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41章 涅槃

  祁琛一行出城,途中仍是刘恕随行,他直言将随同丞相前往西北,报当年提携之恩,话外之音便是他也不干了。一部分御林军选择留下并归南衙,另一部分亲随则跟他一起流亡。

  祁玉成一路上醒醒睡睡,精神恍惚,有时迷迷糊糊问到哪里去,有时清醒过来嚎啕大哭,但很快便会被祁琛再次敲晕。途中收到祁司衡留信,一来说在萧关等他们,二来报告了祁玉成失踪的情况。在渭州境内停脚整休时,接到天下明令,丞相罢官,太子监国,祁玉成也终于恢复了正常。

  “三公子,我们到渭州了,你先吃点东西。”刘恕活了三十多年从未轻言细语哄过人,也未低三下四喂人吃过东西,那被哄被喂的却还不识好歹,偏开头尝都不尝。

  刘恕脸色一沉将碗重重搁在桌上,数落道:“你已经被轰出京城了!相府被抄,你已经不是世家公子了!还耍脾气呢?”

  祁玉成无动于衷,只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刘恕又说:“男儿大丈夫,征战沙场,铁血万里,见过多少生离死别,亲手送过多少弟兄,如果都像你这样一蹶不振,还打什么仗?”

  祁玉成声音极低,留着声嘶力竭后的残痕,“他是我心上人。”

  “……”刘恕一时哑然,活了三十多年他也未有过一个心上人,他悻悻坐在一边,不知道如何劝慰,幸好祁琛没多久就进门来,端着碗药搁在桌上。刘恕抓住时机溜出门去,他实在受不了这种低沉到不敢作声的氛围。

  “我没受伤。”祁玉成见祁琛进门仍是动也不动,硬邦邦地说。

  “安神的。”祁琛回道。

  祁玉成又不作声了,祁琛便枯坐陪着,守在一旁。

  日头西垂,室内没有点灯,昏昏暝暝间祁琛时不时留意一下祁玉成,发现他又用手背胡乱抹了几下脸。天黑之前他起身,替祁琛换了次药。

  祁琛未受重伤,但一些细碎皮外伤仍是难免的。最后一个伤口包扎完,他跪在了祁琛的面前,“爹,让我去找文辞吧。”他红着眼睛,却已流不出泪来,“孩儿无用,经不住生死离分,没了他,命已没了半条,我一个人都留不住,还妄图济什么世?”

  祁琛不置可否,只偏开视线不忍看他。

  “这一去,也便是存了死志,都不必等我了,爹和二哥二嫂碰面后尽快往北边去。”就像项文辞陈词时那样,祁玉成跪得笔挺,形容却显得孤寂,“只是爹娘白白养育我一遭,未能尽孝,来生当牛做马玉成势必报答,若是爹心里憋闷,就揍我一顿。”

  又过良久,室内渐暗,物事已辨不太清,祁琛低缓开口道:“当初让他进京就是错的。”他恨得几乎要把银牙咬碎,“他是你的死士!为你死是他的天职!我告诫过他离你远点,他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为人也谨慎,不可能听凭感情驱策,你现在要死要活非他不可,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

  这几日目睹了祁玉成的表现,做父亲的还有什么不知道?祁玉成此时沉默不语,他便知自己不幸言中了,恨铁不成钢地一脚踹在祁玉成肩膀上,“你这混账,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祁琛转回头看见祁玉成不知悔改的凌厉眉眼,蓦然想起了故人,长叹一声,哀哀道:“也罢,知己难寻,你且随他去吧。”而后他缓步出了房门。

  祁玉成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苍老的背影,他忍着喉间的哽咽,以头抢地,重重磕了三下。

  晚间刘恕巡防回来特意去看过祁玉成,他桌上的药喝得精光,饭却碰也没碰,而他人已没了踪影。

  渭州天已寒凉,月波清霁,烟容明淡。祁玉成骑着马跑了一夜,牵缰的手被风吹得冰凉,身上却冒着腾腾热气。曙色将至,祁玉成便寻了一处山坳,将马系在路边吃草,他和衣在林间树下睡了一觉,醒来已然变天,下起了雨。他跃上树梢,遥望京中众生往复,似乎谁都不因昨日的一场动乱和他人的死有所变化,该如何营生还将继续如何营生。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效忠谁不是效忠呢?

  入京前祁玉成在一间山腰的酒馆点了两道菜一壶酒,菜上了桌他仍转头看着窗外逐渐密织的雨幕,半晌提了酒壶回到雨中继续赶路,饭菜未动一口。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孤独的时刻,从前茕茕孑立少年时不觉烦忧,突然一个人在他的脑海里占据了小小一块,数载光阴,蚕食鲸吞开疆拓土,不知不觉就成了命中常客,一朝被戛然裁去,心里便空了。

  祁玉成弃马入城,他喝得目酣神醉,散尽身上银两钱财,全部打发给了沿路乞讨的,宵禁后便候在东宫后巷的墙根下,垂着头淋雨,活像一尊石像。夜深人静,更夫敲响梆子,子时已至,他便提着酒坛,肆无忌惮翻过院墙去。

  是夜,雨始终淅淅沥沥,除却水声沿着屋檐淌过,东宫内似乎格外寂静,直到一道人影大剌剌穿过院落,不多时幽暗处便传来时轻时重的闷响,细看之下三三两两的尸身倒在步道边,地面上血水蜿蜒。

  许是来人杀得不尽兴了,他站在庭院里,抱着酒坛猛灌一气,醉醺醺的唱调伴着悠悠脚步声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响在了东宫偏厢院中,“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①。”

  “什么人!”两个值夜的侍卫率先循声转过回廊,先后脖颈一凉,接着热血狂涌人头落地。

  “不然绝粒升天衢②。”祁玉成仍是大摇大摆走在廊下,口中唱着词,遇上一人便杀一人,“不然鸣珂游帝都③。”

  当东宫的夜巡宿卫听见响动匆匆包围过来,祁玉成已走到正房前一脚踹开房门,正撞上程讴伏在一个女子身上,他扭头一看是祁玉成,当即火冒三丈,冲门外众兵士喝道:“杀了他……”

  话未说完,祁玉成扬手一酒坛砸在他头上,他便从床上滚了下来。

  床上的女子已被程讴折腾得奄奄一息,觑机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

  祁玉成看似酩酊大醉,眸子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沉凝,他二话不说,心无旁骛默念剑诀,在这一刻心中极为安宁,想着不多时就能与项文辞团聚,一颗通明剑心淬满未竟之愿,剑出云影飘渺,此乃竹缘剑法最后一式,凌云寸心。

  程讴翻倒在地防不胜防,这一剑凌尘,直刺他腹部,没至剑柄。

  祁玉成冷冷笑了一声,手腕拧转,誓要取他性命。

  程讴满口鲜血,怒吼道:“你还敢回来?!”

  祁玉成欲再给他一剑,舞枪弄棒的众人终于围了上来,阵型看似散乱,下手却都极有章法,应是太子妃的娘家,原梅家镖门的人。

  一时间刀剑加身,祁玉成招架不住,硬生生挨了一下又一下,只好拔剑后退,不甘心地掷出火折子,就着程讴劈头盖脸的酒水想烧死他。火焰自衣袍腾起,程讴捂着伤口痛苦不堪地歪倒在塌边,周围人又慌忙冲过去扑打灭火,高声嚷嚷招呼人过来给程讴止血,祁玉成趁乱一跃翻过院墙,逃出重围,抽身而走。

  既然一击杀不死程讴只能暂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运起轻功,祁玉成在东宫内漫无目的地一通乱找,忽然阴暗角门处一名小太监轻声唤了声三公子。

  祁玉成望过来时如同煞神,形貌狼狈又杀意无穷,其他人纷纷逃命,小太监金钗也被他吓得不轻,颤声答:“项文辞在……在宗祠,我打听过了,有百来宿卫看守,就等公子落网。”

  祁玉成闻言一丝犹豫也无,旋踵而走,提着拂霜,逢人便是一剑,毫不迟疑,麻木却亢奋,冲向那座安放项文辞的矮楼时竟是归心似箭。

  众多宿卫都拦不住一个一心求死之人,他破开重重防守,不计后果推开紧闭的大门,没想过再出去。

  祁玉成杀红了眼,却在推开灵堂的门见到躺在地上孤零零的身影时陡然平静下来,眼中的沸火凉成了漫天大雪,他反身掩上门,搭好门闩,皇城内的喧嚣、尘世的纷扰都随之远去,他身边空寂得不闻人声。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鲜血淅淅沥沥落在地面上,浑身上下伤口密布,却暂时无碍性命。

  他的性命正搁在他眼前了。

  项文辞纤细漂亮的脖颈被他自己狠心地斩断,像破碎的瓷器,雪白的衣襟染得血红,分外触目,用以自刎的剑被东宫的人拾起搁在他手边。

  祁玉成也将手中的剑咣啷丢在地上,蹲下身颤着手描摹项文辞的眉眼,他手上沾着血,一见弄脏了他漂亮的狭长眼睛,祁玉成又急忙用手背去擦。

  “文辞,我来了。”祁玉成动作极轻地将项文辞抱起来,跪在一室烛火里,声音低柔如同诉说情衷,“江宁一别后,你我居然都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我有好多想说的,也有好多想问你。”

  他理了理项文辞的头发,拂掉鬓边干涸的血迹,不自觉地神情越发柔和,“往后见面再讲吧。”

  逐渐有增兵赶来,门外脚步声嘈杂凌乱,祁玉成紧紧抱住项文辞靠坐在墙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有些脱力地塌下肩背,埋着头在项文辞的脸颊上蹭了蹭,千言万语此时哽在喉间,狂涌的思念几乎将他压垮,“我……”项文辞细腻的脸触感一片寒凉,再没有往日的温软,他又忍不住呜咽起来,“我今天来,只是想再见你……我好想你。”

  他将气劲一散,烛台被一股劲风横扫,接连倒下,引燃灵堂内的绸缎布料,逐渐漫开一片火海。

  无论是说出口的还是未来得及言明的,一切过往与情愫都将归于尘土。

  祁玉成连最后一丝不平也没有了,他闭上眼睛,把项文辞搂得更紧。

  但他却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替他擦了擦满面的泪,他又把眼睛睁开,对上一双情意盈盈的眸子。祁玉成以为身在梦中,或是已登极乐,苦笑着亲了下项文辞的脸,“我来了,惊喜不?”

  项文辞看到他通红的双眼,胸口像被钢针柔钝地贯穿,勉强笑笑,新愈合的颈脉有力搏动,声音却略显嘶哑,“有点受到惊吓了,却不是很欢喜。”

  祁玉成呆呆地问:“为什么?”

  “姐姐没拦下你么?你再等片刻,我便自己回来了,何必喝得醉醺醺的,一股子酒味,还跑这儿来殉情。”

  一语出,祁玉成思绪从迟滞中逐渐醒转,难以置信地碰了碰项文辞脖子上愈合的伤口,又瞪大了眼睛扒开他的衣领,虽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却忽然间悲喜交加难以抒怀,用力抱住项文辞死命地按在怀里,“你好狠毒的心啊!”

  项文辞贪恋他的怀抱,却深知此时不能再耽搁,他动了动四肢,推开狗皮膏药般的祁玉成,起身拾剑,“快别埋怨我了,先走吧,回头再算帐。”

  祁玉成也跟着他站起来,却因伤重失血向一旁倒去,项文辞仓促扶住他,发现祁玉成已冒起了层冷汗。他顾不得许多,背起祁玉成,左右手各持一剑踏过火场,向门外走去。

  守在祠堂门口的人见矮楼起火,门窗紧闭,便料想祁玉成会死在火里,本就放松了警惕,乍见一人浴火而出,定睛一看,不是祁玉成倒是已死透了的项文辞,当场吓得乱了阵脚。

  项文辞不恋战,边战边撤,不多时就消失无踪了,那边程讴还在鬼门关挣扎,不知这头费了大劲儿扣下的人已经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③《长歌行 》李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