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边,忧愁道:“你这年纪轻轻的……哪有那么容易死呢?不要说这种话了,不吉利。”

  谢明澜果然不语了,只是向着阴影处偏过头,仿佛打定主意不再理我了。

  他不理我,我却要烦他不可,他这高热低热反反复复,我疑心是因为他的伤势仍未痊愈,故而我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的前襟。

  谢明澜很安静,只把脑袋往更暗处偏过,不言不动的好像没有知觉般任由我动作。

  揭过层层衣衫,却见他苍白的胸膛上有一处暗红色,细细看去,那半新不旧的伤处赫然出现了两道极深的棱痕。

  我顿时暗悔当时下手的没轻没重,焦急之下用手指一摸伤处,见上面没有血迹,顿时稍稍放下了些心,生怕不能愈合之事又出现在他身上。

  现下看来,既然他的症状不是天命所致,多半就是不肯叫太医医治,又一味逞强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了。

  一念至此,我叹息着劝道:“太医院总该有几个嘴严的吧?你怎的不叫来好生看看呢?”

  回应我的,只有满室的寂静。

  我又坐了半晌,心想他这次的赌气实在有些久,便好声好气地一边劝着,一边撑着身子去抚他的脸。

  哪知只见他紧咬着牙关,冷汗簌簌地布满了额头,已是神志不清的模样。

  我顿时大惊,连忙唤他:“明澜!明澜!!”

  谢明澜很是艰难地睁开双眼,横了我一眼,训斥道:“闭嘴,大呼小叫的……”

  我双手按住他的手臂,急道:“这次定要听我的,我让程恩去给你叫太医来。”

  他平复着呼吸,一手挡在额头上缓了半晌,道:“叫什么太医,你以后少气我些就是了。”

  我懒得与他再斗嘴,起身便往外去,他在我身后急唤了几声我也充耳不闻。

  终于,他带着焦急道:“你站住,要叫也莫要叫太医,你去叫元贞,让他带……”

  元贞是自程恩走后,他贴身的内侍,应该是绝对的心腹,寻常他来我这都是带他一人过来,此时他提起这人,我顿时立住了脚,回身问道:“让他带谁?”

  谢明澜咳了一声,缓缓躺了回去,道:“苏喻昨日回来了,你叫元贞把他带来。”

  我的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不禁怔在原地失了言语。

  好在我与谢明澜所隔甚远,屋内灯光晦暗,幸得他未察觉。

  苏喻回来了……这意味着……

  我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整个人都惶惶然起来,连忙转步出去,招了守在院外的元贞吩咐了几句,只是我心神不宁得紧,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起来。

  好在元贞是个机灵的,比当年的程恩也不遑多让,他只听了三两句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二话不说行了个礼便扭头直奔宫门去了。

  我回到床边,坐在谢明澜身边,仍是不由自主地发怔。

  谢明澜似睡非睡的,也不理人。

  然而就在满室死寂之时,谢明澜忽然沙哑着嗓音问道:“你抖什么?”

  我猛地一低头,才见他不知何时握住了我的手。

  “……我……”我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用力抚了抚额角,说不出话来。

  谢明澜却拍了拍我的手背,似是安慰又似嘲讽道:“伤朕的时候不见你惶恐,现在又担心什么?”

  我霍然抬起眼望向他,心中对他的愧疚更添了一层,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喉头更是噎住一般,噎得我眼中都漫上了雾气。

  “嗳……”谢明澜有些惊讶,竟然撑起半边身子向我靠近了些。

  他离我只有咫尺,却仍是一味地看,仿佛第一天认识我似的。

  半晌,他轻笑了一声,道:“干嘛只是泫然若泣的样子,倒是掉滴泪给朕看看。”

  我抿了唇,好容易抑住了激荡的心神,简短道:“这是什么话?”

  谢明澜一手揽着我的后颈将我带到他面前,他的双唇若有似无地蹭过我的眉心鼻梁,他喃喃道:“想看你为朕哭啊……”

  他的双唇是炽热的,有些干裂,蹭在我面上有些微刺的触觉。

  他又轻蹭着我的眼尾,道:“你都为谁哭过?朕晓得的,只有太妃、云郡主、玉和,和他……你这个人真是……寡情得想让人杀了你。得到你眼泪的……只有你真心所待之人……唉,倘若你对朕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就哭给朕看。”

  我望着他,道:“明澜……”

  谢明澜许是烧得神志不清,说罢,又喃喃道:“罢了,演的也行。”

  我反握住他的手,只觉自己的手与他不相上下的冰凉,我道:“此话不祥,陛下莫要说了。”

  谢明澜又默默躺了回去,阖眸自言自语道:“你自然是不会为朕哭的,倘若朕真的死了,你恨不得放鞭炮庆祝一番吧,那样就没人困住你了……你就可以去找……找他了……”

  我想,也许是连日的身子不适让他这种君王都不免脆弱,我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抚着他的脸,诚恳道:“不会的,是我应了陛下的,我绝不会背诺。”

  谢明澜道:“是么?”口气仍是淡淡的,一副大不相信的模样。

  虽然他不看我,但我仍是点了点头,道:“倘若陛下因我之过而驾崩,我如何自处呢……我定会自刎以陪陛下。”

  这次谢明澜沉默良久,才道:“你这次说的陪……是哪个‘陪’字?”

  我陡然一惊,之前我暗中腹诽他听错了“陪”和“赔”字,难道是他故意的不成?

  就当我张口结舌的时候,忽听远处元贞气喘吁吁道:“陛下,苏大人到了。”

  我连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衫公子立在元贞身后,他恭敬行了礼,再抬头时,一双如水般温柔的双眸映入我的眼中。

  当我在久别后再一次见到苏喻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与他是那么熟悉。

  苏喻只向我投来一瞥,随后便恭谨地垂下了眼帘。

  但是我却看到了……他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我……我的心定了。

  我顿时长出一口气,只觉这昏暗的寝宫都光彩四溢了,我更加贪婪地望向他,指望从他的眼中得知更多那个人的消息。

  然而目光在他面上停了久了些,我又忍不住暗暗叹道:苏喻好像吃了很多苦……

  我也不知道为何有这个想法,他依旧是清俊的大家公子模样,神情从容,就连那双眸子也如往日一般清澈地要命。

  但我就是隐隐觉得……他……好像有哪里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许是见我一直盯着苏喻,谢明澜忽然在被子下拉住我的手,我心中一慌,连忙敛了目光。

  谢明澜在隐蔽处悄悄摩挲着我的指节,面上却端起架子,对我很是矜倨道:“怎么?还记着当年苏卿设计擒你之仇?”

  我暗忖道: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还不知我与苏喻的事,当时我在密室中,与绿雪提到这段往事时将苏喻隐去了,尽管当时我只是为了保全苏喻的名声,并不知道他还会有回来的一日——而且还这么快。

  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满心忧虑,抬眼望了望谢明澜,在他与苏喻之间游移起来。

  目光转到苏喻时,苏喻恰也在看我,我与他目光交汇了片刻,他微微垂下视线,望了望谢明澜,最后目光停在我与他在被子下面握住的手上。

  我用另一只手握拳抵着唇边轻咳了一声,谢明澜却有些体力不支,他抚着额头缓了半晌,半合着双眸道:“苏卿,朕身子不适,便不与你多客套了。至于他……”

  谢明澜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却没有再说半个字。

  苏喻恰时道:“草民晓得,陛下请安歇,不可再劳神动气,容草民为陛下诊脉。”

  我让了开去,坐在窗下饮茶,听苏喻和谢明澜聊些有的没的。

  我一向知道他们君臣关系密切,譬如当年覆灭了我的谋反之事,也是由苏喻出计谢明澜采用,如今我看谢明澜一口一个苏卿,我也不出声地将这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觉得怪好听的,只盼着谢明澜早日恢复起来,好和苏喻一起去前朝继续演这对明君贤臣

  “苏卿,这两年……你都去过何处?”冷不丁的,谢明澜忽然这样问了一句。

  闻听此言,我心头不禁一紧。

  苏喻淡淡道:“回禀陛下,草民去过塞北江南,曾入过大漠,也出过远海,既救过人,又被人救过……那是许许多多的景色与爱恨,想来这两年……是草民此生中最刻骨难忘的岁月。”

  我无言地望着他,在我看来,他这番话与对谢明澜直接坦白毫无二致。

  但是谢明澜却久久没有回音。

  苏喻站起身,命人又取了一床厚被为谢明澜盖好,自始至终,谢明澜都未再说什么,想必又是昏睡了过去。

  苏喻做完这一切,到走到我身旁的案子上,提笔沾了沾墨,忖了片刻,便落笔写药方。

  我趴在桌子上仰望着苏喻,轻声道:“他……”说着,指了指谢明澜。

  苏喻的神情还算平静,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终归是带了几分责备,他亦轻声道:“陛下高热确有八分险恶,他连日发热手脚却冰凉,是全身脉络不畅之像,多半是内有心事郁结,外有创伤得不到诊治的缘故。”

  我懊恼道:“那该怎么办?”

  苏喻看了看谢明澜的方向,又转向我,用眼神轻轻安慰我,道:“今日须得退热,否则……难测……”

  说着,他唤了人进来取走方子,煎药去了。

  待好不容易汤药被端了回来,苏喻将谢明澜唤了起来,一勺勺亲手喂他喝了,只是谢明澜喝药就喝药,总是恶狠狠地望着我,我十分不解,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喝完了药,苏喻将他按回了被褥,却仍是不走,他慢慢道:“陛下今日的高热并非寻常风寒,内热需驱散,而外冷则需保暖。二者失一则险,故而……”

  说着,只见苏喻渐渐解开了衣襟上的素结。

  别说是我,就连谢明澜都忍不住咳了两声,带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愕道:“苏卿?”

  苏喻仍旧四平八稳道:“故而需要一人用体温为陛下退热,方可两全。陛下,容草民失仪。”

  眼见苏喻解开衣襟露出胸膛,微垂着眼帘将衣衫褪下了肩头,谢明澜更是睁大了眼睛,他不知怎么,竟然挣扎地向后一撤,然而多半是身子乏力,他这一撤也没撤出半尺。

  我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到了,见谢明澜咬着后槽牙转而望向我,我一时怔在原地,只觉这个场景又是离奇又是好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许是我眼中不由得流出笑意,谢明澜登时暴怒起来,但是他生气也是生得那般莫名,他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我怒喝一声:“传朕的旨意,把裴山行绑出去斩首!”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叠声道:“别别别……”一边抢步上去挡在床前。

  苏喻与我不过咫尺之隔,甚至连他的呼吸都轻轻拂在我面上,他异常平静地望着我,微微歪了歪头,慢吞吞道:“殿下有何指教?”

  “呃……”,尴尬之下,我的双手先言语一步,将他的衣襟合上了。

  “……”苏喻微眨了一下双眸,一脸很不解似的正直纯良。

  谢明澜在我身后咳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更是虚弱,道:“苏卿的心意……朕知晓了,不过苏卿你是朕的肱股之臣,因此等小事召你入宫已是不妥,更不能劳苏卿亲自衣不解带照顾朕了。”

  我闻言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道:明明是解衣解带啊!

  好在我背对着他,不至于又因为这莫名的笑意再次激怒于他。

  苏喻垂眸深深望进我的眼中,口中却对谢明澜诚恳道:“陛下是一国之主,照料陛下龙体是草民的本分,怎么能算小事呢。”

  谢明澜估计是烧得脑子都不转了,被噎得一时语塞。

  我轻咳了一声,道:“苏大人莫要担心,此处有元贞程恩照看,你……你千里迢迢赶回来,倘若你再累垮了,陛下该如何是好?你不妨留在外间好生休息,也方便照看陛下伤势。”

  谢明澜连忙“嗯”了一声,这句“嗯”跟的十分得紧,仿佛生怕留出缝隙让苏喻插了话。

  苏喻又是静静地看了我许久,我与他眼神交流片刻,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他终是道:“如此……草民谨遵圣谕,只是为陛下退热之人,须得尽量与陛下肌肤相贴,方可平衡陛下体内的冷热之气,那么……陛下若有不适请随时唤我。”

  说着,这才慢吞吞地又系上衣物。

  我听到身后的谢明澜长出一口气,差点又被逗笑,连忙唤了程恩来将苏喻引了出去安置。

  我其实有心跟出去与他私下说会儿话,但是看到谢明澜黏在我身上的目光,只得收了这个心思。

  待一切归于平静,此间又剩下我与他两个人了,我褪去全身衣物,赤裸的钻进被窝中。

  谢明澜这才闭上了眼睛,背对着我翻了个身,安心发烧去了。

  见他这般,我只得从他身后抱住他,一寸寸贴住他的身躯,连手臂都覆在他的胸前,只是这个姿势难拿的很,我忍不住轻声抱怨道:“你听到苏喻说的了?你配合一点啊。”

  谢明澜怒道:“不愿意就滚出去!”

  只是多半还是身子难受,那带着怒意的口气也透着色厉内荏。

  我无可奈何,只得哄道:“好好好……我抱着你,你快睡吧,明天起来就不热了。”

  谢明澜莫名的对这敷衍很是受用,亦或是方才惊吓太过,此刻已无余力与我周旋,他微弱的挣动了一下以示抗议,便由我抱着不动了。

  谢明澜的身子很是奇怪,他的身躯热得发烫,手脚却冷得出奇,那是一种毫无温度的冷,令我极为担忧,甚至生出了几分恐惧。

  他背对着我,也不知是睡是醒,我双手握住他的手,又暗暗用小腿夹住他的脚摩挲着,盼着帮他快些暖起来。

  不知不觉的,我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我总觉有什么东西我的额头拂来蹭去,搔得我痒痒的,我忍不住伸手去抓,却碰到一人的脸颊。

  我揉了揉眼睛,抬头望去,却见不知何时已然变成谢明澜抱着我的姿势,此时他正垂着眼望我,眼神清明毫无睡意,只顾用刚长出胡渣的下巴刺我,不知蹭了多久。

  见我醒了,他毫无愧意,又用有些干裂的双唇在我脸上轻划起来。

  我愣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胸口的伤处不能示人,昨晚他烧得神志不清,加上天色昏暗,想来并未注意,如今天色已微亮,却是再难以掩饰了。

  一念至此,我不动声色地向被中挪了挪身子,将胸膛紧紧贴在他身侧,心虚地一笑。

  谢明澜却好似很是受用,沙哑着嗓子道:“你……抱了我一夜,胳膊酸不酸。”

  我这才觉得浑身酸痛,但反应过来连忙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一把他的胸口,最后小腿摩挲了一下他的双脚,虽然他仍是又冷又热,但较之昨晚已是好了许多。

  见他目光闪烁,我才觉这些动作有些亲昵的过分了,我有些尴尬地岔开话头道:“没事,你什么时候醒的?再睡一会儿吧……”

  他不语,仍是一味蹭来蹭去,我被蹭得几乎心头火起,道:“莫要闹了……”

  他沉沉道:“嗯。”

  说是这样说,但是他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忍了半晌,推着他的脸道:“你这说着‘嗯’,也没见你停……”

  谢明澜的胡茬狠狠蹭在我脸上,小声抱怨道:“忍不住啊……”

  我道:“你嘚瑟什么……难道我没有么?”

  说着,我摸了摸下巴,指腹划过处感受到冒出些小刺,便向上挣了挣,正对准了他的脖颈要下脸,竟被他一把反手制住。

  他的目光一柔,不由分说将双唇贴了上来。

  正与他推推搡搡之际,忽听程恩在门外禀报,道是苏喻请见。

  趁着谢明澜犹豫,我连忙背对着他起身披了外袍将将掩上胸口,这才对他道:“让苏喻看看吧,他也好根据你今日的状况对症下药。”

  谢明澜很听话地撑起身子,被子滑落到他的腰间,露出赤裸的上身,只是他的神情有些迷茫,喃喃道:“苏卿昨天有些反常……”

  我忙道:“那是苏大人关心陛下,你晓得,关心则乱……”

  见他横了我一眼,我立刻改口道:“明澜……你这样子,也令我担心。”

  谢明澜坐到床边,我服侍着他穿戴了一番,他才道:“说什么你担心……哼,你是因为他,是因为裴山行……”

  他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但是看在他发着热的份上,我也懒得与他争辩,待把他收拾整齐了,这才去叫人去传苏喻。

  苏喻来得很快,他为谢明澜诊了脉,忽然不知怎的,他的面上仍旧波澜不惊,耳尖却渐渐泛起了薄红。

  我正纳罕,那厢他已对程恩元贞嘱咐了几句,沉默半晌后,他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开着新方,他专心地盯着小笺,好像那上面长出了花似的,然后他似心中忖度定了,开口道:“陛下年轻体健,虽然昨日凶险,但今日已然好转许多了,此伤病需陛下安心调养,莫要多思多虑,总归有康复的一日,我今日便可将药量减去一些……”

  我听着他这尾音拖得长,便知他还有话未道尽。

  我眼看着那抹薄红顺着他的耳尖越爬越高,果然,片刻后他又开口道:“只是在房事上,陛下还是须得节制一些……”

  这话说完,苏喻倒还是一脸四平八稳,谢明澜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但当我向他望去,见他也正斜着目光看我,目光方一接触,他也不知道为何竟然脸红了起来。

  窗边的苏喻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我,眼神中复杂难言意味深长,我心里还不觉怎样,脸上却也像是被他们传染似的,跟着发烫了起来。

  我更是莫名,心道:都看我干什么,昨晚我没和他睡啊!

  不得不说,谢明澜作为一国之君,旁的不提,勤政这个优点倒是板上钉钉的。

  到了上朝的时辰,他拖着低热的身子要去上朝,我假模假式地劝了两句,但劝得不是很用力,毕竟我的身份尴尬得很,更无立场阻止谢明澜上朝。

  他饮罢一盏茶,便径自去了。

  听程恩打探来的前朝消息说,近来鲜卑战事有再起之势,鲜卑分出许多小股人马不断犯边,意图试探齐国兵力,搞得新任陇西府节度使周英焦头烂额,要我说,那周英本来就是个中庸之材,我之前说徐熙不如裴山行,那周英却是连徐熙都不如了,他不过是占一个忠心听话,把他上面有本事的将领熬到死光了或是像老裴这样下了大狱,才轮到他爬了上去,当真是时无英雄,时无英雄。

  可是那些陇西关府兵守关多年,久经沙场,一多半都是从如山尸骨中爬出来的,剽悍自傲,如同烈马一般,似周英这等庸才定是难以驯服。

  不过这事也不单怪他一人,齐国的国运也不知怎的,名将和骏马一样贫瘠,否则我当年又何必用那般下作手段炸死鲜卑大将军?

  结果好不容易出了个将星裴山行,还被我拖下了水,真是天意难料。

  如今鲜卑兵锋再起,只怕北国也要蠢蠢欲动了。

  留给谢明澜和前朝百官决断的时日恐怕不多。

  不过这些……

  我望着清思殿庭院的四面高墙,觉得我也只是自寻烦恼罢了,光是听谢明澜昨日的意思,他是断不会让我插手前朝之事的。

  这些日子以来,我发现谢明澜与我之间保持了一个很微妙默契的平衡。

  譬如玉和,他将玉和挫骨扬灰一事,我每每想起都会心头一痛。

  可是我又如何去怪谢明澜?我对他所做的……谋反逼宫刺伤他的胸口,论及阴狠毒辣,我不是更胜他百倍?

  我每每念及此,心中更是难过,因为我的玉和……从来都不该是评价我与他谁更对不起谁的砝码。

  我伏在案上怔了半晌,心道:而我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我想,有些事情他是始终难以原谅我的,所以我与他都选择了不问不提,他多半也察觉到玉和一事是我心底的一根刺,故而他为了避开玉和,连我当年是如何从栖云山逃脱的,他都没有再问一个字。

  也许在他看来,这便叫做既往不咎。

  谢明澜仿佛在我身边画了一个圈,我与他默契的不去触碰圈外的荆棘,只要不去触碰,我与他在这偏僻的一方天地中还有些情分可言,尽管那情分也是混沌不明且天地不容的。

  我站起身直了直腰,令程恩把马儿牵了过来,我刚翻身上马,忽听来报,道是苏喻折返回来了。

  我大为吃惊,按理说苏喻是外臣,不便在后宫久留,便是留也要留在谢明澜身边,谢明澜不在,他没有单独留下的道理,故而他方才随着他去了,如今怎么又……

  我正困惑,却见苏喻被程恩引着从外廊步入了院中。

  待程恩退下,此间只剩我与他二人。

  我在马上拽着缰绳发愣,想问想说的太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了。

  苏喻立在马下,微微仰头望向我,耀眼的阳光穿过树荫,落下些斑驳的光在他眼中。

  他安静地望着我半晌,终于有些艰难地微笑了一下,他轻轻道:“太子殿下安好如初,殿下你……你好么?”

  听到这一句,我才像是被惊醒一般,忽然难以抑制地涌上泪意。

  我忙不迭跳下马来,跳得太急差点跌倒,好在苏喻一把扶住了我,我就势伏在他怀中,撩起他的广袖在鼻间嗅了嗅,即便知道不可能,但也想要寻觅到那个人残留的味道。

  我抽了抽鼻子,哽咽道:“你摸摸我,替他摸摸我……”

  苏喻的身子僵住了,片刻,他终于抬手缓缓抚上我的长发,那是一种极为温柔的抚摸,甚至拍了拍我的背。

  我在他怀中张了几次口,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好在苏喻向来善解人意,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柔声道:“太子殿下没有怪你,他只是很担心你……”

  我闻之,更觉悲戚,拽着他的袖子捂住双眸,在这黑暗中,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喻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抵着我的额头轻轻道:“我也很担心你……”

  我空咽多次,勉强压下了酸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声道:“你胡说,他定是怪我的,我如今还重伤了他的儿子,他一定会恨我不受教,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即便他原谅了我,我穷尽此生也不能再见他一面了……别说是此生,我这个罪孽深重之人,只怕就是死了,也会被永困无间地狱,断是不配见他的。

  一想到此,喉间莫名呜咽了一声,后悔最后见他那一眼时,为何不再多看一会儿,我明知道那是……永别。

  这样想着,我的眼泪仿佛决堤一般,掉得更凶。

  “殿下……”苏喻轻柔地将我推开了些,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为我拭了泪,略带忧虑地向外投了一眼,又对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顿时反应过来,现下虽然只有我与他二人,但此处毕竟在谢明澜眼皮子底下,不知道他没有安插耳目,此话和此番动作,还是少些为好。

  尽管我清晰的知道这点,极力想恢复寻常模样,却仍是止不住泪,便背过身抬袖随便拭了,但那泪是何等不听话,我越拭越多,慌乱得几乎崩溃。

  苏喻在我身后道:“殿下,太子殿下好转后,我们听闻了你身死的消息,我们虽知必有内情,但都担心不已,是太子殿下让我回来寻找你的下落,如今……”他顿了顿,加快了语速道:“我在此处不能久留,如今只望你千万保重……”

  他这番话听得我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向外挥了挥手。

  苏喻不再多言,便离去了。

  苏喻走后,我一连几日都魂不守舍,更怕自己神思恍惚将太子哥哥与苏喻之事说漏了出去,故而多半时间都在庭院与马儿独处,它是个畜生,断是不会多嘴的。

  有时谢明澜来了,我强打起精神与他说话,更觉身心俱疲。

  如此过了半月,已进盛夏。

  这一日我正伏在马儿背上,随它漫无目地的绕圈,突然听到远处响起一阵步履之声。

  我饮了些酒,约莫是饮得多了些,有些犯懒,便权做不曾听见,只管闭上眼装死,在马背的轻微颠簸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马鬃消磨时间。

  那脚步声又近了些,便消失了。

  那人实在很有耐心,马儿绕了一圈又一圈,毒辣的日头从正午到落山,他仍是未出一言未动一步。

  这寂静让我怀疑之前听见的脚步声是错觉,也许此间并没有人。

  随着醉意消退,这疑惑在我心中渐渐增大,我终于忍不住睁开双眸。

  却见谢明澜一袭墨袍立在廊下,已不知看了多久。

  我勒住了马儿,默不作声地翻身下来向他行礼。

  谢明澜仍似石像一般静默,我在这难言地寂静中抬起头,却正对上他的眸子。

  许久,许久之后,

  他终于垂下眼帘,带着些许迟疑几不可闻道:“你……是不是心里很不好受?是因为此地太小么?”

  他的口气神态甚是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这在谢明澜身上是很难得一见的。

  我心中不解,却不敢多问,只得摇了摇头。

  谢明澜静了半晌,撩起袍袖坐在廊下台上,他并未看我,又似出了神一般发怔。

  我试探着唤他道:“明澜……”

  谢明澜的目光仍然停在遥远的某个地方,他喃喃道:“你会死么?”

  我有些惊讶,也不管他并未让我起身,便径自起身走过去与他并肩坐下。

  此时天色日暮,一道余晖将这个庭院染上了猩红之色。

  我转过头望着他,道:“人……都是会死的,陛下。”

  他又望了半晌,收回目光,望着自己的双手道:“它死前,也是这般在笼子里一直转……一直转。”

  我有些懵然,道:“谁?”

  谢明澜道:“猫,那只白猫。”

  我恍然想起那只我送给他的猫儿。

  我正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听谢明澜又自言自语道:“你可知当我看到它的尸体时有多伤心……我没有人可说,师傅们都会觉得这是玩物丧志,不会理会。我想去找你,和你说……但是他们说你出使鲜卑了,我便一直在等你,等了好久,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了你,你看我的眼神,又太冷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垂了头忖着心事不语。

  当年我从月亮泉返回京都府时,正是谢时洵驾薨不久,我那时满心悔恨,根本记不得何时还见过谢明澜了。

  正当我想劝慰他两句的时候,谢明澜又转了话题,道:“我与他父子情薄,自幼不能与他相见,长至冠弱更是无人有资格为我行冠礼……礼部这一项,至今都是空着的。”谢明澜平静地转过头,对我道:“你愿意为我束冠么?”

  我心中大骇,连忙跪了下来,道:“罪臣不敢。”

  要知齐国向来礼仪谨严冗杂,哪怕普通百姓的冠礼都是难得的大事,更不要提是为国君行冠礼,这历代只有君王或是作为当代大贤的长辈才有资格作为正宾,否则宁缺不滥。

  我这个谋逆的反贼,哪来的胆子敢替谢时洵为他行冠礼?

  谢明澜也不意外,他淡淡道:“好,那朕命令你,为朕束冠。”

  我心中天人交战半晌,心道:横竖是人后,此处只有我与他二人,便权当过家家了,何苦又惹他气恼?

  见我应了,谢明澜唤来了元贞,与他耳语两句,元贞领命而去。

  不久后,元贞回来复命,林林总总码了一排。

  我暗暗叹了口气,回想着记忆中的礼法流程,心道:我记得当年我行冠礼的时候丝竹之声不断,这多半是必要有的。

  于是我拿起一支长笛吹了起来。

  只是谢明澜已然一脸肃穆地举手加额冲着天地拜了三拜,此时正端庄地跪坐在蒲团上,我这半天没吹完一曲,他便漠然地向我投来一瞥。

  接住这一眼,我顿时有些气短,意意思思的吹完了,我又自领了赞者的活儿,取了把玉梳半跪在他身侧滑了滑空气,也许带起了几根发丝,权当梳过了。

  最后我取来齐国历代所传的金冠,挪到他面前在他对面跪坐下来,我双手捧起金冠,悬在半空。此物我见过无数次,也曾试图从谢明澜手中将它抢来,但我从来不知它竟然如此沉重。

  进行到了此节,按理说此处该是有正宾吟诵祝词一项,只是那祝词向来文绉绉得极为拗口,我没有记住只言片语,正在卡壳游移时,谢明澜开口道:“你随便说些什么即可。”

  我想了想,道:“陛下励精图治,英明苛察,未来定是为后人称颂的明君贤主。”

  谢明澜闻言,缓缓抬眼,很深地望了我一眼。

  紧接着,他要笑不笑地扬了一下唇角,只是这抹浅笑的含义却让我全然不解了。

  尽管心中疑虑,但我仍是循礼为他加了金冠。

  礼毕,便立即退到他身侧,毕竟他是君王,在这世间只拜天地,没有人可以当得起他的跪。

  谢明澜仍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呆了良久,许久后,他缓缓站起身,从托盘上取来一柄剑。

  这剑也是个有来历的东西,据说当年谢家开国先祖便是用此剑斩旗起义,号令群雄,终夺得了齐国的天下。

  此刻,他一手握剑,立在我面前,竟也是那般气势迫人。

  他简短道:“跪下。”

  我顿时一惊,心道:怎么,谢明澜要用这剑斩了我这个乱臣贼子告慰先祖?怎么还带秋后算账的呢?

  虽然这样想着,我却没有理由不从,便扶着地毯跪了下来。

  谢明澜甚是不满地撇了撇唇角,他轻轻踢了我一脚,又道:“跪好。”

  我抬首不解地望着他,目光交汇中,仿佛一道列缺在我脑海中闪过,我骤然理解了他的意思,心中惊骇更是胜方才百倍。

  我连忙换成单膝跪地的武将跪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谢明澜长吸一口气,宝剑出鞘,满室只见一抹寒光,只闻一声龙吟。

  他执剑一挥,剑尖停在我眉间前半寸,谢明澜敛着眉眼,用我从未听过的郑重语气问道:“谢时舒,朕可以相信你吗?”

  我按捺住心中的激荡,恭敬垂首道:“罪臣愿为陛下摧锋陷阵,万死不辞。”

  谢明澜眸中有一枚光点闪了闪,只是我还来不及细看,他便执剑在我左肩上点了三点,随后收剑回鞘。

  他所做的,是齐国君主对武将最高的礼遇,那代表着一个全然信任的契约,所授之人有领兵在外不遵君命的权利,但是齐国百年以来,只有年事已高不再领兵的老将军才得到过这番殊荣。

  而我……

  谢明澜放下宝剑,负手望向庭院,背对着我道:“秋收之后,朕会采用你的计策,放裴山行前去召回你的旧部。”

  我道:“那么……陛下准备令哪位将领诱敌入关施以围歼呢?”

  周英不中用,徐熙怕是也难当此任,至于苏容,书生带兵更是提都不要提。

  这一次,谢明澜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

  谢明澜决然道:“朕,御驾亲征。而你,便陪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