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1章 悲婚

  山道两旁竹海苍苍,风吹叶动簌簌作响,间或一两阵银铃脆声夹杂其中。与一片碧色不相协的是一支十余人的送亲队伍,精骑执锐,着一水的茜色窄袖武袍,护卫着一顶绫纱花轿。沿途既没有鼓乐旌幡也没有鞭炮吆喝,除却马蹄答答和轿檐风铃再无其余声响,阒然向着竹缘山上的祁家大宅行进。

  山顶祁家的宅邸前,众弟子早已列阵以待,一改往日的茶白素袍,换上了喜庆的银朱礼服,连古朴的七进七出深院都着重装点了一番,少有地体现出丞相家宅的金银焕彩。

  花轿方一落地,项含卿就自行掀了帘飞绣凤的轿帏,并未遵什么礼法,跨过朱红漆木的鞍子,步过红毡,向着喜堂走去。

  “姐,我领着兄弟们安置,吉时再进来。”清亮的音色响起,项文辞翻身下马,从送亲的队伍中步出,扬声招呼。

  “就地卸甲。”

  十余人闻令而动,下马卸甲整齐划一。

  盘坐在角门檐顶上的朱服青年背靠正脊,抱着手臂打了一声唿哨。

  项文辞抬头看去,那人眉宇成峰,目若点星,形貌甚是乖张疏朗,此时正牢牢盯住他,“来我院里,过两招。”说完他起身居高临下朝门口一名祁家弟子道,“祁封,把禄门的兄弟们安置好。”

  言毕从房顶纵身一跃停落院里。

  项文辞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跟着他飞身上墙,利落地一个跟头扎进西厢院内,轻巧旋身,避开玉兰花枝,悄然落地。

  “你叫什么名字?今日进山的禄门弟子数你功夫最好,下马时我听脚步,竟以为随从少了一人。”那青年缓缓取下腰间木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直指项文辞面门。

  项文辞信手折枝拟剑,垂悬身侧,“不才,项文辞。不单是今日随行的弟子,现如今门内数我功夫最好。”

  朱服青年闻言桀然一笑,脚下缎靴腾然乍起,手中木剑疾刺而来。

  项文辞手腕一抖,树枝绕着木剑攀缠而上,欺身逼近,面上似带着故人重逢的欣悦之意,一招一式也禁不住地有些许亲密。

  那人微感诧异,眼前面如冠玉目敛寒冰的禄门死士竟是会笑的,他猝然抽剑拧身,避了开来,“何不用你的惯用兵器?”

  “我腰间匕首乃是装饰,多年未用了。”项文辞旋即追至,柔韧树枝在他手中显出几分陵劲淬砺,一枝荡开,劲风横扫,贴着青年的面门划过。

  “好身手,可惜差把称手的兵器。”青年避过锋芒,斜刺里递出一剑。

  这一剑迅疾刁钻,凝着祁家外门弟子独有的铮铮灵力,照理项文辞难以躲闪,只能生受剑势,然而他左手运劲,将一股肉眼可见的绵延气力聚于掌心,提掌推至青年胸前。

  那青年避无可避中了这掌,趔趄后退几步,却不见疼痛,只有融融热意流转在胸腔。

  他抬手捂住胸口,吃惊地瞪着项文辞,“你耍赖!这是什么招式?”

  项文辞的笑意更浓,“禄门本家功法。”

  正这时,良辰至,竹缘山上旷远的钟声悠悠响起。

  项文辞随手丢了树枝,折返外院,“玉成兄,我们改日再切磋,姐姐要拜堂了。”

  “等等!”祁玉成紧跟几步,追上项文辞,“你认识我?”

  项文辞脚下未停,向着喜堂快步而去,冲祁玉成温和道:“自然认识,祁家不学无术的三少爷。”

  祁玉成对此评价并无异议,跟上项文辞,揪着他表现出的反常之处问,“我未曾见过你,也甚少出山,你怎会认识我?”

  项文辞似是思量片刻,胡诌道:“祁三少爷威名远扬,长我两岁,是了不得的武痴,今日一见,不看哥哥嫂嫂拜堂先跟我过招,可不就是你吗?”

  不可能,山下人本该连他还活着都不知道。

  祁玉成还在犹疑,项文辞已经率先入堂立在右侧的队列首位,祁玉成也跟至堂中,在左侧亲眷队伍中站定。

  祁司衡和项含卿一左一右立于堂上,正对着四把空椅。

  项含卿与项文辞三年前失怙,祁琛远在京城,而祁家主母在暴乱中殁去多年。

  项含卿拒绝了喜娘的搀扶,径自撩袍跪在软垫中,举起银盏,“禄门一十三代门主项含卿,今日与竹缘山二公子祁司衡结为连理。祁项两家素来交好,而今联姻更是一体同心,往后定相携始末,为生民立命。”

  祁司衡竟是望着项含卿的侧影饱含热泪,执杯的手微微颤抖,“我此生定不负宗庙,不负社稷,不负你。”

  项含卿飒然一笑,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祁二公子言重了,宁可负我也勿要负宗庙社稷。”说罢她拜了两拜,起身将杯盏掷落软垫,越过一室目瞪口呆的人大步迈出门去,只余下镂金云缎霞帔翻飞的一角。

  项文辞向祁司衡揖了揖,转身急急追出,缀在项含卿身后穿过长廊。他容色关切,却深知言语的安抚此时无力又无奈。

  “文辞别跟了,回屋休息吧,一路上舟车劳顿辛苦了。”项含卿轻车熟路穿过垂花门,往东边院落去,未进入贴着窗花、帐舞瑞兽的新房,而是推开了隔壁的客房门,“或是找你玉成哥哥玩儿去,别来惹我。”

  项含卿面上无一丝笑意,本也不是温婉可亲的性子,此时板着脸一身侠骨浑然,重重地摔上门,将项文辞锁在了门外。

  项文辞差点被亲姐撞塌了鼻子,长叹口气,等了片刻,见屋内没什么动静,便沿着抄手回廊往外转悠,家仆弟子见到他,都只是恭敬地退到一旁看着鞋尖,无人与他搭话。

  对此他该是习惯的,各自为战无传承可言的禄门本就人情淡薄,加之前些年战乱不休,门内弟子四散,已没多少人了,剩下的弟子也多是他父亲晚年新收的徒弟。父母相继离世,他与长姐来到祁家,是跟族中老人立了遗嘱才启程上路的,此生将为祁家誓死尽忠,不会再归。

  人丁寥落的禄门如今年轻弟子尽数作为陪嫁远赴郢州,或许寻求祁琛的庇护,有了一个干涉儿媳家辖地的理由,位极人臣的祁丞相真有足够的能力推行变法,救济劳苦的陵州百姓,若有余力,或许可以协助项家重振门庭。

  但一向独来独往的项文辞在祁家一个人走进走出,倒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些孤独。正想着心事,忽然被轻碰了下肩膀,祁玉成神出鬼没,步似踏雪,轻巧落在回廊边,冲他笑了笑。

  项文辞因项含卿的我行我素有些抱歉,勉强点了点头,祁玉成却开解道:“我很敬佩二嫂,一介女子,成为禄门死士本就不易,不远万里远嫁他乡只拜天地高堂,不盼与家人夫君相守,只为一改世道艰辛,许多人身为须眉也未必能做到。”

  项文辞行至他身边,与他并肩,抬起头看着檐下的一窝家燕,“没有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姐姐确实值得敬佩,父亲猝然离世,面对江湖上群狼环伺,她一力挡下各大门派的兼并,保住了禄门。虽说如今没太多选择,但她也是真心决意助你祁家才嫁过来的,她哪怕不爱祁二公子,仍然会在他入仕后,面对波诡云谲时保护好他,你尽可放心。”

  “有禄门护卫,自然放心。”祁玉成调笑说,“那你呢?也跟着嫁给我二哥?”

  项文辞哼笑一声,并不往心里去,“我虽是个陪嫁货,但和姐姐不同。”他转眸看着祁玉成,目光里的涵义分外复杂,“姐姐是为了禄门来的,我是为了我自己。”

  祁玉成怔然一瞬,而后不确信道:“你想跟着我们谋一份前程?还是想学内门的经世之略或是修外门的无上剑道?”

  项文辞似是思索了一番,“兼而有之。”他拍拍祁玉成的肩膀,又恢复了淡泊恣意的仪态,“走吧,先不说这些,玉成兄,去看看我今后宿在何处?”

  祁玉成一时没能从他习惯性的亲近中回神,又被催促了一遍才带着他往西院去,尽着东道主的礼节,一间间屋舍逐一介绍。

  项文辞似乎没在听,也不太在意,如同故地重游般,间或带着点追思蓄念,只偶尔应声。

  “西院由我主理,当自己家便好,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提。”

  祁玉成客套完正打算离开,被项文辞叫住了,“玉成兄,我现下就有需要,替我谋把剑可好?”

  祁玉成恍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有句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禄门功法至刚,与一般的剑可谓枘凿冰炭,你若等得,我托人给你铸把上好的。”

  奇怪的是,话方一出口,祁玉成便知道项文辞会如何作答,他跟着项文辞的话音在心底默道:“那有劳了。我想修正途,已不愿再做亡命之人,还请多多指教。”

  祁玉成不知这两句话究竟有何特别,他内心竟不由自主泛起一点甘涩混杂的滋味。他勉力压下深重的不解,将腰间的木剑解下抛于项文辞手中,“先将就用吧。”

  项文辞持剑转身,舞了两下,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厢房走去,“桑木,好剑。”

  回到房里,祁玉成坐在书案旁,嗅着青花缠枝香炉里的安神香,足足愣神了两刻钟,日渐西斜,余晖透进窗格,排布雅致的内室被染成蜜柑色,他才转眼端详起嵌柜上两柄未开刃的宝剑。

  “来人!”

  祁玉成朝门外喊了一声,祁封颠颠推门而入,“少爷。”

  “去山下请人做些陵州菜,给二嫂和项文辞一人送一桌进他们各自屋里去。都跟我这儿辟谷修仙呢!”祁玉成面色不豫,祁封忙避开风头,应声办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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