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42章 故梦

  项文辞背着祁玉成一路向北方跑,怕他淋了雨着凉又脱下外袍盖在他身上,行至途中,还得时不时经受祁玉成发癔症般地吵闹,口中喃喃不停说的尽是项文辞你不要死。

  夜雨绵绵,长风凄凄,像是没有尽头,项文辞复生后气海初成,需要再次运功入境,于是从京郊行宫的一处僻静小道蜿蜒入山,找进了一座荒凉的破庙。

  这座庙久无人至,灰尘斑驳,又被项文辞脚下带进来的雨水踏作泥泞。

  项文辞左看看右看看,到处一片狼藉,实在无处安置祁玉成,只好一脚踹翻香案,将案几倒下,挡住破门漏进的寒风,垫着外袍把祁玉成放在香案与坐佛之间。

  祁玉成躺着也不老实,翻来覆去睡不安稳,项文辞还算是个细腻之人,盘腿靠着慈悲垂目的佛祖,抬起祁玉成的脑袋放在腿上,接着凝神入定。

  潺潺雨声一夜未尽,天将明时祁玉成醒了,他躺在项文辞的腿上,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的死士与身后的坐佛一般缄默悲悯,他在这样的惶然中想起,他过去是知道项文辞不会死这件事情的。

  那年他们被困在荆南山中的石缝里并没有等来援军,第二天他们也没敢轻举妄动,第三天项文辞徒手挖开一条通路,拖着祁玉成爬出泥堆。

  “我发现你还有一个优点。”祁玉成手中解着头发上结成块的泥,还有心思说闲话,项文辞停下动作等他的下文。

  “善于挖洞。”

  “我居然指望你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项文辞轻轻掐了掐他的胳膊,祁玉成笑着躲开,却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了好一阵。

  大费周章脱了困,两人谨慎地从林中往北边绕,欲与北麓祁家人马汇合。

  前半段路程林木遮天蔽日,将行迹很好地掩去,后半段要么穿过险要的河谷,要么走回有埋伏的官道,一番斟酌,祁玉成说:“既然都不好藏身不如走官道,路途短些,也不用泅水,速战速决,我已经能站得稳了,我走前面,你隔段距离跟着。”

  “我走前面。”项文辞口吻不似商议。

  祁玉成认真反驳,“他们的目标是我,我若遇袭你还有退路,你还小,不要学你家大人那般不珍惜性命。”

  说着他已颠颠簸簸向前走去,项文辞赶了两步拉住他,祁玉成低头看了眼被握住的手掌,强打起精神,笑吟吟道:“害怕呀?早说啊,但是这段路我可不能牵着你走。”说罢用了点巧劲挣脱了项文辞。

  “我不会死。”项文辞几乎是脱口而出,“禄门为何不惧死,为何功夫以身为饵,为何能成为最可靠的死士,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修的是不死之术,不必护我。天还没亮透,官道又宽阔,两侧山壁高远,敌人分不清你我,我在前面开路。”项文辞又追过去拉他,被他抽手避开。

  祁玉成还不知他听到的是怎样一个江湖绝密。

  禄门人为了自保,避免被仇家追杀或是遭人利用,往往对这一功法守口如瓶,后来渐渐成为心照不宣的规矩,死过一次便另事一主重活一世。

  更不为人知的是,历死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很多禄门人经历过一次便选择隐退,或许是勘破生死的了悟,或许是死亡与重生的过程太痛苦,或许是死而复生回不到从前的旧人身边。但项文辞还不懂,他天赋与就,从小修习又刻苦,功夫确实很不错,也因年纪小未正式奉主,还从未死过。

  “你居然还瞒了我这么厉害的功夫!”祁玉成佯作恼怒,揉了揉项文辞的脑袋,弯弯的眉眼却出卖了他,“回去了必须教我,就再不用怕别人害我了,可以下山去任何地方。”

  项文辞任他搓揉,显得极为温顺,“我可以教你,但有个条件。”

  “小小年纪这么精,真讨厌啊!你说什么条件?”

  “我们兵分两路,我走官道,你走河谷,谁也别管谁,好吗?”项文辞道。

  祁玉成没吭声,项文辞一时情急福至心灵居然撒起了娇,他仰着头看进祁玉成善睐的眼里,松松抱住他晃了晃,“这次就听我的,我以后都听你的。”

  这一下的杀伤力太大,祁玉成支吾了半天没能说出一个不字,“那行吧,没我这个累赘,你跑快些。记住,一刻别停,到了山下就让祁封发信号箭。”

  项文辞这下开心了,嘴角一咧,脏兮兮的脸上笑出一排小米白牙,没人看得出这样子是决心去陷阱里当诱饵的。

  恍惚间祁玉成鼻子有点酸,他抬起手抱住项文辞,“一定得活着,你不能因为保护我而死,而要为我活着,这是我留你在身边的底线,否则我后半辈子会每天做噩梦的。”

  项文辞拍拍他的背,并未出声回应他的要求,挣脱他的怀抱,又检查了一次匕首,手指灵巧地将兵器一转,收归鞘中。此时天已昏昏暝暝,正是视野不甚清晰的时候,他意欲转身就走,免得祁玉成磨磨唧唧。

  走出一步却觉得还是有点放不下,回过身就见祁玉成穿着他的玄色武袍,一手捂着另一侧断了的胳膊,蓬头垢面地望着他。

  这人狼狈如斯,却还是会让项文辞心中悸动。

  “你……”项文辞没忍住,问他,“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祁玉成未料到他有此一问,略作犹豫说道:“你我是挚友……”

  “你分明不了解我。”项文辞打断他。

  祁玉成却缓缓摇了摇头,眸光沉潜,恳切道:“我心里了解,只是嘴上不说。”

  项文辞笑笑,没说什么,随即冲出了树林,向着官道发足奔去,很快就被最后一抹斜晖淹没了。

  这晚是潜行出山的良机,层云密布,晦月无光,三日未有动静,敌人理应守备松懈,甚至可能在搜查崖底无果后打道回府了。

  项文辞沿着官道一路疾驰,时不时刻意发出声响,想尽快引起伏兵注意,好让祁玉成顺利走出河谷,然而情势却不如他所料,路途已过半程却仍不见任何动静,他甚至掏出火折子堂而皇之在官道旁生火,也没有引来预想的敌人。

  难道真的走了?

  他正庆幸着,不远处的轰然巨响像一柄重锤落地,将项文辞砸得心惊胆战,他头脑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先一步朝河谷方向狂奔而去。

  “大哥料事如神,把大部队从官道撤到河谷来果然逮到祁玉成了。”崖壁让的黑衣人一边处理火药残留的痕迹一边跟同伙说道。

  “大哥怎么知道他们会分开走?”

  “因为祁玉成挨的那一掌是大哥十成十的内力,不死就算命大,他的护卫若硬要带着他,两个人都难走掉。”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戴斗笠的男人鬼魅般出现在他们身后,“别闲扯了,跟着下去收尸。”

  黑衣人肃然起身,跟在他身后向河谷深处走去,好奇地低声问:“大哥,你又是如何猜到祁玉成会让他的护卫作诱饵,自己从河谷下面走呢?”

  戴斗笠的人指尖碰了碰眉骨的那道伤,话音出口,不带任何情绪,“如果他二人是小护卫说了算,他一定会主动往埋伏里钻,如果是祁玉成说了算,他应该会自己走有水的地方,他的护卫不会游泳,无论如何,河谷里都是祁玉成。”

  忽然喊杀声传来,戴斗笠的男人神色一凝,一名手下捂着血淋淋的伤口冲到他面前,“大哥,不好了,尸体还没找到,祁玉成的援兵就来了。”

  “什么人?”男人沉声问。

  “他的那个禄门的护卫杀了回来,估计动静太大,竹缘山的十几个人也从山下冲上来了,弟兄们两边都挡不住。”

  男人攥紧了拳头,当机立断,“迅速把剩下的那批火药埋好,再炸一次以防万一,其他人准备撤。”

  这伙人闻令而动,那边项文辞在嶙峋的乱石堆里心急如焚地翻找,任何一丝活人的痕迹都没有被他放过。

  “祁玉成!你在哪儿?”他一副变声期的嗓子喊得嘶哑难听,在整个空谷中闯荡回响。

  “祁玉成!回答我。”项文辞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暗夜里眼前也开始朦胧模糊,终于一块碎石滚动,算是回应了他。

  项文辞一代轻功高手慌慌张张往发出响动的地方跑,被横在路上的枯木桩子绊了个狗吃屎,他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拿十指去刨挖碎石,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双手又洇出血来,搬开几块笨重的岩石,渐渐听清了石堆下粗重的喘息。

  “玉成,是我!我在这儿!你别怕!”

  他发狠地挖,满头是汗满手是血,却丝毫没觉得累。待祁玉成的身体全部露出来,项文辞几乎懵了,他喜欢的人像一块破布仰面躺在地上,身上已无一块完好的皮肤。项文辞发着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跪在他身边再次把灵台中所剩无几的灵力往祁玉成的经脉里送。

  祁玉成命硬,一口气缓过去,猛地咳了几声,嘴巴开开合合似乎想说什么,项文辞俯身过去,耳朵凑到他嘴边。

  “不是说好了……谁也不管谁吗?”

  项文辞没说话,想把祁玉成扶起来,却完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你走吧,我动不了了,你下山去找祁封他们,再来救我。”祁玉成的肺像穿了孔,有进气没出气,破败无力的声音快要让人听不清。

  “不。”项文辞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祁玉成牵了下嘴角,似乎是无奈地笑了,“你说了会听我的,怎么不作数了?”

  项文辞避开他的视线,似乎打算辩驳两句,然而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破让一切都没来得及。

  崩塌的山石雨一般落下,项文辞激然挥动匕首,将当头砸下的岩石斩得粉碎,气劲迸散,泥土也被荡了开去。

  祁玉成动弹不得,项文辞顾了身前又转身去护他,碎石铺天盖地,小一点的项文辞干脆挡在祁玉成面前生生挨两下,大一点的再费劲去躲。

  敌人却阴毒到了极致,一支短箭混在碎石中瞄准了项文辞的胸口,他左支右绌全然不曾察觉,那箭离弦,眼见快要破进项文辞的心脏,突然一股蛮力将项文辞掀了出去。

  祁玉成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道,悍勇无匹,爬起身一脚蹬在项文辞背上,那一箭终究射偏了,祁玉成却又晃晃悠悠倒下,一块巨石轰然落下,祁玉成避无可避,整个头颅被砸得粉碎,殷红的血从石头下淌出来,触目惊心。

  祁玉成那年十七岁,世间盛景还从未得见,就为他的挚友付出了仅此一次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