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清早,我是被几声轻咳唤醒的。

  那好像是一种猝不及防却又强自按捺的咳嗽声,不知是不是错觉使然,感觉其中竟有些痛苦之意。

  睡意朦胧间,我兀自怔了怔,突然一激灵反应过来,神志尚不十分清醒,但却本能地掀被起身,然而还不等我看清,就被人又按回了被窝。

  谢时洵在我眼尾落下一个轻吻,低声道:“继续睡吧。”

  说罢,他便离去了。

  我依言又闭上眼睛,不过心底却越发疑神疑鬼起来,只望着屋门发怔。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只见谢时洵拢着袖进得屋来。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他见我醒着,便步到床沿坐下。

  我望着他怔了半天,道:“太子哥哥……你是去喝药了么?”

  谢时洵摸着我散在床上的长发,点了点头。

  我道:“苦不苦?”

  他又摇了摇头。

  我撑着身子凑近了他,道:“药哪里有不苦的……给我尝尝么!”

  谢时洵好像被我的傻气逗笑了,他伸手抚过我的脸颊,眸光闪动着,终于捏着我的下巴吻了上来。

  他渡过来的滋味的确不是很苦,反而是一种类似茶的清香。

  缱绻过后,谢时洵退开了些许,道:“方才收到飞鸽传书,苏喻已经启程了,约莫半个月后到此与我们会和。”

  我“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道:“说到苏喻……之前我和清涵提过,等我们从江南出海之后,就放他回去,太子哥哥意下如何呢?”

  谢时洵闻言,难得沉吟了片刻,道:“此事……随他意愿便是。”

  我怔了怔,道:“那他要是愿意和我们一起走怎么办?”

  谢时洵反问道:“你为何不愿意?”

  我道:“我没什么不愿意,我又不讨厌他,我只是觉得亏欠他。”

  谢时洵这一次只是慢慢道:“是么,那就好,苏喻有他的打算,你不必自扰。”

  我有些纳闷,刚要问,却见谢时洵去桌边拿了一张羊皮海图递给我,大概指了指目前已探明情况的几处海外小国。

  我顿时兴致勃勃地趴在床上看了起来,方才要说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指尖划过羊皮面,仿佛划到一处,我们便已经到了似的,简直能够想象在那里的生活该是如何的平静安乐。

  我看得入神,看到一处小岛形状甚是有趣,忽然一抬头道:“太子哥哥,这里……”

  却正正对上谢时洵的目光,他倚着床头看我,眼神像是在抚摸一般。

  我怔了一下,忍不住凑过去抱紧他,死死埋进他怀中,张了几次口都觉语塞,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时洵抚过我的头发,道:“好端端的,又撒娇什么。”

  我抽了抽鼻子,闷闷道:“太子哥哥,你是神明么?”

  不等他回答,我又自顾自道:“要么就是……玉和飞升得道位列仙班了,他怕我太难过了,才把你还给我,对么?”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越发胡言乱语起来,道:“那我吃素吧!或是日行一善好不好?”

  谢时洵终于听不下去了,推了一把我的额头,道:“你的日行一善就是给我少惹些祸。”

  我念及阿芙蓉一事,顿时有些心虚,只得讪讪笑了,又拿起海图问了些海外见闻不提。

  如此过了半个月,在一个午后,苏喻回来了。

  我一早便跑去城外迎接他,清涵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不过到底也是懒得理我,只派了几个好手随行。

  我在凉亭足足灌了两壶茶,才见得他的马车缓缓驶来。

  我上前唤停了马车,掀开车帘,却见他也正抬眼望来。

  目光相触,苏喻分明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不过渐渐溢出个笑来。

  分开不过十来天,他无甚变化,依旧是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青衫,素布挽了长发,一副素净温和的样子。

  我坐到他身边,也对他笑。

  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脸上流连,半晌才道:“殿下脸上的伤好多了,再过月余应该就没事了。”

  我也笑道:“你的腿呢?好点没?”

  他点头道:“托殿下的福,已经可以不用拐杖走一段路了,过一阵子便会大好了。”

  我更加开心,道:“那就好,我一直惦记你的腿伤,若是你瘸了,我可要内疚一辈子。”

  苏喻笑意更深,取过我的右腕细细查看了一番。

  时间不多,叙旧也就到此为止了。

  见苏喻噙着笑侧目看我,我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阿芙蓉的事,我没有告诉太子哥哥,来和你通个气,你可不要说漏了啊。”

  苏喻一怔,神色渐渐淡了下去,他思索片刻,慢慢道:“原来是此事,我本还在想殿下是如何与太子殿下坦白的……”

  我拍了拍他的大腿,郑重道:“我会戒的,等我们到了江南,我就找个由头与你出去个十天半个月的,到时你看着我戒掉,好么?”

  苏喻道:“我若是有此本事,殿下你现在已然戒了。”

  我顿时有些愠怒,道:“苏喻,你这是在说什么风凉话……”

  苏喻轻叹道:“瞒不过太子殿下的……”

  我急道:“胡说,我这几天在他眼皮子底下都瞒过了的,现在有你帮我,更加没问题了。”

  见苏喻仍是不大赞成的模样,又眼看马车已经快到了,我更是焦急,摇着他的手道:“苏喻!求你啦,帮帮我吧!”

  苏喻沉默良久,抬手摸着我的长发,道:“殿下,你这么爱太子殿下,你也该相信太子殿下不会因此事怪罪你,也绝不会嫌弃你戒毒时的狼狈。”

  见怎么都说不通,我忍不住“啧”了一声,直道:“他身子不好,最近咳得厉害,清涵他们都只说是旧疾,不叫我多问,所以……我更不想让他为我多思多虑。”

  苏喻道:“这……”

  这番话似乎打动了苏喻,他“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名堂反驳于我。

  不多时,马车减缓,停了下来。

  我与苏喻下了车,被人引着向别苑中去了,途中我暗暗拉他的手,小声凑到他身边道:“你没反驳就是应了我,不要出尔反尔啊!”

  苏喻微微蹙起眉,艰难道:“太子殿下若是不问,我不会主动去说便是。”

  不多时,我们已走到书房,见过了谢时洵和清涵。

  清涵不知道何时与苏喻感情那么深厚了,很是关切地询问了他的伤势,随后便亲自带他去房间休息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我与谢时洵。

  谢时洵倚着宽椅,伸直了长腿,难得露出一派慵懒之意。

  我一见到他,总是忍不住要笑,

  见他冲我招了招手,我便连忙走过去挨着他的腿坐在地毯上。

  谢时洵垂眸看向我,道:“见他一切安好,放心了?”

  心知谢时洵会错了意,不过我也有些意外,道:“太子哥哥,你在意?”

  谢时洵道:“不过一时有感罢了,苏喻为人清正,对你用情至深,我说过,这世上有人真心爱你,是极难求的事……”

  我傻笑起来,一歪头枕上他的膝盖道:“那太子哥哥须得对我好些了。”

  谢时洵在我额头上轻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苍白的俊美面容上一时令我看不透一丝情绪。

  事实上,我若是足够自私,确实希望苏喻留在我身边。

  当他是敌人的时候,是最棘手的那一个,但如今他站在我这边,我便有份“无论何时都有苏喻兜底”的轻松。

  可惜我还是个正经人,这个想法刚闪过片刻,便被我忙不迭抛诸脑后了。

  自从苏喻回了来,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之前为了躲开谢时洵和清涵等人去吸食阿芙蓉,每每都要提心吊胆,生怕被抓到现行,但苏喻回来后,只需借着换药之名钻到他屋内,便可安心度过那段神志不清的时辰。

  苏喻每每都表现的十分忧心忡忡,不过忧心太过,似乎又怕把我说急了,我会瞒着他自己私下使用阿芙蓉,反正到底也是由我去了。

  这一日清涵来找谢时洵说些启程前往江南之事,两人正择着日子路线,我听着无趣,又算着阿芙蓉快要发作了,便去了苏喻屋中闲坐。

  苏喻为我手腕换了药,有些欣慰地告诉我,我的右腕伤处已经痊愈了,今日起便可以简单动作。

  我虽然已经习惯了右手残废的日子,不过失而复得也是好事一桩。

  我一边与苏喻说着闲话,一边脱了衣服往他屋后的温泉去了。

  不知是否因为阿芙蓉用得久了,近来总觉得服用后浑身发冷,但上次在温泉中用过阿芙蓉后,我便觉得此处再适合不过。

  至于苏喻,怎么说也是同生共死还上过床的关系,他愿意似现在这般危襟正坐在池子边看我泡温泉,我是大无所谓的。

  阿芙蓉发作时总让饱尝我锥心蚀骨之苦,不过此物若是服用下去,药效又总是令我神志飘忽,不自觉的开心起来。

  极乐和极苦,原来只有一线之隔。

  我倚着池壁,在水雾中餍足地阖上双眸,忽然想通了一事,道:“哎,你是不是怕我淹死自己啊……”

  苏喻沉默片刻,道:“嗯,阿芙蓉致幻,服后神志不清,你说之前独自在温泉内服用过,我甚是后怕。”

  我忍不住笑了笑,感叹苏喻真是天下第一可靠的人物。

  这样胡乱想着,我翻身趴在池壁上,枕着臂弯发怔,更觉怡然自得。

  苏喻不知何时走到我面前,俯身蹲了下来,拿起浸湿的巾帕,那带着暖意的柔顺布料缓缓擦拭在我肩颈上。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令我很是受用,甚至懒洋洋地摊开手臂,露出几道暗红的鞭痕,鞭痕已然不疼了,就是遇到今日这般的日子便觉得冷,那冷是沁入骨中的一种酸疼,唯有他用这般温暖的巾帕拭过时,才能好过许多。

  这样静谧的气氛中,我却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

  有人道:“回禀主人,隋公子和温大夫在后面沐浴。”

  苏喻的动作一顿。

  但是那声音忽远忽近,我疑心是自己幻听了,神志像是被打碎的瓷瓶,捡起这片,那片又丢了,我皱了皱眉,也就随它去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直到停在我面前。

  “太……”苏喻刚道了一个字,就停住了。

  我艰难地睁开双眼,半仰起头望去,却见那人伴着月辉星煜长身玉立在侧,眼睫微垂,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啊……”我摇了摇头,不知怎么又笑了。

  我又趴了回去,仍旧笑着道:“完了,怎么越发像他了……”

  见他不语,我也懒得管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他的下摆道:“不要停啊,再擦一下么!”

  苏喻果然是不会拒绝我大部分要求的,他立了片刻,当真俯下身抓起巾帕,按在我肩上。

  那巾帕缓缓拭过我的肩颈,又顺着后背滑了下去,这一次我更觉受用极了,忍不住呻吟出声,懒散地揶揄道:“苏喻苏喻,你这个人啊……就算不做官,不做大夫,哪怕做个搓澡师傅都能养活自己。”

  过了许久,灵台一片空茫茫中,神志终于渐渐回笼。

  我仍是有些犯懒着不愿起身,枕着手臂打了个哈欠,苏喻仍在我面前,腰间玉佩的流苏直垂到我眼前,我盯着看了半晌,忍不住抬手抓过那穗子捻着玩。

  玩着玩着,我忽觉这玉佩眼熟得很,虽说苏喻身上的配饰我也多是见过的,但此物我明明记得不是他的,分明是——

  是那个人的!

  我心头微震,缓缓仰起头向苏喻面上看去。

  正对上一双不属于他的冰冷黑眸。

  我顿时又惊又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道:难道阿芙蓉药效还未褪去?

  我猛地摇了摇头,掬起一捧水往脸上一泼,抹了把脸,再向他看去,仍是那人的模样。

  “殿下……”恰在此时,苏喻的声音传来,却不是眼前这人说的,我本能地循声望去,只见苏喻立在不远处,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又转向我面前这人道:“太子殿下,温泉湿气重,久留在此对你身子不利。”

  我终于缓缓回眸望向面前这人,在他的目光下,我仿佛全身皆僵住了,徒劳地空咽了一下,道:“太……太子哥哥……”

  谢时洵轻咳了两声,站起身道:“穿好衣服,和苏喻来书房见我。”

  苏喻垂首道:“是。”

  我也惶惶然地应了,从池中上了来,抖着手勉强穿戴起来,可是越是慌乱,越是系不上,苏喻见状,也来帮我。

  谢时洵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移过目光,离去了。

  他一走,我便也顾不得衣服了,一把抓住苏喻的双肩,几乎带着愤恨道:“你!”

  刚说一个字,突然想起之前屡次冤枉了他之事,便强忍着缓和了口气道:“苏喻……你……”

  我本想问“是不是你”,但是不知怎么竟然没有问出口。

  苏喻任由我抓着,仍在为我系着颈间暗扣,道:“殿下,我既然应了你,便不会食言,此次是太子殿下自己起了疑心。”

  我拍了拍他,权当道歉了,只顾焦急道:“怎么办……”

  我刚从阿芙蓉药效中缓过来,脑子仍是有些迟钝,遇到此事,更加一团浆糊了!

  苏喻示意我抬手,仔细为我系好腰带,又抚平我衣襟上的一处褶皱,才开口道:“你在颤抖,这么害怕么……”

  我万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句,结结实实地怔了一下,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不是废话?”

  苏喻思索着慢慢道:“当年你兵败的时候不见惧色,尚还拿陛下与我取笑,被小沅灌入阿芙蓉时,也不见你有甚在意的,但唯有此时……”说着,他眼神黯淡了下去,自言自语道:“爱则生惧……”

  我急道:“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要感慨这些有的没的了!”

  苏喻仍是自道:“现在的你……才让我觉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

  我道:“苏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苏喻果然不语了,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明显心不在此,知道指望不上他,我转了几个圈仍是无计可施,只得拖着他前去书房了。

  一进门,只见谢时洵坐在案后,望向窗外,目光悠远。

  见我们来了,他终于收回目光,在我面上望了一望,又垂下眼帘在脚边定了一下。

  我顿时会意,只得挨挨蹭蹭地过去了,跪在他膝侧,偷偷回头望向苏喻,指望他说点有用的。

  苏喻神色自若,撩起下摆,也跪在不远处。

  谢时洵端起一个瓷白茶杯,茶杯白,他的手指却仿佛比那茶杯还要苍白三分。

  茶烟细细,氤氲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静默,室内只有无尽的寂静。

  过了许久,他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道:“苏喻,你不该纵着他胡闹。”

  苏喻低头道:“是,此事祸积忽微,皆由在下之过。”

  谢时洵道:“此事始末你道来吧,一分一毫皆不可落下。”

  苏喻应了,娓娓道来,他不愧是年少登科的人物,言简意赅措辞得当,从小沅与我结交说起,说到我被灌入阿芙蓉,我眼看着他就要说到祁山猎户小屋那一夜,顿时极不自在,连连咳嗽起来。

  苏喻果然微微顿了一下,谢时洵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脚,我便萎靡地捂住了脸,咳不出来了。

  有些事情做了是一回事,说了又是另一回事。

  比如我和苏喻那档子事,在场三个人都心知肚明,我本是无甚所谓的,但是倘若苏喻当着谢时洵的面叙述一遍,我便觉得仿佛被扒光了示人一般羞愧了。

  这其中关窍,我一时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身后的苏喻已经讲到了他被马车碾断了小腿,我背他上山那段了。

  眼看着我在他口中已经“扑上去与他夺药”了,我还是按捺不住,回过头瞪他。

  谢时洵仍是神色不动地听着,却探出一只手,拨着我的脸颊将我转了回来。

  我只得听着苏喻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肌肤之亲”“一人之过”云云,我只觉面上发起烫来,拽着谢时洵的广袖在脸上擦了擦汗。

  等苏喻说到“殿下恍惚之时对我许了来世之约”,我再也忍不住了,登时回头辩驳道:“慢着,我说来世当你爹也叫来世之约吗?”

  谢时洵长长叹了口气,又拧着我的脸颊将我转了回去,道:“你这个顽劣的小畜生,连神志不清时言语都要欺负了人去。”

  我抬起头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刚想张口,却被他的凌厉眼神逼退,只得不情不愿的闭嘴了。

  待苏喻终于讲罢,谢时洵沉思良久,却道:“苏喻,你为何不令他戒毒?”

  苏喻道:“此等剂量的阿芙蓉服用下去,不但致幻,而且成瘾者神志涣散,无法运起精神抵抗发作时的痛苦,倘若发作起来而得不到阿芙蓉,便会自残自杀,若是捆绑起来……医书《仁斋杂病清源论》上有记载,前朝有一户家属捆绑成瘾者十五日,十五日后此人虽然戒掉了阿芙蓉,但是已然疯癫……而后虽也有人用此法成功戒瘾,但杏林公论此法不过是四六之数……殿下尊贵,我不敢妄为。”

  谢时洵不甚满意地蹙起眉来,道:“既如此,到了此处你尚在为他隐瞒,这也是不敢妄为么?”

  苏喻半天没动静,才道:“作为大夫,亦是不敢妄为,太子殿下近来旧疾复发,恐因此事更添得劳神伤身。作为臣子,是在下一念之差,未及时回禀太子殿下实情,此事系在下一人之过,甘领责罚。”

  谢时洵垂下眼帘,扶着眉梢沉默了许久,终于道:“罢了,念你也是一片赤忱——你先去吧,明日来书房见我。”

  苏喻应了声是,便退了。

  苏喻走后,谢时洵又是久久不言,似在忖度着心事,我渐渐升上一层惧意,苏喻舍不得对我下狠手,可是谢时洵……

  以他的性子,只怕他再开口时就是一句“来人,把他绑了”!

  我渐渐倚住了他的膝盖,抬头望他,示弱道:“太子哥哥……”

  谢时洵眼神一厉,道:“跪好。”

  讨了个没趣,我只得正了正身子,心下却更觉慌张了起来。

  谢时洵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片刻,他抬手向我面上探来,我本能地一闭眼,待那微凉的触感抚上我的脸颊,原来这并不是一个耳光,而是一个足够温柔的抚摸。

  他轻抚着我的脸颊,道:“不是你的错……”他叹息着又道了一遍:“不是你的错。”

  这一刻,尽管我知道他说的是阿芙蓉一事,却仍是恍然觉得,满身罪孽的我被神明赦免了。

  我握着他的手,摩挲着腕上的齿痕,险些落下泪来。

  我道:“我还以为你要绑我去戒阿芙蓉……太子哥哥,你别让我戒了好不好,我撑不住的。”

  谢时洵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只是抬眼望向堂外的灿阳。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唤道:“来人。”

  我心头一紧,乞求地望着他,他却仍然是不为所动的模样,我慌乱之中只得紧紧抱住他的小腿,预备一会儿无论谁来拖我,我就是丢尽颜面也不会去受那茬罪。

  待侍者进了门,我听得谢时洵道:“吩咐下去,打点行装,三日后启程前往江南。”

  我顿时欢呼一声,抱着他的小腿欣喜地傻笑起来,谢时洵俯视着我,眸中情愫甚是纷乱,只是无一丝笑意。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经历任何波折,行了足足一个半月,我们一行人便安然到了江南。

  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落脚的宅邸名曰月照园,位于西子湖畔,引流成池,水榭亭台,倒也有一番雅致意境。

  我的右手手腕彻底痊愈了,有一日我试着挽弓,我还未觉怎样,倒给在旁的苏喻吓出一身冷汗,好一通叮嘱才罢休。而苏喻的腿伤也好了,卸了固定的夹板,微瘸了两日,也就行走如常了。

  总算过上了一段太平日子,我闲来帮着谢时洵看些账册等诸事,或是翻看些海图和海外异闻传等杂书不提。

  而苏喻也很喜欢此地的样子,据说江南杏林大家林立,苏喻此番前去拜访了几家声名显赫的医馆,和这些名医相谈甚欢,也便有了切磋交流之处。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想起就在一年多以前,我还是当今权倾朝野,意图谋逆叛国的九王,突生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日我纵马绕着西子湖跑了两圈,又叫了几个好手与我去林外放狗抓獾子,午时便回了来。

  沐浴更衣后,我算着谢时洵午觉该醒了,便去他屋中看他。

  江南的气候对谢时洵似乎也有所裨益,感觉他到了江南后咳得少了。

  他揽着我随便翻了几页书,道:“玩得尽兴么?”

  我连连点头,与他说了些放鹰纵马的趣事,谢时洵今日耐性甚好,都饶有趣味地默默听了,他又取出海图,道:“你看了这么久,想好要去哪里了么?”

  我点头道:“嗯,”我指着一处小岛道:“婆利,我听一个出过海的伙计说,那里气候宜人,民风淳朴,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尤其是它离这里很远,无论什么恩仇,都再追不到那里去啦。”

  谢时洵道:“好,就依你。”

  我顿时开心起来,道:“这一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可要在江南呆够本。”

  谢时洵一下下顺着我的发丝,吻了一下我的额头,道:“恐怕还要做一件事……”

  我笑道:“什么?”

  谢时洵正要说话,却忽然咳嗽起来,我忙为他端来茶水,他这一次咳了很久方自平息下来。

  他接过茶杯,饮了一小口茶,慢慢道:“来人,把他绑了。”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把嘴堵上。”

  谢时洵负着手慢慢走着,我盯着他的纤长背影,只觉气得要呕出血来。

  绳索将我的双腕勒得太紧,那几个护卫上午还有说有笑地陪着我去城外打猎,现在一拥而上给我按住捆上绳索时也未见得一分留情。

  我边走边挣扎着和几个押送护卫较劲,谢时洵忽而在一个临水亭台边停下了,他回过头,神色如常道:“这里的景色很好。”

  我口中也被勒了布条,此刻口不能言,只颓唐地随意扫了一眼,见眼前碧波荡漾,沿岸垂柳轻拂,确实是一派美不胜收。

  谢时洵口中赞着景色,眼中却只是望着我。

  半晌,他轻轻道:“你不再多看些时候么?要知你再得见此景,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听得此言,我更是又气又惧,更添了一层被他算计的憋闷感。

  他复又转过身向前行去,道:“你也不必不服气,我从未答应你。”

  走不多时,进得一个偏僻院落来,谢时洵沿着游廊走入一个背阴的房间,我犟着不肯进去,被那护卫一推,踉跄了一下,到底进了来。

  这屋子极暗极热,我许久才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只见屋内铺着地毯,四周墙角放着几个暖炉,窗户都被厚厚的黑色窗帘掩住了,屋内正当中垂下一根铁链,贴墙放着一个计时的欹器,除此之外,无甚特别的。

  心中的恐惧顿时有了实感,我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却奈何不得那几个好手,在谢时洵的示意下,被他们按着将铁链绕过手腕,捆得结结实实。

  谢时洵对他们道:“你们去吧,没有听到绳铃声,任何人不得入内。”

  几人退下后,谢时洵拉动了一个垂绳,那铁链骤然向上一抻,我的手腕顿时被拉至在头顶。

  这种滋味难受极了,更何况此等的刑罚……较之身上的苦楚,更有屈辱之意,我忍不住想说什么,发出的却只有呜呜声。

  谢时洵凝望着我,仍然微微用力拉动垂绳。

  这一次铁链收得更紧,我浑身上下只有脚尖才能微微着力,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拉扯断了。

  好在谢时洵很快地将铁链放了放,我才得以站稳。

  刚缓了口气,我更觉委屈极了,谢时洵坐在不远处的宽椅上,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他似在看我,又似在出神。

  无计可施,我不由得垂下头紧闭起双眼。

  这屋中似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切都是静止的,连声鸟叫都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冷汗顺着鬓角淌了下来,忍不住一歪头蹭在臂上。

  几声轻微的脚步声,我抬眼望去,见谢时洵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为我解开口中布条,端起一杯水喂到我唇边。

  我蹙了蹙眉,偏过头不肯去喝,谢时洵却仍然很有耐心地端着茶杯,轻声道:“阿芙蓉发作时,你须得凝神,切不能任由神志消散。”

  我摇着头,我深知他一向杀伐决断,做出决定便再不会有转圜余地。

  木已成舟,我的心气顿时没了,颓丧道:“我做不到的,太子哥哥,你没有体会过那滋味,没有人可以做到。”

  谢时洵揽着我的脸颊,坚定道:“我会帮你。”

  我绝望地笑了一下,道:“没有人能帮我,苏喻也说过,这样戒瘾有可能会逼疯我的,你的心太狠了,你宁愿要一个永远不清醒的我么?”

  谢时洵沉默片刻,重复道:“你不会有事,我会帮你。”

  仿佛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我直视着他道:“你……你是不是在罚我?你是不是仍在气我,终于让你找到了……”

  谢时洵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我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他狠狠捏住下颌,他的双唇贴上了我的,从中渡了水过来。

  谢时洵的手指滑到我的颈侧,拇指顶着喉结,直到我缓缓吞咽了,他才道:“不是。”

  我张了张口,心头却忽然涌上一股痛痒,我呻吟了一声,瞬间全身便失了力气,抵着谢时洵颈间死死咬住牙关,咬得太紧,口中逐渐升起一股血腥味道。

  谢时洵似察觉到了什么,他一手揽着我的后颈,一手探入我口中,冷静道:“敛神。”

  我怕咬伤了他,衔着他的手指摇了摇头,在意识消散之际,痛苦地含糊道:“做不到的……”

  谢时洵极为缱绻吻了一下我的眼尾,道:“我帮你。”

  说着,他终于抽回手指,探入我的衣襟中,几下动作将我的衣物褪到了腰间,上身赤裸了出来。

  不懂他意欲何为,我却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那么多了。

  谢时洵步进黑暗中。

  他的声音再响起时,却是在我不远处的身后。

  他道:“虽然会很疼……不过……”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我顿觉背后突然一麻,紧接着那一道如火烧般灼痛起来。

  然而濒临消散的神志却因为这疼痛突然聚拢起来。

  一时间,我只能感受到这真实的疼痛。

  此时,谢时洵的第二句才至:“不过只要能使你戒除阿芙蓉,我便不悔。”

  我的神志一时被阿芙蓉谴着散开,一时又被带着破风声的鞭声惊醒。

  倘若真有无间地狱,大约便是此时此地了。

  四周尽是昏暗的,目之所见皆无,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唯有背后那一道道灼痛极为清晰。

  额头泌出的冷汗终于滑了下来,挂在我的眼睫上欲坠不坠。

  而这仅仅是第一天的第一个时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如何撑过这十五天。

  谢时洵仿佛对我了如指掌,每当我的意识逐渐散开,便必定有一道疼痛加诸身上,不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

  我竭力抬眼望去,只见被束缚在铁链中的双手握得太紧,已爆出了几道青筋。

  这样的绝境中,我反倒被激起了气性,泄愤般用尽所有力气挣动起来,拽得那铁链哗哗作响。

  回应我的,是又一道灼痛捎上我的颈侧。

  死寂中,我忍了许久才勉勉强强咽下那疼,恍惚间,却觉口中一股血腥味道蔓延开来。

  我忽然嗤笑了起来,讥讽道:“谢时洵,按你这法子,怕是我还未戒掉阿芙蓉,先被你打死了!”

  谢时洵停了停,平淡道:“不过是皮肉伤罢了,离死还远了些。另外……”

  身后响起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我的下颌猛然被鞭捎拨转至侧,他强迫着令我望向他,一字字道:“谁借你的胆子,敢直呼我的名讳?”

  我确有一丝胆怯,却抵不过背后疼痛燃起无名火。

  我又想笑了,可是背后的鞭伤实在太疼,最后大概是露出一个扭曲的神情,依旧道:“你我兄弟都搞到床上去了,比起肌肤之亲夫妻之实,我唤你名讳这等细枝末节又算得什么?!”说罢,我仍觉不解气,又补了一句,“你说呢,太、子、哥、哥。”

  谢时洵的眸子忽明忽暗,他凝视了我半晌,抬手将我唇边的血迹抹掉后,才道:“老九,你的性子未免太烈,而且烈得不分时候,越是处在劣势,你越是要激怒旁人,日后这个性子要改。”

  我赌气偏过了脸,道:“是么,可惜我的命太贱,年年月月都处在势必人强的境地,连嘴上便宜都不许我讨的话,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谢时洵面色顿时沉了下去,他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去。

  几步足音一停,我便觉背后燃起较之方才更为猛烈的疼来。

  一道叠着一道,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只觉后背皮肉要被撕裂一般,方才要不容易咽下的痛感又被激发出来,我闷哼一声,几乎气急了,强自忍着最后一丝耐性,大声道:“好,你要打便打!横竖你打我这么多年了!但你……换,换个行不行,我讨厌鞭子!”

  鞭子总让我想起谢明澜,一想到这个人以及他施加在我身上的屈辱烙印,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凶性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鞭落在背上。

  谢时洵冷道:“小畜生,由得你挑么?”

  我顿时气懵了心,怒吼道:“我不是!若我当真是畜生,是狼是虎,我早在那日一刀割断谢明澜的喉咙了!你可知有多易如反掌!”

  一片寂静中,谢时洵停了手,我回头望去,见黑暗中一个浅淡的身影扶住桌角,咳了起来。

  我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喘息,见他这番模样,意识逐渐回笼,我紧张地望着他,道:“太子哥哥……”

  恰在此刻,只听“咔”的一声,我与他不约而同地望去,见是计时的欹器发出的。

  谢时洵望向那处,抚着胸口缓缓站直了,慢慢道:“这一次发作的时辰过了,你做得很好。”

  我心中骤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本能般道:“太子哥哥……”

  他走过来为我解开手腕的束缚,我就势扶住他,道:“我……我不是有意……”

  谢时洵一手推开我的脸,道:“至于旁的账,下次与你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