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55章 深渊

  相聚一晌,次日晨起,项文辞已经走了,祁玉成手指摩挲着枕边解下的绳索,面无表情地在床上坐了会儿,而后收拾起身,去吴邦药堂给他爹传信。

  项文辞回来时梅述春恰在院里看花,晨间花枝盈露,新叶葳蕤,颇有风情。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梅述春说。

  “为何不回来?”项文辞揉了揉手腕上不存在的勒痕。

  梅述春答:“你今天看起来与以往不太一样。”

  项文辞纳罕,他出门时明明反复查看过,确保不会留下把柄。

  梅述春见他警惕地蹙眉,畅快地笑道:“像那些穷了很久突然发财的人。”

  项文辞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问:“师兄还没回来吗?”

  “昨晚回来了一趟,说是在全城搜捕谁。”梅述春说,“快去见殿下吧,他在等你。”

  项文辞走进乾元宫,幽箐花乳足香炉内蒸腾着微辛的沉香,程讴支着额头,听见项文辞靠近,他平静地问:“在徐术身上查到什么了?”

  “祁玉成和他有来往。”

  程讴抬了抬眼,有点意外,“你竟肯告诉我。”

  “有什么不肯的,都翻篇了。”项文辞道。

  程讴闻言心情大好,从案边站起来,招呼项文辞跟着他去二层的楼阁,摊开一摞奏本,“来看,这么大笔账是他在赌坊输给徐术的,已经全部纳归国库。再看这个,中书令推举江宁州尉调任青唐城,以制镇泽军。我意图提个武将到襄州,将十六卫并归御林军南衙,拿在自己手中。”

  项文辞未答,他便把项文辞揽过来,姿态亲密,声调也愈加昂扬,“我再花点时间用人行法,不日就有和他们一战之力,往后就是我们的时代了。”

  “这是你的时代,和我要的还差很远。”项文辞道。

  “你想要什么?”程讴不解。

  “协和万邦,四海归心,你做得到吗?”项文辞迎视着程讴淡淡道。

  程讴没法回答,项文辞也不需要,他略一抱拳,转身走了。

  经筵大讲那日,程讴需一直列座,金钗得了机会传信项文辞,展开来却是祁琛的笔迹,他信中言道,秦宗此人软硬不吃,既未婚娶也无甚嗜好,多年来一心一意辅佐程讴,荣辱俱担从不退缩,不知他会有何在意之事,好在这人有几分底线,同僚多年,坏事虽未少做但好事也办了很多。

  后附一行行楷,是祁玉成写的:小君莫急,另寻他法。

  项文辞拇指轻抚那行小字,随后将信烧了,沿着讲坛侧旁的长廊回去,迎面走来了一人,正是秦宗。

  百来步的距离,窗格交错,廊中光影弥散,一时照亮秦宗的面目,一时又将他在暗中隐匿,项文辞看不真切,缓缓驻足原地。

  十数步的距离,项文辞却想了良多,也就此有了定夺。

  秦宗拿着遗诏无外乎是为了威胁程讴或增加筹码,而这样东西只有落在程谚手里才最有用,什么情况下他会拿出来?他数十年如一日向着东宫,若是仅仅为了自保,大功将成,又为何此时翻脸?

  他的谋算归根结底,是忌惮他教导多年的学生。

  秦宗脚步未停,擦肩而过时项文辞轻推剑柄出鞘,“秦太傅。”

  秦宗气定神闲拱手,“项大人,殿下让你来杀我?”

  项文辞默然端起手中剑,寒光一闪架在秦宗颈侧,霜花从剑锋寸寸攀缘,绞缠着秦宗的命脉。

  秦宗从容道:“我知道你的手段,杀我是一瞬间的事,你今日不杀又是为什么?”

  “所为何事太傅应当清楚,我只是好心提个醒。”

  秦宗梗着被冻得发疼的脖子,眼神却十分平静,“你还是站在祁玉成那边。”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我站在哪边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傅站在哪边。”项文辞剑势一收,归剑入鞘,“明天我就会告诉程讴遗诏在你手里,该打点逃跑的寻求保护的,可以早做准备了。”

  “你这样逼我,不怕我把东西毁了一了百了?”

  项文辞凉飕飕道:“我虽不知道太傅费尽心力要保的是什么,但两位殿下谁更可靠还算一目了然,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没必要鱼死网破。”

  次日,项文辞回报昨夜秦宗府上有异动。他并未直言和遗诏有关,瞒的事情太多,一旦问起他的动机查证过程处处皆是漏洞,若是被抓住,以程讴的病情,会活剐了他。

  “他走不掉的。”程讴听了这事竟乐起来,招呼御林军准备直接上秦府拿人,“这世上,太傅只能倚靠我,文辞跟着,去看看。”

  项文辞心下有点打鼓,略感不安,但还是跟上了。

  进了秦府,空空荡荡的院落无人相迎,程讴却胜券在握,领着众人往后院去,在一个僻静的厢房找到了秦宗。

  他安然坐在屋子中央,叼了支烟斗,看见全副武装的将士冲进来丝毫不怵,全然一副窥破生死的模样。

  “秦青走了?”程讴站在他面前,问道。

  秦宗吐出一口浊气,“殿下,遗诏在小儿手上,臣就此告老,他便会守口如瓶。放了我们吧。”

  程讴恍若未闻,回过头来冲项文辞说:“秦青是太傅未归族谱的孩子,年岁比你还大些,至于为何未入族谱,因为他理应多年前就死了。”

  项文辞从未听说过这人,祁琛应当也没有。

  下一句话,让项文辞的心陡然一沉。

  “藏珠公主替了他的命。”

  程讴从春风满面转而切齿怒目,“祁玉成都不知道吧!他爹用三座城池换来的灵药被秦宗调了包,喂给了自己的儿子。我替他瞒到老皇帝死,瞒到祁家被赶出京城,瞒到今日,他却想背后咬我一口,用遗诏当把柄放在他儿子手里。”他转向秦宗,歇斯底里地吼道,“如今秦青弃你而逃,祁家人一见他满身满面的疮疤却还活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便隔代恩仇皆了,祁琛也不会放过你,老匹夫!你路走绝了!”

  秦宗把烟杆子当啷丢在了地上,“区区遗诏,能奈你何?朝臣认或不认,于你有何不同?不过是再屠尽一城的人,另换一群提线木偶罢了!我自认不是个好人,也愧于教出你这样的昏聩之徒!”他抓起一粒药丸欲塞进了嘴里,恨声高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①!”

  “拿下!”

  项文辞原本冷眼看着,程讴一声令下他只好赶紧上前,扭住秦宗的手腕,夺了药丸。

  “收监候审!”程讴走回院子里,令一帮随从跪在门口,厉声道,“秦宗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倚靠祁家,是谁通风报信打草惊蛇?”

  项文辞沉默地跨过门槛,还未动作一柄淬毒的利刃从房顶上斩下,他旋身一脚,将迎头照面持刀行凶的手踢开。

  项轶甩了甩被伤到的胳膊,说:“竟早有防备。”

  话音落,严阵以待的精兵不知从何处包了过来,将项文辞团团围住。

  项文辞拔剑四顾,冷哼道:“我怎可能以为你们真的信任我?”

  程讴仍背对着他,嗓音森寒,“你是把没用的刀了。”

  金钗是在往地牢里送饭时看见项文辞的,他几乎没有认出,那个往日令仪令色不染尘埃的人披头散发被拴在囚笼里,只穿了条薄衬裤也被血迹染得斑驳。胸口肩背无处不是伤痕,有刀划的,针刺的,匕首桶的,鞭子抽的,烙铁烫的,血水淅淅沥沥往下淌,冰雪般冷白的脸上红红紫紫都是淤青。

  若非程讴一边揪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一边喊他的名字,金钗绝对不敢相信这是项文辞。

  “疼吗文辞?”程讴面目狰狞,嘴角还噙着笑,“你是不是没有感觉?不知道被背叛是什么感受?”

  程讴撞完他的头又操起一旁的钳子,一个一个拔掉项文辞的指甲,然而整个牢房里只有他狂躁的喊声和皮肉分离的细碎声响,项文辞牙关咬紧,面无表情,仿佛对此毫不在意也早有准备,只一双明眸蕴着烈火。

  “看什么?你就是想看我发疯是吗?你就是故意来逼疯我的!”程讴将铁钳重重砸在项文辞的肚子上,他身子痉挛般一蜷,弓身呕吐起来,然而他两天两夜未进食,吐也吐不出什么来,干呕了几下倔强地抬起头,仍然气势汹汹瞪着程讴。

  “你还敢看,真有胆。”程讴勃然大怒,取过一把尖锐的短匕,搁在熊熊炭炉上烤至通红,颇有闲情逸致地说,“文辞,你眼睛真漂亮,像是书里说的,凤目横波,而且……十分冷情。”

  程讴拿着通红的匕首在项文辞眼前晃来晃去,活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精美的东西,都是短暂的,永恒的只有丑恶。”他话音落,一刀扎进了项文辞的左眼。

  金钗吓得面无血色,跌跌撞撞地往门外扑,边哭边跑,将项文辞撕心裂肺的惨叫甩在身后。

  项文辞晕厥了几次,又被冷水泼醒,地牢里暗无天日,即便有窗他也看不出天色来,他双眼的位置只余下两个深深的血洞。

  项文辞又一次被程讴掐着脖子抬起脸来,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番折磨又还剩多久。

  “你现在这么难看,你说,祁玉成还会不会碰你?”程讴拍了拍项文辞的脸颊,把满脸的血污粗暴地擦了擦,像欣赏自己的杰作般来来回回地看,“噢,我忘了,他就连嫌恶你都没机会了。”

  他哈哈大笑,狞恶地再次剖开项文辞身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宫变之后你该留下来的,忘却前尘和我在一起,我费了大劲才把你解放出来,祁玉成以为你死了你就该离开他,如果是那样,我相信他既不会伤你的心,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项文辞还是没回应,如同已是死物。

  “你瞧不起我?”

  听闻这句,项文辞忽地笑了,他吭吭咳了两声,呕出肺里粘稠的血。

  程讴被激怒了,额角青筋暴突,拿起一把刀抵在项文辞的肋骨之间上下划拉,如同诅咒般说道:“你指望有人真心爱你?所有人都只是在利用你,你还蠢到这种地步,为了祁玉成跟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对。”

  项文辞再次傲慢地仰起头,咧着嘴,似笑非笑,喉咙像硌着粗砂,暗哑地怒吼,“是啊!我这种人还指望有人真心爱我,居然会蠢到这种地步。那你呢?你还指望有人真心忠诚于你?还大言不惭地教我?”

  程讴怒不可遏,他发力一刀剁下去,随着入注血涌,项文辞的右手落在地上,自手肘处横断,露出一截白骨。

  项文辞再度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冷汗起了一阵又一阵,剧痛难忍,软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挣扎,他不住以头抢地,却怎么也晕不过去了,只能生受着摧心剖肝的疼痛。

  程讴又补一脚踹在他的肩胛上,“你不是得意吗项文辞,你剑法很好?我砍了你的手看你如何拿剑。你轻功也很好吧?来人!给我打折他的腿!知道你死不了,但我有的是办法羞辱你,让你生不如死。若不是嫌祁玉成用过的东西脏,我也把你当个倌儿玩玩。”程讴扯过一块布巾擦手,厚重的血痂却无论如何擦不干净,他烦躁地扔下布,走出地牢,临了跟拎着棍子的打手们交代说,“把他嘴掰着,免得待会儿咬舌自尽又脱胎换骨杀回来。”

  祁玉成收到北方来信,说今次辎重粮草充足,派人找户部要钱也未打半分折扣。

  徐术贪归贪,但确如交往后探知的那样,是个义薄云天的人,因祁玉成甘陷险境解他燃眉之急,他记下了这份恩情。

  祁玉成提笔回信,忽然书案上那方致密坚实的端砚从中裂开,他眼皮微跳,一股恶寒袭来。

  这日未等传信的人上门,祁玉成便悄然潜入了姚卫良府中,他反反复复询问朝中近况和各种细节,才得知项文辞已三日未跟着程讴上朝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行路难三首》其二 李白