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53章 谈判

  岭南四季如春,年节过后一日更甚一日和暖,南诏王府里是一片花事烂漫的无边光景。

  “父亲传信,太子殿下已经启程南下。”姚知微慢慢折起信笺说道。

  “他现在恨不得直接端了岭南,可惜百濮镇泽南北两面陈兵,刚发配了西宁侯又抄家问斩了王湛,急于收归兵权一口又咽不下去,手边更无将才可用,只能来找我谈。”祁玉成道,他的心思却显然不在交谈中。

  檐下一窝家燕叽叽喳喳,姚知微抬头看去。

  祁玉成忽然说:“竹缘山的家里也有一窝燕子,从我幼时它们便在了。”他顿了顿,骋怀四顾,“冬来远飞,春夏又归,即便是家燕也自择归处,从没有人愿做笼中雀。”他收回视线问,“姚小姐,那你呢?”

  姚知微回神,福了一福,“我明白公子的意思。”

  程讴率众停在恭州境内,只带了项文辞一人走进约定谈判的长亭。

  亭中有一泥炉煨着温酒,石桌上已布好一副黑白云子。

  项文辞先见到了祁封,他引程讴入座,然后隔着石桌站在项文辞对面,横眉怒目。

  项文辞目不斜视站在程讴身后,静如止水。

  微云淡扫,不多时下起细雨。祁玉成一手撑伞一手御马,信马由缰徐行而来,穿了身华贵的弹花暗纹云绫锦,着白玉冠,意态十分疏离。他方一出现在城门下,项文辞便心若鼓擂。

  言念君子,温如其玉,那匹白马的轻蹄步步踏在项文辞的心弦上,经久的别离将一腔切切衷情熬得干枯,骤逢星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他下马,步入亭中,入座,抿酒,执子落下,项文辞一双眼直勾勾缠在他身上,而祁玉成却不敢回看一眼。

  他既怕在程讴面前表现得不妥,让项文辞身陷险境,又怕在项文辞眼里看见失望与心寒。

  “殿下别来无恙。”最后还是祁玉成开口打破了沉寂。

  程讴脸上烧伤的疤痕触目惊心,嘴边扯开的一个笑容更是恨意入骨,“你倒希望本宫有恙。”

  祁玉成轻轻一嗤,“怎会,殿下安康是万民的福泽。”

  程讴缓和了一下心绪,敲下一枚白棋,“没旁人,别打机锋,说吧,你要什么?”

  “我要的殿下不会给。”祁玉成终于看了项文辞一眼,目光一触他便被烫了一下,仓促低头下棋,耳边却只有雨滴淅淅沥沥从瓦瓴滚砸下的声音,心中只有那人纤腰玉带,冰洁渊清,“所以殿下想要的人我也交不出来。”

  在祁玉成眼里,项文辞的感情一如既往地鲜明,他一眼就看出,项文辞想他了。

  “知道你不会把程谚交出来。本宫只要你退兵,把吴帮的药材生意交给朝廷专营。”程讴道。

  “只?殿下口气可真大啊!我守着南北国门,你又有什么筹码?”祁玉成笑得着实有点欠打,项文辞暗忖。

  一时都没人说话,只余棋子轮番磕碰的轻响。

  “本宫出钱,货源陆运水运药堂都要。”

  祁玉成的黑子再次步步紧逼,“国库空虚,殿下买不起的。”

  “那一分为二,你要北边,本宫要南边。”程讴手下白子见招拆招。

  “一分为二可行。”祁玉成又落一子定中盘,“我要货,你要人。”

  程讴看着祁玉成的眼睛,分明是清透的却又深不见底。

  他怒意一阵阵泛起又一阵阵强压下去,一字字挤出牙缝道:“成交。”

  “好,那我退兵,你撤了我的海捕文书,我替你守着国土,循例赋税,你也要待镇泽军百濮军一如往常,粮草淄重分毫不少。”祁玉成说。

  程讴笑了,“你这就叫臣服。”

  “我这叫缔盟。”祁玉成举杯。

  程讴阴沉不语,赭面郁怒,可最终还是碰了杯。

  程讴气冲冲走进雨幕时,项文辞还手忙脚乱在檐下给他撑伞,祁玉成兴致盎然地看着,没忍住噗嗤一笑。

  项文辞瞪他一眼,伞也不撑了,快步追上程讴,动作间祁玉成注意到项文辞的剑柄上还挂着那半块碎玉。

  程讴与项文辞上车走远,程谚和萧问才沿着小路走来。

  “见到旧主心情如何?”程谚问。

  “殿下下次别拉着我,我直接冲上去宰了他。”

  萧问一语出程谚笑得前仰后合,他往程讴的位置上一坐,打量起面前的棋局,“表哥倒是心情不赖,我看项公子那眼神,气得恨不得吃了你。”

  “你懂什么?”祁玉成施施然给程谚斟酒,那副天之骄子的德性还了魂。

  程谚也为他高兴。

  “这是早晨你在城里溜马摆谱的时候吴老板送来的信。”程谚从怀中取出信件按在桌面推过去。

  祁玉成拿起来看也不看,撕成两半掷进泥炉里,“程讴要杀鸡儆猴,姓吴的一个也跑不了,把姚小姐安置好,生意交给杜九辩,我要进京了。”

  程谚顿了顿,又说:“姚小姐会恨你的。”

  祁玉成站起来,从祁封手里拿过伞,抖干净上面的雨水,只觉一身轻松,“我五岁被暴民撵出宫去,七岁被叔叔伯伯们送进敌营,十几岁被表兄弟设计围杀,恨我的人少吗?你叫我一声哥我才肯教给你,若要入局,就只有刀俎和鱼肉两种选择。”

  程讴靠在车壁上,起初一直没说话,快要进恭州府了,他才低声道:“你说真的有那封遗诏吗?”

  项文辞心不在焉回道:“不知道。”

  “若没有,他怎么那副稳操胜券的样子?”程讴睁开眼睛,悍戾阴狠,“算了,犯不着指望什么遗诏来抗衡朝臣,老皇帝的戏班子我已经拆得差不多了。”

  又过了许久,程讴叹道,“早知道在夔州就该杀了他。”

  至今生龙活虎的祁玉成粗略收拾了些东西,逆着披坚执锐来鄯阐城拿人的御林军,扬鞭出城,绝尘而去。

  他取道巴蜀,拿着杜桓的信物在陵州的吴帮药堂休整了一晚,次日置办衣装,收拾整洁,去梁州皇陵,临出城还不忘去买了包陵州特产的酥糖。

  看守皇陵的是宫里的老人,不用多费口舌便放他入内。

  他点灯千盏,在靖安帝灵前跪了一夜经。

  此后一段时日,祁玉成白日里在客栈休息,夜里混迹于京城最大的赌坊,白银流水般支用,杜九辩心急如焚找到程谚诉苦。

  程谚只能给他画饼,告诉他现在花出去的是本钱,早晚会回来的。

  皇城内项文辞穿过一条小巷。

  “项公子。”听闻一唤细声他便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瘦小白净的内监站在垂花门后招手,项文辞正要到程讴的书房议事,但还有些时间,于是便走了过去。

  “公子,真高兴你还活着,小的叫金钗,受过相府二少夫人恩惠,这月膳房里我当差,你有什么想吃的?”金钗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项文辞面无表情地杵着,面对一个陌生人不知作何反应,但金钗一直眼睛亮亮地等着他回答,无可奈何,他只好说:“我想吃北城门口那家食肆的炉焙鸡。”

  金钗连连点头,答应他今天就买回来给他做宵夜。

  不知是神识之间微妙的联系,还是某种更微妙的缘分,当金钗赶到名为炊生的食肆时,就剩了当日的最后一只鸡,而那只鸡已经被祁玉成提在了手里。

  “祁……祁公子!这只鸡让给我吧!”金钗挡住他的去路。

  祁玉成眉尾一挑,颇有几分盛气凌人,“凭什么?你哪位?”

  “我啊!”金钗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掩唇道,“你忘了?你闯进东宫找项公子那天,是我告诉你他在祠堂的。”

  祁玉成打量了他一番,“没印象。”

  他那天离疯狗只有一线之遥,记得这些细枝末节才有鬼。

  “罢了罢了。”金钗摆摆手,“我叫金钗,今天是来帮项公子买炉焙鸡的,我已经答应他了,不能失信,请你让给我吧。”

  “不行,我要吃……什么?帮谁?项文辞?”祁玉成一下跳起来。

  这家铺子确实是项文辞跟程讴打听来的,他表面上震惊,心里却想着自己和文辞真是心有灵犀、天造地设的一对。

  “正是。”

  “拿去拿去,账已经结了,你快些走,趁热才好吃。”祁玉成深谙川剧变脸之道,推着金钗速速出了食肆,临了又拉住他,把那包陵州糖塞进他手里,“这个,饭后再给他吃,你也可以尝尝,但只能尝一颗。”

  那头项文辞站在程讴身后,百无聊赖地看众人扯皮。

  “母后给你什么好处?”程讴的怒气隐而不发,但项文辞已经能看出跪在地上的靳风处境不妙。

  “殿下,臣没有泄露过任何事情,只是皇后娘娘偶有问起,臣会把殿下的近况告知娘娘,还请明查!”靳风道。

  他触了程讴的逆鳞。

  他们这位殿下从小在尔虞我诈中成长,连娘亲都把他当棋子,他最看重的就是真实和忠心。所以他想得到项文辞,病态地想要拥有项文辞待祁玉成的那种感情,所以容不得部下的一点欺瞒。

  “没什么好查的,杀了吧。”程讴轻巧地不像在谈论一条人命。

  “殿下!”靳风还在挣扎。

  “殿下,靳风入东宫多年,与您有一起成长的情谊,臣不认为他会糊涂到背叛殿下,再者杀了他还有谁能贴身护您周全,还请三思啊!”

  说话的人叫徐术,户部尚书,是程讴的钱袋子,但如今是个瘪了的钱袋子。在淮安王的名册上,记录过这人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还因偿还赌资想插手淮安王的生意,但程讴留着他,以贪治贪,结其忠,排异己。

  项文辞记得他,最近也奉命密切关注他。

  徐术花钱大手大脚,程讴要用他,于是给他钱,国库没钱,于是给他权,让他在户部掌舵,借他的手去搜刮民脂民膏,让他能自食其力拥权自肥。利之所在,徐术自然听他的,还能充盈国库一举两得。①

  然而最近,徐术花钱的地方不见少,却一分账上的钱也没挪,程讴反倒怀疑他心有不臣,没认真干活。

  “徐大人还懂情谊?本宫以为这世上的人都唯利是图呢,谁有钱谁就是亲爹。”徐术脊骨一寒,暗搓搓地退到了一边,程讴又说,“护卫也不差他一个,文辞在身边够了。”

  太傅秦宗越众而出,躬身道:“多事之秋,殿下身边容不得暗度陈仓的人,项公子的一身功夫闻名遐迩,又有伏于敌阵三月取回传国玉玺的先例,若不是他,先皇也不能名正言顺入主京城,何不比一个靳风更合适留在殿下身边?”

  秦宗之所以能长久地留在程讴身边,只因他摸准了程讴的脾气。

  程讴虽喜怒无常,但爱憎分明,只有顺着他的好恶才可能说得动他,秦宗续道:“既然靳风有孝敬娘娘的意思,殿下就许他去崇灵寺陪着吧。”

  程讴嫌恶地打发众人出去,意思是就这么办了。

  项文辞声色不动,却暗自激动起来。

  取走遗诏的人,终于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徐术部分化用了吴大江老师《用贪官——政治权术的艺术》中的故事,借鉴了止夜的原文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