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5章 暂别

  清泉冷冽,如鸣珮环,日光下澈,荔枝红染。祁玉成蹲在泉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也算是静下了心,而后拎起两串荔枝起身,不顾脸颊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回身看着项文辞。

  “我想好了,回屋里就给我爹写信,我不要什么死士什么护卫了。”

  项文辞笔直地站在一块石头上回视他,不言不语像一棵孤寂的青松。

  “我不做你的主子,你也不必再每日晨起练功。留你在身边,用你去杀人,等同于草菅人命,活着不好吗?况且你也承认了,我一身灵力尚可,只要不入什么危局足以自保,你先学会回护自己吧。”

  祁玉成一番陈词结束,迈步往山顶走去,准备回家,与项文辞擦肩而过又大步流星上了山道,项文辞却仍旧站在原地没动。

  他从小既定的使命被宣告结束了。

  山涧凉风习习而过,把他一身湿袍吹得半干,他眺着远山,从幼年时苦练功法受过的伤,细数到刀尖舔血出生入死的几年,又从手下亲手抹杀过的人名,默念到为数不多会挂念他的人。直到薄雾渐起,山雨欲来,他才掸一掸衣袍,如同抖落一身尘嚣,迈开步子回山上去。

  祁玉成“休了”项文辞以后,两个人短暂地冷战了几天,进进出出都在同一个院落里就是不搭理对方,直到一个清晨,那只凤头鹰长啸着落在竹缘山上。

  是时项文辞正在林间练功,他不像祁玉成说的那样丢了祖传功夫,但他却也没再用兵刃,只是运着灵气流过大小周天,练他的拳法掌法,身法轻盈纵横来去,立掌推出,气劲汹涌,一招一式刚劲有力,拳脚破空声不绝于耳,身姿宛如一柄淬利的尖刀。

  祁玉成在一旁脚踏实地挥剑一千下,不时瞟一眼那个人,学两手他的轻功撤步与掌法起势。

  倏忽一声长鸣划破竹林寂静,禄门的凤头鹰裹挟着晨露落在项文辞肩上。

  项文辞还在解鹰脚上的信筒时祁玉成就蹙起了眉头。

  禄门死士向来我行我素,不受统一调派,再者项含卿任掌门已满一年,诸事平顺,近来正在竹缘山修行,门内事宜都由族中老人打点。项文辞还年少,绝大多数事情更是做不了主,如果是朝中要事也该走祁家自己的信道,那么是何人此时放鹰传信过来?

  项文辞似乎也心下惴惴,唇角低低地压着,抽出纸张一展,瞳孔便猛地收束,“不可能。”

  他低声念叨了一句,运起一叶渡江往祁家大宅飞奔而去,祁玉成忙急匆匆跟上去,奈何他的轻功催至极限也追不上项文辞。

  “文辞,别慌!什么事你跟我说说。”祁玉成大声道。

  项文辞并未回答他,只是劈手一挥,将信笺抛了过来,祁玉成接住那张薄宣驻足阅看,就见上方是一行血字:

  吾之将死,勿念。项轶。

  项轶?

  似乎是有那么点印象,项文辞的父亲尚在世时,起初为祁琛拟定的死士人选正是此人,但因他未及而立,心气浮躁,当家人担心他跟随入朝生出事端,才最终改换成了项文辞的师叔项蓟。

  项轶是这一代拜入禄门的二弟子,算得上是项文辞的师兄,现下太平年间,也不知在执行什么任务,竟送回这一封绝书。

  祁玉成回到宅院,站在项含卿暂住的客房前等着,透过房门能瞧见项文辞的身影,先是在书案边焦灼地踱了几个来回,攥着拳头绷着肩背跟项含卿说着什么,过了一阵他回身带上门,在门缝中短暂地对上祁玉成的视线。他眼里的哀茫那样陌生,伴着点起的昏黄灯烛,混着投在轩窗上的单薄人影,让祁玉成顷刻间就体味到今秋暮色中的凄清寒凉。

  项含卿打发了来送饭菜的仆从,直到大宅里的炊烟都已燃尽,夜色降临,项文辞才推门从屋里出来。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祁玉成竟还在等着,他的声音穿透沉沉暗夜,竟有一丝亲和。

  他从影壁旁的石阶上站起,一身被秋露沾染的袍子微微濡湿,平日里如云的衣摆此时添上了几分重量。

  项文辞向他走去,停在他身前,搓了把脸,提着的那口气才算松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嗯。”祁玉成只是简单地应答了一声,随后犹豫了一瞬,还是张开手臂虚虚抱了抱项文辞,肢体微一相触他便退了开去,“走,你说你想说的,我给你下碗面吃。”

  他带着项文辞向伙房走去,屏退了打算跟进来做饭的厨子,亲自蹲在灶门前生火。

  “肩膀还疼不疼?”他忽然问道,项文辞略怔了怔才想起先前过招曾挨了祁玉成一下。

  “雕虫小技,早不疼了。”

  项文辞靠在灶台边看他用火折子引燃一把干草,大材小用地将雄浑灵力一掌推进灶膛里,火光熊熊而起,接着他一边洗手擦刀一边说:“我若是不练出几招大成,这辈子都得被你指摘。”

  “你不如早日弃武从文,还能去考个功名成家立业。”项文辞轻声挪揄他,脑袋里一整天拉扯未休的弦徐徐舒驰。

  祁玉成没抬头,娴熟地切着葱丝,又拿了块豆腐利落下刀,切得方方正正,“别操心我的前程了,若是不用跟着我,你往后想做什么?”

  项文辞道:“没想过,我以往的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只考虑过生死。”

  祁玉成将一小把擀好的面洒入锅中,蹲下身掩了半扇灶门,回过头看着项文辞,“我教你练剑吧,鱼肠匕首就别再用了。”

  项文辞回望着他的一双明眸,那其间尽是灵山滋养出的朗润,不染一丝污浊,锅中水沸汩汩作响,静夜里他被祁玉成的话牵引着隐隐找到了一条新途。

  “那你替我谋把剑可好?”他愣愣地问。

  祁玉成欣然,答道:“禄门功法至刚,与一般的剑可谓枘凿冰炭,你若等得,我托人给你铸把上好的。”

  “有劳了。”

  项文辞从不知,会有人这样珍惜一名死士的性命,他恳切道:“我想修正途,已不愿再做亡命之人,还请多多指教。”

  祁玉成满意地点头,想着人命危浅,项文辞原本同项轶一般朝露似的命运如果得以更变,那便再好不过了。

  他将细软的面一筷子捞起,盛进海碗里,将豆腐块和葱丝焯水覆在面上,淋一勺小炉上煨着的鸡汤,捧到项文辞面前,“尝尝。”

  项文辞接过鲜香的豆腐面,吃了两口,抬眼说,“好吃。”

  祁玉成笑了笑,“治大国不行,烹小鲜尚可。我再煮碗,你给你姐姐端了去。”说着便又开始在灶台前忙活,语调在袅袅面香间含着难以捕捉的温柔,“明早竹林里等你,教你第一式。”

  项文辞却捕捉到了。

  祁玉成梦醒才忆起,项文辞还没来得及跟他学剑就走了,第二日一早他在竹林里等到的,就是项文辞的匆匆告别。

  他那日骑着马跟出了三四十里路,最后跑上前去塞给项文辞一本剑谱,停在了官道旁,看那黑衣下笔挺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融进晨光熹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