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48章 遗恨

  程谚跟着南诏王检兵回来,显然累极了,一进门就抱着凉茶猛灌,放下壶问:“吴家的访客呢?”

  “我打发走了。”祁玉成翻过一页书,眼都没抬。

  “为什么啊!他们那么有钱,又有路子,愿意跟我们联手求之不得啊!”程谚一屁股坐在祁玉成身边,劈手夺下他的书甩到一边。

  “求之不得?”祁玉成冷冷道,“战乱年间他们垄断供应发国难财,多少平民百姓用不起药材死于瘟病,本该悬壶济世的医者只看钱财收治病人,你父皇去年冬天咳喘不止,连二两熬水热敷的桂枝都拿不出来,你却求之不得跟他们扯上关系?”

  “正因如此,药商这条线绝对断不得,怎能就这么把人打发走了?”程谚见他说不通,自行起身去吩咐萧问,让他把人接回来。

  程谚走后,项文辞将祁玉成的书捡回来递给他,问:“吴家怎么得罪你了?”

  祁玉成不接书,却把项文辞拉过来,“我不是公报私仇。”

  “那你分明知道殿下说得对。”

  祁玉成不说话,把脸埋在他肚子上来来回回地蹭。

  项文辞头次知道自己居然怕痒,边笑边逃,再没功夫追究他。

  在王府住了许久,虽然南诏王的确有些反常,但始终没露马脚,甚至连曾经在南诏王府进进出出的异域人都不见了。

  另一个奇怪的人是项轶,他也不着急回京,就住在王府里,陪着祁玉成死命地耗,没人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

  这天漱玉回来竟受了伤,坐在椅子上伸着手,由侍女给他包扎伤口,“我今日出门采买,发现城中多出不少东吁人,一经打听,说是昨夜里进的鄯阐。”

  萧问围着他一圈圈转,语气不善,“明知现在南边局势不稳,蛮子遍地都是,你又手无缚鸡之力,说了让你不要出去,非要去。”

  漱玉赔着笑说:“我下次会请人陪我一起,别怨我了,萧将军说王府里大鱼大肉吃得肚子不舒服,始终念着家乡菜,我也是姑苏人,想买点菜做给你吃。”

  祁玉成项文辞和程谚一起扭头看着萧问,萧问顿时别扭地不知如何是好,色厉内荏地温和了几分,“手,怎么弄的?”

  “买东西的时候,遇到几个东吁人,非要我晚上去陪他们喝酒。”

  “你拒绝了,然后他们打你了?”萧问像吃了火药。

  “是,但我后来答应了。”

  漱玉话音落,萧问一掌拍在桌面上,吓得程谚浑身一抖。

  “你疯啦!”

  “你表达关心的方式能不能柔和点?”祁玉成晃着茶杯,“漱玉是想借机混进宴席探听些消息吧,我们确实在这里耗了太久。”

  “殿下,如此妥否?”漱玉问。

  “可行,我们会在外接应你。”

  “我觉得不行。”萧问说。

  祁玉成面色一寒,将茶杯猛地摔在地上,“你跟着以前的主子也说这不行那不行?殿下待你亲厚你别蹬鼻子上脸,非得人家拿你胞妹逼你。”

  祁玉成发完火拂袖而去,萧问闭了嘴。

  项文辞望着祁玉成离开的背影,劝萧问,“你是镇泽军中来的,需得更留心些,若仍有怨气,私底下冲他发就是,我不拦着。”

  萧问许是听进去了,朝程谚赔礼道歉,程谚摆摆手作罢。

  当夜祁玉成和萧问将漱玉送到东吁人宴饮的酒楼。

  “这把匕首给你,坐在靠窗的位置,遇到危险就给他一刀,然后喊我。”萧问递给漱玉一把极短的小刀,看刀鞘饰样和形制应该是在东宫时御赐的珍品。

  漱玉接过,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让他搁哪儿?”祁玉成抱着手臂看他俩笨拙地你来我往。

  “没地儿搁就拿手上。”萧问道。

  “你给他塞靴筒里啊混蛋!”祁玉成听着就恼火,一巴掌呼在萧问的后脑勺上。

  萧问这才蹲下身,撩起漱玉的袍子,把匕首塞进他的靴子里。

  漱玉只是一直笑眯眯看着他,说让二位安心,然后上了楼去。

  “你怎么连待人好都还要教?你对萧婉也是这样的?”祁玉成从窗口看见漱玉落座了。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对男人好。”

  祁玉成拢了拢领口,似乎天又凉了几分,“一样的。”

  再说程谚,他缠着南诏王闲扯了一晚上,眼看着那精干的老头已经坐不住了,仍不停嘴,项文辞在一旁都抱着剑小憩了起来。

  “殿下,老夫去解个手。”

  “我也去我也去。”

  南诏王找遍了借口,始终没摆脱程谚,看了眼天色,已经不能再耽搁,他直截了当说:“殿下自己去吧,老夫今晚还有点别的事,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哎哎,什么好事?王爷带上我呀!”程谚扯着嗓子喊,吓得南诏王车也不乘了,翻身上马便跑。

  这晚实在荒谬。

  南诏王催马跑得飞快,浪费了这么长时间肠子都悔青了,若是早点挑明跑出来,早和东吁王子把线路谈妥,亥时就能进军,天亮前就能全军过境,恭州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会全面陷落,在程讴把他的破烂事理清楚前就能进逼京城,直接把他大卸八块。

  到了约定的地方,南诏王跳下马,径直往酒楼上去,几步跨上阶梯推开了雅间的门。

  一屋子东吁人扭头看来,随即大呼小叫地招呼着,“王爷迟了,自罚三杯。”

  南诏王却一步都没动,定定看着那个挨在东吁王子身边的秀丽男子。

  漱玉起身朝南诏王一揖,“王爷先喝酒吧,殿下很快就到。”

  南诏王看惯世情的双眼闪过一丝灰败,要说他不知自己在与虎谋皮,那是假的,但他一辈子不遮不掩,任情任性,恩仇必报,也都这样过来了,是生逢明君,更是得了挚友。但此刻,京城来的那帮人中最无害的一个坐在这里,他却有点心虚。

  他闷声不响地入座,漱玉过来给他斟酒,他道谢,而后一杯接一杯地喝,浑不把那些蛮子的吵嚷听在耳中,他戍守岭南多年,原本就最痛恨这些蛮子,更不屑与其为伍,若不是想杀了程讴……

  “来迟了来迟了,王爷实在跑得太快,我脚程追不上。”程谚乐呵呵地进门来,场中立时一静。

  “这位是三皇子殿下。”南诏王说了到场后的第一句话。

  “殿下,我和王爷神交已久,王爷支持你我也支持你。”东吁王子说着举杯敬酒。

  “感激不尽,只是我有一事相求,还请王子殿下将兵马撤出鄯阐城。”程谚回敬。

  东吁王子动作一顿,看了眼南诏王。

  南诏王仍旧只盯着面前的酒杯,没做任何解释。

  “殿下,不是你想借兵我们才来的吗?”东吁王子不解。

  “我是找王爷借兵,不劳贵国兴师动众。”

  东吁王子神色陡寒,“现在说这些不晚吗?兄弟们抄家伙!”

  一语出握雪剑通灵出鞘,项文辞剑指一划,长剑悬空逡巡,挑开了数柄指向程谚的兵器。

  漱玉也默默地将程谚拉到身后。

  “我看诸位也不必动武了,国门捷报已到。”祁玉成推门而入,身后跟着萧问和程谚的亲卫张弛。

  张弛行礼,跪在程谚身前,从怀中取出信件,交到程谚手中,“殿下,臣率府兵并镇泽军近七百人合围突袭,拒敌关外,将领生擒,放敌军入城的守将已斩,国门已由镇泽军接管。”

  程谚抖开战报,招了招手,萧问和张弛一左一右将东吁王子拿下,“那便请王子殿下跟我们走一趟,与您父亲谈好条件就送您回家。”

  南诏王府地牢内,地牢的主人被五花大绑压在老虎凳上,祁玉成唇线紧绷站在他面前。

  “糊涂啊王爷。”程谚苦着一张脸,烦躁地抓着头发。

  “我要为陛下报仇!你们这些不孝的东西。”南诏王陡然一挣,程谚急忙躲在祁玉成身后。

  “表哥……我跟他说不通……”

  “你口口声声为舅舅报仇,舅舅究竟看重什么?他一辈子图的什么?你可放在眼里?”祁玉成字字铿锵,眼里淬着熊熊怒火。

  “老夫不管,这辈子绝不会屈居程讴之下,绝不会低头。你要么杀了我,让我跟陛下走,要么放了我,我还是选这条路,所有人都给陛下陪葬!这国家、这朝廷、这世道,配不上他。”南诏王怒吼着,那模样像要把祁玉成撕成碎片。

  祁玉成绷着脸,拿过项文辞的剑,南诏王见状忽然笑了起来,“玉成,陛下常说你个性和我一样,讲感情,重情义,为人爽直,我却觉得截然不同。”

  握雪剑在剑鞘中震颤吟鸣,最终却没有出鞘,祁玉成一甩袍袖,转身出了地牢。

  项文辞马上跟了出去,深浓的夜色里,祁玉成越走越快,他盲目地在王府里转来转去,最后一拳锤在树上。

  项文辞缓缓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他浑身湿冷的秋意立刻沾染上项文辞的衣袂。

  项文辞也刹那间感受到强烈的酸楚,仿佛来自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我对不起舅舅,如果不是我急于把程讴拽出来,他不会惨遭毒杀,我害了他的命,更让他生前最骄傲的儿子与他反目。”祁玉成泪水涟涟又抬起拳头去捶粗糙的树皮,项文辞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手背,承受他早晚该有一次的发泄。

  “他最骄傲的其实是你,陛下与伯父为你拟了表字。祁韫之,赞你怀珠韫玉,他必不会怪你。”项文辞温言劝慰。

  “更有甚者,现在义父要为他报仇,我把做足的准备毁掉,把他的生死至交关进牢里,我甚至还想杀了义父,让他的部下死心,夺他的半块虎符,接手他的兵权。我算是个什么人?”

  “你是他疼宠的孩子,是他信赖的人。”

  祁玉成掉着稀碎的眼泪,轻轻道:“最近我总梦见他。”

  “梦里他怪你吗?”项文辞问。

  祁玉成摇摇头,眼神空洞如同陷在回忆里,“梦里他和小时候一样,把我举起来。”

  祁玉成想起来了,那年他七岁,才回到父亲和舅舅身边,表兄们在习文念书,他却偷偷跑到演武场边,拿着鸡毛掸子跟着士兵们练剑。

  嬷嬷追出来牵他的手,把他往屋子里拽,“小公子快回去,将来你要为公为侯运筹帷幄,不用舞刀弄剑的。”

  “不,我要习武,我要保护爹娘,保护舅舅。”祁玉成小小年纪已经是把固执的骨头。

  一道雄浑恣意的笑声打破了对峙,那时还是流落在民间,正计划兴兵夺权的二皇子——后来的靖安帝走了过来,将祁玉成高高举起,“那舅舅昨天教的那一式你练会了不曾?”

  “练会了,今日的书也读完了。”祁玉成脆声笑起来。

  “好,那我再教一招。”他把祁玉成轻轻一抛又稳稳接住,“我们玉成想习武就习武,将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