶不惊讶的模样。

  我艰难找补起来,道:“可是当时……苏喻断了腿,他又是哭又是生气的,我哪见过他那样子,他非要弄,我就……就半推半就了。”

  我心中其实是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毕竟第一次和苏喻上床还要多亏了他谢时洵的安排,我横竖是无所谓的!

  不过他积威已久,我不管心中怎么想,一边说一边还是忍不住小心观察谢时洵的神色,而他只是安静地听,无甚神色变化。

  待我说完后,谢时洵沉默了一阵儿,忽然微眯了黑眸,道:“‘弄’?”

  我怔了怔,道:“啊?”

  谢时洵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带着清冷的气息道:“他既然有腿伤在身,是怎么弄的?”

  我登时觉得整个人都沸腾了起来。

  做过是一回事,当着他面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

  许是见我久久不答,谢时洵拍了拍我的腰臀,道:“说。”

  我索性将头埋在臂弯中,闷闷道:“我、我握着……他的……送、送进来。”

  说完便只恨不得钻进地缝中。

  哪知谢时洵只是“嗯”了一声,便拉过我的手,拗着向身后探去,直到我触到他的性器,才听到他道:“做给我看。”

  我扬声道:“太子哥哥!”

  话音未落,又是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

  谢时洵道:“你逃不掉的,莫要自讨苦吃。”

  我抵赖不过,只得反握着他的性器缓缓抚动了起来,只抚到那物在我手中彻底勃发,又潦草扩张了两下,握着他的性器抵到后穴。

  我被他面朝下按在床板上,做这事时总觉得他的目光在我的背上和后穴交接处巡视着,更添了一分羞耻,便再也不能再动作分毫了。

  谢时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继续,如何送进去的?”

  被这样催促着,我别无他法可想,索性把心一横,握着他沉甸甸的性器送了进来。

  然而那物只堪堪进来了一个覃头,我便浑身软了下去,狭窄的后穴无论何时被他这种东西强迫撑开,都令我浑身战栗,兀自缓了半天,我求饶道:“太子哥哥,我没力气了,你……你来好不好?”

  “也罢。”谢时洵附下身,在我耳边轻吻了一下,道:“舒服么?”

  其实和谢时洵做这种事,不论身体上的快感到了何等极致,心中的满足却永远会比肉欲更添一层。

  譬如看到他动情时的眸色,或是他贴着我耳根说话时卷过我耳廓的气流,于我来说,在世间很难寻得可与这些匹敌的快感。

  不过今日我确实谈不上舒服,只得昧着良心闭上眼点了点头。

  谢时洵又吻了一下,道:“我问的是……你被苏喻弄得舒服么?”

  我刚要反驳,他却仿佛猜到似的,双唇轻蹭着我的眼尾,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道:“说实话。”

  一时只是战栗着,我自己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过了许久,才不情愿道:“嗯。”

  谢时洵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道:“如何舒服?”

  一想到那日之事更觉羞惭,再开口时,我只觉自己声音中带了些轻颤,只得胡乱道:“……很、很深……”

  话音刚落,却觉谢时洵握住我的腰,下一瞬,他的性器长驱直入进来,不论我如何扭动都无济于事。

  我生了一身冷汗,正喘着气,听得他道:“像这样?”

  我本能地一点头,待反应过来又连忙摇了摇手,道:“够了,够了,缓一缓!”

  谢时洵一手抚上我的小腹,一手拧了一把我的脸颊,道了一句:“不够。”

  说完,只觉有什么坚硬滚烫的东西突然碾向更深处。

  “呜……!”我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闷哼。

  谢时洵的动作却越发强硬,毫无转圜余地,他抚着我腹部的手渐渐离开了些许距离,我却恐惧地发现他每次撞击时,仿佛都有什么巨物要从我体内赫然而出一般,腹部那一处竟然被带得凸起些许,每次都会抵上他的手掌。

  我顿时胡乱哭叫起来,短短一句话被断得极碎,许久都没有说出完整的一句。

  谢时洵托起我的下巴,动作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只道:“怎么?”

  我吓得双手想要捂住腹部,慌乱中却连同他的手一起按在腹间。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竟然取悦了他,他笑了一下,抬手与我的手指交缠到了一起。

  我失神般轻颤了一下眼睫,便觉眼中积蓄的水雾化作泪珠掉了下来。

  谢时洵微停了动作,吻去我的泪,道:“哭什么?”

  我抽泣道:“太子哥哥……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啊!”

  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谢时洵拂去我额头的汗珠,下身却猛然再次撞击进来,道:“是你太没长进,一说谎就心虚,目光游移的模样从小到大都不曾变过,”

  我愣了半天,觉得太冤了,更加控制不住地大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